与李璁他们不同,作为一名出使过大明不少回的朝鲜官员,他的政治敏锐度要比同行的大部分人高很多,大明官兵虽然普遍瞧不起朝鲜人,可面对即将要觐见大明帝国权力中枢的使节团,他们还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无礼,这些人连官驿都不让进,只怕不是为了刁难,而是另有原因。
“那些官兵不肯说,”方才负责交涉的官员语带不满,“金大人,咱们可怎么办,总不能在这外头过夜罢?”
金崇焕思忖片刻,朝正使崔恩庭拱手:“正使大人,不如由我去与对方交涉看看?”
崔恩庭点点头,大明他也是头一回来,经验其实还比不上金崇焕丰富。
金崇焕大步朝守门的官兵走去,朝鲜奉大明为主,上层以讲汉话为荣,日常用语也都是汉话,除了服饰略有区别,金崇焕他们这一行,几乎看不出异国痕迹了。
“敢问今日官驿是哪位大人下榻?”金崇焕也不等那些人摆出晚、娘面孔,紧接着道:“本官乃朝鲜礼曹正郞,兼使节团副使金崇焕,与你们大明工部尚书元殊元大人,和辽东都司指挥使杨韵杨大人都有几分交情。”
听到元殊和杨韵的名字,对方总算客气了一点,也拱手回道:“这位大人,不是我们刻意刁难,不肯放行,是这几日官驿当真有贵客下榻,我们上官交代了,不让任何闲杂人等入内,您还是另寻住处罢,这城中多的是客栈驿馆!”
朝鲜国不大,自尊心挺高,金崇焕先是被那句“闲杂人等”气得够呛,转头再仔细琢磨,觉得对方口风竟然如此强硬,说不准大明还真有什么大人过来这里巡视。
金崇焕试探地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过来巡视下榻?管兵部的申阁老?还是兵部尚书周大人?”
那人摇摇头,也不知是不知情,还是不想多说。
金崇焕:“那能否请你将里头能主事的大人叫一位出来,我好与他说个话。”
说罢,旁边的贴身侍从很机灵地塞了一个钱袋过去。
“你们且等一等!”那个官兵与同僚对视一眼,终于松了口,转身入内去通报。
等了片刻,金崇焕没等到里头出来一个主事的官员接洽,却等到了朝这里过来的另一拨人。
那一行人全都骑着马,从远到近,马蹄声踏踏,人数未必比金崇焕他们多,但声势却要大得多。
因夜色降临,许多人手中还拿着火把,虽然个个身着常服,但身形高大,面色冷肃,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也许连普通官兵都没有他们这样的气势。
熟悉大明的金崇焕从他们身上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被那些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两名男子,在夜色下,即便借着火光,也很难在片刻之间把人看得清楚,金崇焕隐约觉得他们身份不凡,还没来得及端详,对方便从他身边错身而过,直入官驿之内了。
他还没什么感觉,李璁少年心性,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当即便跳起来,跑到金崇焕身边:“世叔,他们也太无礼了!何以那些人能进,我们就不行,这不是摆明瞧不起我们么?!”
金崇焕皱眉看了他一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找正使,身后传来一声询问:“小山兄?”
金崇焕回过头,露出喜色:“凤岐兄,好久不见!”
对方正是辽东都司佥事刘玉,字凤岐,金崇焕来大明的时候,没少与他打交道,一来二去,也算熟识。
刘玉呵呵一笑,开玩笑道:“小山兄这是又摊上出使大明的肥差了?”
金崇焕苦笑:“本来是肥差,不过如今又冷又饿,却要变成苦差了。”
他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熟人,忙将方才的遭遇说了一下,末了又道:“我们好歹也是奉命出使的使节团,却有官驿不能住,要沦落到去住客栈,此事传出去,恐怕不单我们要被耻笑,恐怕连贵朝廷,也会蒙羞啊!”
刘玉道:“并非我不给你面子,只是此事我也作不得主。”
都指挥佥事是三品武官,连他都作不了主,方才那两人的身份到底贵重到何种程度?
金崇焕心头一动,拉过他小心问道:“莫非是哪位御史驾临?”
也只有御史驾临,才会让武官忌惮三分,可那两个人,看着也不像御史呀!
刘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摇头:“我说小山兄,你们还是找个客栈歇着罢,要么我让人给你们找个?”
金崇焕有些恼怒,又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准备去向崔正使回复。
这时里头匆匆步出一人,不待对方询问,刘玉便赶忙上前拱手:“林大人,可是长乐公有吩咐?”
那人点点头,视线落在金崇焕身上:“长乐公说里头还有位置,可以让他们进去歇息。”
刘玉却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反而迟疑道:“长乐公身份贵重,容不得半点闪失,安全方面,下官担心……”
金崇焕心想,好你个刘凤岐,枉我对你客客气气,恭敬有加,人家都答应让我们进去住了,你反倒拿捏起来?
那人蹙眉:“难道他们不是朝鲜派来的使节团?”
没等刘玉说话,金崇焕忙道:“这位大人,我们的确是朝鲜使节团,您看,这是官文及勘合,还有我的腰牌凭证!”
对方接过手看了一下,确认无误,又道:“既然长乐公发话,你们就进去罢,不过进去之前还要一一搜身才行。”
此人公事公办,面无表情,绝无通融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股煞气和眼神里的凌厉,让金崇焕说不出半句反对的话。
这人……是锦衣卫!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
金崇焕暗暗叫苦,开始后悔自己方才没有建议崔恩庭去找客栈住了。
可是能让锦衣卫随行,那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难道是哪位内阁阁老?
但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如果真是大明宰辅,没理由千里迢迢跑到这边陲之地来吃风,别说大明了,即便是朝鲜的左右议政,也不会这样做。
进去睡个觉还要搜身,使节团所有人都很不爽,以前他们来大明朝贡,可从没碰上这样的事情。
但心里再不快又能怎样,大明是宗主国,他们又是在宗主国的地盘上,若是不肯接受搜身,自己去住客栈就是了,但为了面子,金崇焕他们决计是不肯屈就的。
如此又折腾了一番,等众人回到各自分配好的厢房时,李璁已经郁闷之极。
想想他两班出身,家世清贵,上可追溯到皇室宗亲,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本是打算跟来开眼界的,谁知眼界还没开,倒受了一肚子气!
托了出身的福,他被分到了单独一间厢房,不过使节团里的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那些商人都是两三人甚至四五人一间的,而且特别被安排到偏僻院落,以防惊扰了贵人,唯独李璁和金崇焕几个人,离正院还稍微近些。
但李璁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高兴,他连房间也不耐烦待了,随意吃了一点送来的东西,便在院中散步。
一墙之隔就是街道,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李璁有些奇怪,心道一个边陲府城,怎么没有宵禁?
一边想着,他一边举步往外走,准备出去瞧瞧热闹,不曾想前面拐角匆匆来人,两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手里的铁盆也掉了,先砸李璁脚上,又当啷啷摔到地上。
盆倒不是很重,就是里头还装了点水,掉下来的时候顺带泼湿了李璁的鞋面。
李璁定睛一看,火气就更大了。
对方是跟着使节团一道来的商团伙计,李璁有几分印象。
“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少爷,您大人大量,千万别和小人计较!”对方也吓坏了,赶紧扶住李璁,又忙不迭道歉。
李璁本来也不至于如此生气,但今天赶了一天的路,还又饿又累在官驿门口等了半晌,心里本来就郁闷,这一砸,火气算是都被砸出来了,抬手狠狠推了商团伙计一把,怒道:“你走路没长眼睛吗!”
商团伙计根本没防备,被他一推退了好几步,结果撞上了后面的人。
说撞也不太准确,那伙计原本是要撞到另一个人身上的,他身边的人眼明手快拦了一把,将伙计的身形稳住,沉声道:“区区小事,何至于此?”
李璁原还吓了一跳,心里为牵连旁人而不安,听得这句话,火气反而大了起来:“他对我无礼,又近了我身,我自然要将他推开,贱民怎能冒犯贵人?”
对方哂笑一声:“不知者无罪,你却得理不饶人,这般咄咄逼人,恐非圣人门生所为罢?”
李璁反唇相讥:“枉费贵国号称礼仪之邦,却连上下尊卑都不分!”
“放肆!”
“放肆!”
对方没说话,反倒是那两人身后的随从蓦地呵斥,冷不防吓了李璁一跳。
李璁冷笑:“怎么,阁下说不过我,便要动用武力威胁了?”
此时,站在那人身边的另外一人忽然笑出声:“小小年纪,火气倒大,那下人是你们使节团里的罢?他不懂事,你教训也教训过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便算了,不如这样,我请你出去玩儿,如何?”
那人声音温文尔雅,听着便令人有股说不出的舒服,李璁想来想去,发现只有如沐春风四个字最为贴切。
听声辩人,他忍不住起了兴趣,这才抬头去看对方二人的长相。
天色虽暗,但四周挂着灯笼,大家手里也都提着灯笼,还是能看出五六分的。
但见说话之人年约三十开外,但也有可能是四十出头,总之能够看出有些阅历,却不显老,眉目清隽悠长,斯文雅致,单单是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周围的人事都成了陪衬。
李璁一时竟看愣了。
对方身旁的人似乎有些不悦,轻咳一声。
李璁回过神,脸有些红,为自己的失态窘迫,幸好天黑没人瞧见。
另外一人自然也生得不差,年纪要更轻一些,剑眉星目,龙章凤姿,身形高大颀长,却不像武夫,像是久居高位,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举手投足就有气势。
这样的人物,李璁在朝鲜从未见过。
那年长些的人笑道:“小哥还要考虑多久,你若是不走,我们便自便了。”
能够住在官驿的,自然是官非民,李璁虽然气性大一些,却不是毫无眼色之人。
他下意识觉得这二人应该是大有来头的,否则方才与金崇焕说话的那人,据说已是三品武官,却大可不必那样紧张小心。
“固所愿也,但不辞耳。在下李璁,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我姓赵。”年长一些的人道,似乎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他姓包。”
被强迫改姓的包某:“……”
李璁行礼:“赵大人,包大人。”
赵大人呵呵一笑:“走罢,不早了,现在过去还能赶上灯会。”
李璁跟在后面,好奇道:“这大晚上的还有灯会?”
赵大人:“你莫不是忘了,今儿是元宵,自然是有灯会的。”
李璁这才想起,他们这段时间忙着赶路,竟连节日都不大留意了。
但如果金崇焕在此,他肯定会更加惊奇,因为放在几年前,别说什么灯会了,辽阳城还只是个破落小城,哪里有如今规模?
李璁不了解这些,倒是兴冲冲地跟着两人在城里转。
此时华灯初上,男女老少倾城而出,服色各异,却难得和谐,大伙儿熙熙攘攘,沿着挂花灯的主干道方向走去,两旁俱是卖些吃食小玩意的摊子,叫卖声此起彼伏。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即使离得很近,如果不提高声量,肯定是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的。
这样的情景对大明人来说见惯不惊,但对于李璁来说,却着实有些震撼。
来大明之前,他也预料过,明国疆域广阔,人口比朝鲜多,肯定也会热闹一些,可他却没想到,连辽阳府这样的边陲之城,竟比朝鲜都城也差不了多少。
头一回,他见识到什么叫天、朝上国。
辽阳府都这样热闹,那北京城呢?
他几乎不敢想象。
少年被挤得差点连鞋子都掉出来了,不得不紧紧抓着赵大人的袖子,但那位包大人似乎有些不高兴,不知怎的就将他的手拨开,直接让后面的侍卫照看他。
非常时刻,李璁也没精力抱怨了,一行人在重重人群中行进,好不容易来到一间酒楼前面,赵大人和包大人举步走了进去。
李璁好像还听见包大人在跟赵大人抱怨:“肃肃,你干嘛让这人跟我们一起,没的坏了气氛!”
素素?
一个大男人叫素素?
李璁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对后面的话也就没留神听了。
赵大人似乎和对方说了什么,将对方的不满安抚下来。
……
酒楼也很热闹,可总算有位置坐,李璁终于松了口气,低头一看,自己衣裳都被挤得皱巴巴的有些狼狈,不由赧然,赶紧整理好。
他兴许自己都没有发现,原先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总带着股两班子弟的骄矜气,谁都不放在眼里,大有天老大我老二的架势,但在这两个人面前,他半点傲气都摆不起来,不自觉就收敛了许多。
“今晚这里应该有灯谜,猜对了还有奖品。”赵大人笑道。“李小哥若是有兴趣,不妨小试身手。”
包大人点了几道菜,侍卫拒绝了伙计想为他们斟酒的殷勤,提起酒壶给三人斟酒。
那排场摆得足足的,看得李璁一愣一愣。
“两位大人是过来公干么?”他忍不住打听起来,只是功力太浅,一眼就让人看穿。
赵大人笑了一下:“是啊,这辽阳城重修三年,朝廷还未曾派人来巡察过,所以派我们过来看看。”
李璁不解:“我见两位大人器宇轩昂,在朝中定非泛泛之辈,巡视一座新城而已,何须劳动你们亲自前来?”
换作金崇焕,他一定不会问这样的话,因为这话已经有窥探明国内政的嫌疑了,很不合适。
不过换作金崇焕,也不可能得到这位赵大人的邀请了。
对方竟也不瞒他:“往常这辽东是女真族人的地盘,虽然也隶属大明,但毕竟还是女真人作主,朝廷鞭长莫及,所以前几年便陆续迁了一些汉民过来,彼此融合,又重修辽阳府,增派人手,你若是几年前过来,辽阳城可没有这般热闹。”
李璁啊了一声,忽然想道:大明忽然重视辽东这块地方,难道是要对朝鲜动手?
因为他知道,这会儿朝鲜内部,的确有一小部分人,不满朝鲜作为大明的藩属国,又觉得他们自己连立个王太子都还要明廷来册封,实在太没面子,于是便撺掇着王上跟明廷若即若离,好趁机争取多些权益过来。
当然这只是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朝鲜人,恪守藩属国的本分,又感激几年前大明帮他们赶走日本人,是以对明廷感恩戴德,不敢有丝毫违逆。若放十数年前,嘉靖皇帝在时,明国内外不安,朝鲜人可能还会蠢蠢欲动,想要脱离藩属国这个身份,如60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今却不敢再有那样的妄想了。
赵大人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似笑非笑:“朝鲜贯来对大明忠心耿耿,大明自然也看在眼里。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然而对朋友,我们同样好客。”
包大人却不太乐意赵大人与李璁说这么多话,轻轻拍了一下对方的手:“好啦,肃肃,猜谜就要开始了,说好今日出来不谈国事的,你带着这小子倒也罢了,怎么还说这么多不相干的!”
李璁再次为那句“素素”恶寒了一下,心说这赵大人的名字跟娘儿们似的就不说了,两个大男人,行止这也太过黏糊了罢?
再看他们身后的侍卫,却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此时酒楼里早已坐满了人,为了赶热闹,大家宁愿在一楼大厅挤,也不愿去二楼的雅间。
伴随着铜锣一响,台上悬挂在一盏盏灯笼下面的卷轴被人一抽绳子,纷纷展开来。
上面各自写着不同的谜面,最快猜出来的,便有奖品奉上。
李璁也来了兴趣,张大眼睛盯着那些卷轴瞧。
千金之子——其中一幅卷轴上这么写着。
啊,谜底是女儿!李璁正想大声喊出答案,早有人先他一步喊了出来:“黄色七号灯笼,谜底是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