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他引至一条小溪前,小银狐才停了下来,将那魂灯放到一块石头上,未到巫阎浮走近,便跳到了一颗树上,怯怯地低头看着他。这竟然是一颗优昙婆罗树,树上数朵昙花业已盛开,衬得小银狐一身皮毛洁白盛雪。
巫阎浮拿起魂灯,抬头看着小银狐,这情形是如此似曾相识。
他怔怔地问:“昙儿,是不是你?”
小银狐与他静静地对视了半晌,一阵风似的跃回山谷入口,远远的那么扭头看了他最后一眼,纵身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之中。
巫阎浮失神良久,方才想起今日正是白昙死去的第七夜,是他的回魂夜。
定是他来还他一命......与他告别的。
“昙儿.....你当真好生绝情......好生狠心!”巫阎浮怆然大笑,抱着白昙尸首挥刀狂舞,震得一树昙花簌簌落下,如落雪纷飞。他舞得天昏地暗,再无一丝力气,才倚着树坐倒下去,拾了一朵昙花放在少年鬓边。
“你叫为师如何放得下?昙花一现只有刹那,在为师心上却一生一世......”
巫阎浮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绝望之中心生一念,便又回到谷口,举起破日朝自己天灵盖挥去,刀刃还未挨到头皮,一道劲风迎面袭来,一只雪白的影子闪到眼前,猛地咬住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左右摆头。
他眼疾手快,反手一抓,一把抓紧那小银狐的尾巴,将它提了起来。
小银狐头脚颠倒,四爪悬空,胡乱抓咬,嗷嗷呜咽,声音凄然尖利。
巫阎浮定定盯着他:“你就是昙儿,对不对?”
小银狐依旧嗷嗷尖叫,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自己的尾骨被他抓得又麻又痒,恐惧不已,毛茸茸的尾巴炸成一大蓬,身子紧紧蜷缩成一团。
“你是昙儿,若不是昙儿,你为何要回来?你分明就是......舍不得为师。”巫阎浮自言自语着,越看它越像,牢牢抓着狐尾,将小银狐放到怀中少年身上,让它瞧瞧自己,不想它举爪便挠了少年面庞两下,抓出深深两道血痕。
巫阎浮脸色骤变,将它甩到一边,万般怜惜地抚了抚怀中少年的脸,颤抖着手蘸了些药血擦到伤处,但一个死人哪里能自愈,根本于事无补。
他赤红着眼举目四望,那小银狐钻进不远处一个雪洞里,跑得无影无踪,便也发疯般的跟过去,伸手进去要将那小银狐从巢穴里掏出来,自然是给挠得满手鲜血淋漓,直将狐狸巢捣得稀烂,一眼瞧见里面竟有十来只狐狸。
一只只全都毛茸雪白,一般模样,哪还瞧得出哪只可能附着白昙的魂?
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嗷嗷悲鸣,好似遇见了一头穷凶极恶的野狼。
巫阎浮这才如梦初醒,觉得自己痴狂可笑,竟将一窝狐狸逼到如此境地。
他怎么忘了,昆仑雪狐性情良善,会救大雪中受困之人,江湖中素有传闻,这小狐狸会救他,也许跟白昙并无什么关系,只是机缘巧合,本性使然。
眼见那十来只忽然开始互相撕咬,巫阎浮急忙伸手去将它们分开,饶是他武功盖世,仍是阻不得它们咬得彼此狐毛乱飞,鲜血淋漓,唯恐伤着白昙,只好缩回双手,退后几步,将雪巢重新掩上,才听得里边动静平息下来。
原来,他就是如此步步紧逼,将白昙逼到了与这窝小狐一般的境地么?
他垂眸看向怀中少年,跪在那狐狸窝前,双手紧握成拳,仍不死心:“为师,为师错了......你若真是昙儿,再出来看为师一眼可好?就一眼。”
狐狸窝里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只狐狸探出头来。
“不速之客,雪狐虽性情良善,却也极为倔强,你若是贪图狐狸皮毛,或是意图将其逮住圈养,是绝然不可能得逞的。它们宁可自残,亦不会屈从于人。你方才使卑鄙法子诱它来救你,你骗了它一次,以为它还会信你第二次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拐杖的笃笃声越来越近。
巫阎浮猛地一怔,回过头去,见一穿着白色斗篷的老人缓缓走至跟前,他须发皆白,脸上刺有血红图腾,一双眸子像是盲的,却又似能看穿世间一切。
“你若继续在此骚扰雪狐,休怪老朽对你不客气。”
巫阎浮殷切地问:“前辈可是隐居在昆仑古墓里的萨满巫师?”
“是又如何?”
“前辈.....能否用什么法子助晚辈复活爱妻?晚辈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白衣老巫冷笑一身,淡淡道:“休要在此胡言乱语,快些滚罢。”
话音未落,那十来只小狐闻声出来,尽数聚到老巫身后,嗷嗷附和。
其中嚎得最凶的,尾巴上有一个血手印,分明就是刚才救他的那只小狐。
巫阎浮何曾被这般拒之门外过,难免有些难堪,却仍是动也不动的跪在地上,搂紧怀里少年,忍不住盯着那只小狐,看了又看,才抬头望向白衣老巫,一字一句地嘶声说道:“晚辈行了七天七夜,方才来到此地,如今有幸见到前辈这般的世外高人,是何等的运气,自然绝不会就此止步。只要前辈肯相助,晚辈愿竭尽全力为前辈达成任何心愿,赴汤蹈火,逆天而为,亦在所不惜。”
“老朽的心愿?”白衣老巫看着他沉默了半晌,抚了一把山羊胡须,双目空茫,“怕只怕你给得起的,入不了老朽的眼,老朽想要的,你给不起。”
“晚辈不是无能小卒,不知前辈可听说过晚辈鄙号——'天魔'?”
“你是巫阎浮?”那白衣老巫面露惊色,“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晚辈乃是借尸还魂之人,不过如今武功业已恢复。”
见白衣老巫疑惑地皱了皱眉,巫阎浮不多言语,一掌击出,掌风以排山倒海之势卷起千堆雪袭向天空,蓬地爆开,绽成无数雪花,纷纷落下,如雾如雨,却没有一点落在老巫与一众狐狸身上,俱在半空中融化殆尽,化作一片烟尘。
白衣老巫虽看不见,却能感知这人惊天动地的武功,乃是世间罕有,又收放自如,张弛有度,武学底蕴的确非比寻常,没有几十年的修行无法达成。
他缓缓走近巫阎浮,伸出一只手,自他肩头抚至手腕,脸色一变。
“你的身上怎么会会附着鬼藤?”
“晚辈借尸还魂之人,乃是一个用来给人续命的药人。”
“原来如此.....”白衣老巫点了点头,眯起双眼,思忖良久,道,“看来你会到这里来,遇见老朽,确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你能灭世,亦能救世......”
巫阎浮一蹙眉,隐隐想到什么,不觉一惊,却淡淡道:“晚辈心胸狭隘,无心关怀世间,唯有心救此一人,但晚辈愿为这一人灭世,也愿为这一人救世。前辈不妨明言,晚辈是否跟日蚀之刻,鬼门大开,魔物现世的预言有关?”
白衣老巫沉默了片刻:“你说,你愿付出任何代价,此话当真?”
“当真。”
白衣老巫微微颌首:“老朽可以帮你,不过老朽一靠近你爱妻尸身便知,你爱妻已魂飞魄散,唯有一缕残魂堕入畜生道,附在其中一只雪狐身上,但既已入过轮回,前尘往事便皆已忘尽,即使复生成人,她自然再也认不得你了。”
巫阎浮心头震颤,怔怔盯着那只雪狐——是昙儿,是他的昙儿。
“且你需得知晓,即便救活你爱妻,你亦无甚时间与她欢好相聚。日蚀之刻将到,你若再不去你该去之处,必将生灵涂炭,你爱妻一样会被你害死。”
“晚辈......知晓。”
白衣老巫转过身:“如此,你便随老朽来罢。”
“等等。”巫阎浮将少年尸身背到背上,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一处较为松软的雪地上,半跪下来,“晚辈弄毁了雪狐巢穴,容晚辈再为它们修一个新的。”
说罢,便自顾自的徒手挖起雪来。
”也罢。”白衣老巫摇了摇头,先行走入了谷内。
白昙好奇地歪头瞅着那徒手挖雪的怪人,用前爪刨了刨雪,犹犹豫豫地凑近了一些,迫不及待地想钻进洞里,却又忌惮着方才抓了自己尾巴的这人,便围着洞口附近徘徊不前,时不时面露凶相,嗷嗷一声,催促他快些挖好。
巫阎浮刻意挖得很慢很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只怕错过一眼,挖得满手指甲脱落亦浑然不知,鲜血自指尖不断淌了下来,一滴一滴的渗进雪里。
白昙嗅到空气里散逸开的血腥味,尖尖的鼻子抽动了两下。
这股味道,和这个人一样,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曾经很熟悉,很熟悉。但它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但本能告诉他,它不能靠近他,一靠近,就会受伤,很重很重的伤。
虽然把自己装得凶相毕露,但是它其实很胆小,很怕疼,很脆弱的啊。
巫阎浮将雪洞挖得更大了些,伸出手去,将鲜血滴在离小银狐近一点的地方,嘶哑低柔的呼唤:“来啊,再靠近一点儿,昙儿,你最喜欢喝为师的血了。”
白昙伸长脖子,嗅了一嗅那味道甜美的血,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舔了一小口,就缩远了些,咂了咂嘴,情不自禁地又凑近了些,舔了第二口。
巫阎浮缓缓将手收拢了一点,将血滴在自己身前。
白昙循着鲜血一口一口的舔,一点一点地凑了过来,离他的手越来越近,尾巴上鲜红的手印犹在,却好像已经把被这人抓了尾巴的事抛诸在了脑后,直到鼻子顺着撞上男子的手指,舔了一口,才忽地竖起耳朵,想逃进洞里。
但巫阎浮又把他的尾巴抓住了,双臂一收,整个抱进了怀里。
白昙恐惧地浑身一抖,奋力挣扎起来,两只前爪在男子胸膛上乱抓乱挠,两只后脚猛踢狂蹬,但男子就是把他搂得死死的,甚至颤抖得比它还要厉害。
“昙儿,别动,别动,为师就是想抱你一会儿.....就一会儿。”
白昙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他不住抚摸它尾巴的手那般轻柔,让它隐约的觉得这人似乎并不想伤害自己——兴许,只是想抱着他取暖罢了。
这么懵懵懂懂的想着,小银狐渐渐停止了挣扎,舔了舔男子胸膛上被他抓出来的伤口渗出的血,用那毛茸茸的尾巴卷住了他的脖子,变成了一条围脖。
巫阎浮把脸埋在柔软的狐狸毛间,闭上双眼,抑住眼眶里快要渗出来的东西。
许久,他才艰难地把手臂放了开来。
白昙身子一扭,一拱,从他怀里钻了出去,钻进了雪洞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过生日所以没更新,今天补上!
第62章
巫阎浮割了些马肉塞进雪洞里, 不多时,便听见里边响起大口的吞咽声。
吃饱喝足, 白昙便在洞中呼呼大睡起来。巫阎浮在洞口守了一夜,直到天亮, 风雪停了, 他才起身, 向山谷走去。
巫阎浮随白衣老巫走进屋内,在他的指示下, 将白昙的尸身放在屋中用黑色石头组成的石阵之中,并将弑月置于他胸口,作为招魂的祭物。
白衣老巫将手杖点过白昙的额头, 皱了皱眉:“你可知他是怎么死的?”
巫阎浮心中一痛:“晚辈摸过他脉象,却亦无法确定, 应是……中蛊而死。”
白衣老巫摇了摇头:“他的确是中过蛊, 体内尚有蛊虫, 不过都已随他死了, 他久病缠身,心脉衰竭, 早晚都会死,只是被蛊毒催得早些发了病。”
巫阎浮怔了一怔:“久病缠身……为何……会如此?前辈可知他病了多久?”
“少说有五六年之久。”白衣老巫沉默了片刻,“若老朽没说错, 你爱妻应是个娆人。你有所不知,娆人祖先乃是那妖狐所化的绝世妖姬苏妲己,因其祸害无辜, 所以后裔代代承受其罪孽,为其偿还业债,故娆人虽天生能魅惑众生,却极为重情,一旦被人所负,狐骨便会生疾,逐渐损坏心脉。情伤愈深,娆人便病得愈重,到了心灰意冷的绝望之际,也自然,便会发病而死啦。”
巫阎浮只觉耳畔轰鸣,身子晃了一晃。
如此说来,白昙的死,原来是因他一次次伤他太深。
他想起白昙中蛊前夜在他面前忿然辩解的神态,更是一瞬头痛欲裂。
若他说的是真话……不,他定然说的就是真话。
一个知道自己将死又无意求生的人,又怎会为自己强行狡辩?
可他竟没有信他,把他逼得那般伤心愤怒。
全天下的人都不信他,连他也不信他,还护着陷害他的那人……
——这小娃娃该有多委屈,多难过?
巫阎浮双膝一软,伸出手抚向少年脸庞:“昙儿……是我大错特错……我没有相信你,你心里对我失望透顶,才会走得这样决绝,是不是?”
可少年自然再也听不见了,听不懂了,这句话来的太迟,太迟了。
若说失去白昙时是万箭穿心,那么此刻却像有一把刀子在凌迟他,一点一点地令他尝到无与伦比的苦楚,而他只能在今后的岁月里独自咀嚼回忆度日。
“娆人若因情而死,就会心器衰竭,即便死而复生,亦活不了多久,不过……”
巫阎浮连忙追问:“不过如何?”
白衣老巫思忖了良久,才道:“你当真什么事都愿意为他做?”
“晚辈说过,当真。”
半月之后。
“魂兮归来,前缘了断……”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徘徊着,令少年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他的脸,有些发痒,他伸了个懒腰,睁开了眼,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从一场长眠中醒来,精神十分得好。
眼前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他习惯性的伸长脖子,蹭了蹭同伴的鼻子,对方却一下子躲了开来,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鼻子短了一截,伸出爪子摸了一摸,又看见自己的爪子居然变大了不少,而且没有尖尖的指甲,也没有肉墊。
他吓了一大跳,四肢着地的撑起身来,朝四面望了望,看见那个曾喂过他几天食物的白衣老巫站在门前,朝他招了招手,便立即跟了过去。
白衣老巫看着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你原本是个人,不是只狐狸。”
白昙听话的直起身子,发现自己身上果然没有雪白的狐毛,竟穿着一身整洁的白衣,不禁有些讶异,他掀开衣摆,果然,他的后脚也变成了一对人腿。
白衣老巫摇了摇头,道:“有个人就在外面等你了很久,快去见他吧。”
少年犹犹豫豫地走向门外,一眼看见一名身着大氅的白发男子站在优昙婆罗树下,背对着他,是上次抓他尾巴的那个人。似乎听见他的脚步声,那男子回过头来,淡淡的晨曦落在他的脸上,令少年不禁一下子看得愣住了。
男子的脸上没有包绷带,也不像上次与他初遇时那样血迹斑斑,他生得竟异常俊美,剑眉入鬓,鼻梁挺拔,薄唇天生带有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蕴藉风流,一双极为深邃的狭长眸子正定定注视着他,眼底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愫。
少年的心里一乱,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昙儿……”
当男子向他走过来时,害怕受伤的本能令少年后退了几步,一跃而起,他的身子竟然无比轻盈,一下就跃到了树枝上,擦落了几朵昙花。
那个人为什么要叫他昙儿?这是他的名字吗?
巫阎浮也跟着跃上树枝,白昙畏畏缩缩地退后几步,面露凶相。
生怕他又要逃走,巫阎浮一把抓住他的腰带,将他困在手臂与树干之间。
“你是谁?”白昙听见自己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人类的声音,不由惊讶地睁大双眼,伸手想挠对方的脸,却被轻而易举地握紧了手腕。巫阎浮吻了吻他的手背,神色间透出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我是你……师尊。”
“师尊?”白昙眨了眨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记得他?
“你告诉为师,你现在想要什么,想去什么地方,为师都答应你,好不好?”
白昙挠挠头,想了一想,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画面,那地方雕梁玉砌,繁花似锦,烟雾寥寥,宛如仙境,一个女人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着,向他招手。
他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地方,但是下意识觉得那就是他的家。
于是他答道:“我想回家!”
巫阎浮捏了捏他的耳垂,极为温柔的问:“你想得起来你的家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