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和李承乾难得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诧异。刘文静和裴寂不合,是朝中众人皆知的事情。不过同样是开国元勋,裴寂的运气显然要比刘文静好许多,至少李渊十分倚重裴寂。长久以来,裴寂就一直在宰相的位置上没有挪过窝。
可刘文静的官位却一贬再贬,最后李渊直接让他在礼部挂了个职,却将他派遣到了李世民的麾下效力,这才有了刘长史一说。
同样是晋阳起兵的功臣,这待遇却天差地别,刘文静心中多有不忿,也因此总找裴寂的茬。可李渊不管这些,他信任裴寂,刘文静与裴寂对抗地越凶,反倒越将自己推离了核心的政治集团。
按理说,这样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李渊比谁都要清楚,就算是被人告了密,以刘文静的功勋,说几句坏话,哪里就到了要下狱的地步。
和称心比起来,李承乾心头更加疑惑。他本以为这一辈子没有被贬为庶民的插曲,刘文静至少能够逃过一死,可转眼间,刘文静又被下狱了,真是奇怪得很。
和李承乾与称心比起来,李世民显然更加着急。刘文静可不是一般人,早年间,刘文静和李世民政见相合,都力主李渊在晋阳兴兵。两人原本就是在战场上一路拼搏过来的,再加上后来刘文静仕途不顺,到了秦王手下办事,李世民也没少开导他。
抛开其他一切不谈,单论情谊,他都是要救刘文静的。
房玄龄静静地听完李世民有些凌乱的叙述,从惶急的话语中,房玄龄也感觉到了李世民对此事的重视。
房玄龄沉吟道:“殿下,如今朝野上下,都默认刘长史就是您的人。”
房玄龄不谈计策,反而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让李世民一下子愣住了。可没等他发问,一个仆从便跌跌撞撞地跑来:“殿......殿下,陛下召您进宫。”
李世民犹豫地看了眼房玄龄,又听那仆从道:“催得很急,说是不能耽搁。”
李世民无法,只得动身入宫。
就在李世民匆忙入宫的同时,李渊已经先一步召见了裴寂。裴寂规规矩矩地给李渊行了大礼,李渊记得自己明明已经免了裴寂的见礼,可这对裴寂来说,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要是李渊心情好,君臣或许会气氛轻松地谈笑一番,可是今日,李渊一开口便直入主题:“刘文静的案子,你也听说了吧。”
“臣略有耳闻。”裴寂诚惶诚恐地应道。
“你觉得,此案应当如何处置刘文静?”李渊目光沉沉地看着下首的裴寂。
“臣觉得,刘文静此人虽有大才,却自以为是,刚愎自用,桀骜难驯,若不严惩,恐怕会留有后患。”既然李渊问起,裴寂也就照实回答。
“你真的不是在公报私仇?”李渊挑眉问道。
李渊的这句问话,明明语气十分平和,裴寂却像被针扎了一般,慌忙请罪道:“陛下明鉴,臣虽然与那刘文静不对盘,却也是为陛下考虑,为大唐的江山社稷考虑啊。”
李渊见他一副恨不得将心肝掏出来的样子,心头那点子疑虑也打消了。闻言安抚道:“据那余氏所说,刘文静当晚辱骂你的话实在是不堪入耳,委屈你了,回去歇着吧。”
裴寂前脚刚走,李世民后脚便赶到了,在殿门口和裴寂打了个照面。裴寂礼数十分周全,口中恭谨地念着“秦王”,语气之中竟是没有半丝情绪。
李世民心中焦急,也无意与他周旋,便点了点头,抬脚进了殿中。李世民进来的声响不算小,李渊却连头都没有抬,盯着桌上的卷轴看得入神,半晌才道:“世民啊,刘文静在府中诬陷裴寂一事,想必你也知道了,今日朕召你前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李世民摸不准李渊的心思,可他的心还是偏袒刘文静的。李世民沉默半晌,刚想开口,就听李渊道:“世民啊,今日刘文静也曾像你一样站在这里,你猜,他是怎么跟朕解释的?”
李世民谨慎地摇了摇头。
李渊的语气,就像是在说笑一般,故作轻松道:“他说,他和裴寂,一同跟随朕于晋阳起兵,可是大唐建立以后,裴寂一直是宰相,而他倒是一直在走下坡路,他不服,他心里有怨言。你说可笑不可笑?”
李世民听得皱起了眉头,过了好一阵,他才开口道:“我觉得,刘文静说得没有错,太原起兵,刘文静功劳颇大,而今裴寂的位置远在他之上,他心生怨对也是正常的。”
李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他看着这个最能征善战的儿子:“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李世民犹豫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李渊又问:“这么说来,你希望朕赦免刘文静?”
李世民颔首道:“刘裴之争,由来已久。刘文静素来快人快语,我相信他也只是酒后抱怨,并不会生出旁的心思。”
李渊的眉头皱成了“川”字,许久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最后在沉默中挥手让李世民退了出去。
李世民走后,李渊独自倚在殿中,所有的仆从都被他挥退了。忽然,李渊拿起案头的砚台,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这一响声,李世民听不见。他急匆匆地赶回府,第一时间便是寻房玄龄,想将刚才的困惑问明白。
见到秦王行色匆匆的模样,房玄龄也没了惯常的淡定,他目露关切,主动问道:“殿下,陛下可有说些什么?”
李世民将全程复述了一遍,房玄龄越听,脸色就越凝重。
“殿下,恕我直言,方才的举动,实在不妥。”
李世民一怔,再细细地回想殿中的情形。这才想起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李渊的脸色,在他说完那番话之后,实在算不上好。如今想来,倒更像在压抑着怒火。
“可......本王不过是说了实情,刘文静他确实居功至伟。如果仅仅因为辱骂裴寂一项,就将他下狱,实在是让做臣子的寒心。”
房玄龄更加头疼了,他颔首道:“殿下说得没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寂和刘文静,陛下更偏爱前者。可殿下你别忘了,刘文静的那番话,骂的人不是裴寂,而是陛下。”
李世民蹙眉道:“怎么会,他明明说的是裴寂如今处于高位,而他......”李世民话说了一半,自己顿住了。
官吏的升降任免,本就是皇帝才有的权利。裴寂的位子再高,也不是他自己爬上去的,刘文静哪里是在骂裴寂,他明明是在骂李渊不公。
想通了这一点,李世民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玄龄,我明白了,可是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如今还能补救么?”
房玄龄轻轻地叹了口气:“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再想回头恐怕很难。殿下已是说多错多,只能盼着陛下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对刘长史网开一面。”
李世民握紧了双拳,心中的不甘几乎要喷涌而出:“刘文静这些年随军南征北战,现在说下狱就下狱,当真不留一点情面。”
房玄龄缓缓道:“恐怕连刘长史也没有料到,陛下如今已经连一番实话都听不进去了。”
望着李世民有些沮丧的神情,房玄龄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只怕这一次,李渊忌惮的并不是区区一个刘文静,而是他身后的......秦王。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事情就很难办了。
打从上一回,称心发现李承乾在偷着看那些传奇志怪之后,李承乾在他面前,就一直有些局促。
李承乾本以为,房遗直会板起脸来教训他“子不语怪力乱神。”,或者索性向教习告状,硬着头皮等了几日,等到的却是房遗直主动登门。
李承乾板着脸,一笔一划地练着字。称心甫一进室内,就见李承乾悬着腕子,咬着牙要把字写成。许是因着年岁小,李承乾的手抖得厉害。
称心的脚步声让他有片刻分神,再回神时,那字横竖都没有章法,已经废掉了。李承乾郁闷地将笔一扔,张嘴便来了一句:“都是你突然进来,才害我分神。”
小孩儿说着,一双眼睛还一直盯着称心。
称心又好气又好笑,只好默默地扛起这口锅,想上前将那练废了的手稿拿过来瞧瞧。
李承乾眼疾手快地一把摁住,一张脸涨得通红。
称心失笑,嘴上安抚道:“世子如今尚在习字,废稿是常有的,如果写得尽善尽美,那又何须练习呢。”
李承乾觉得自己实在丢人,明明已经两世为人,那字还是拿不出手。别说李世民了,就是他自己看着,也觉得相当不尽人意。也难怪书法出众的李泰,能够备受宠爱。
李承乾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躲起来自我拯救一下,偏偏又在房遗直面前出了丑,真是堵得他心肝脾肺都不爽了。
称心见他还是一副虎崽护食的模样,索性亲自下手去抢。两人好一阵纠缠,最后称心成功摁住了......李承乾的手。
在李承乾吃人的目光中,把字夺了过来。
乍看之下,称心也是一愣。李承乾这字,放在同龄人中绝对算好的了。想当初房玄龄教称心习字,称心何尝不是头悬梁,锥刺股般练废了许多稿子,才最终获得房玄龄的认可。
李承乾看着称心脸上越来越深的笑意,还以为他在嘲笑自己,当即连语气都冷了几分:“你看够了么?”
称心一回头,瞧见一张气鼓鼓的脸,才将稿子还了回去,自己则绕到李承乾身后,握住了李承乾的手。
这一握实在是猝不及防,李承乾蹙眉道:“你做什么?”
称心并不答话,却扶着他的手运起笔,片刻功夫,一个端方的“承”字就出现在眼前。
称心伏在李承乾耳边轻声道:“世子记住了,写字的时候握笔的手指要实。”说着,他轻轻捏了捏李承乾的手指,“掌心和笔杆之间要留空,也就是掌虚,手腕要放平,就像这样......”
称心一边像先生般讲解着,一边引领着李承乾又写下了一个“乾”字。
“就像这样,慢慢来,不要着急,要是悬腕太难,世子可以先试试枕腕。”
称心越是这样温柔细致,李承乾心里就越是别扭。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每当他认真去想,千头万绪又都隐蔽起来了。
称心终于放开了李承乾的手,笑道:“世子试试看。”
李承乾枕着腕写了两个字,他写得很专注,丝毫没有发现身侧之人骤变的脸色。
这一次,李承乾的手没有再抖,也不只是称心的建议起了作用,还是这两个字本身的魔力。李承乾一笔一划地写完,颇有些兴奋地展示给称心看。
却发现称心的脸色十分苍白,敏感的孩子愕然道:“你怎么了,是我写得不好么?”
称心摇了摇头:“世子......写得很好。”
只是这上头的字,让他心乱了。
李承乾写的,正是“称心”二字。
“世子写这两个字,有什么特殊含义么?”称心装作不解地问道。
李承乾闻言一怔,仔细地将蜀纸叠好,放入袖中,平淡道:“没什么,胡乱写的。”
直到这时,李承乾才想起来,这回是称心主动来找他,于是轻咳了两声:“你可真是稀客,今日不躲着我了?”
称心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李承乾欣赏够了他的窘态,才缓缓道:“说吧,什么事?”
称心试探着问道:“那日在苑中......世子看的可是《古镜记》?”
李承乾脸色一变,他原以为看房遗直的表现,这页已经翻过去了,没想到他又打算旧事重提。
当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时,却猛地觉得有哪儿不对。
半晌,他脑中灵光一现,望向称心的目光有些古怪:“《古镜记》?那不是一本传奇么,你还看过那个?”
称心猛地一滞,有些紧张地应道:“我......曾在东市的书局中看到过,因着兴趣,就随意翻了翻。”
李承乾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瞬间对房遗直的敌意就淡了。既然房遗直也看过《古镜记》,那么与他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镇定下来的李承乾,嘴角勾着玩味的笑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称心这回答得很流利:“若是,我想问世子借稍许时日,近日里爱儿总嚷嚷着要听故事,可我腹中的鬼怪传说,都讲了个遍,再讲下去就失了新意。《古镜记》虽不能登大雅之堂,却是极好的启蒙读物,不知世子可否割爱?”
这个理由,还真是出乎李承乾的意料。
他想,假若将来李泰出生,他是决计做不到这个地步的。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在作祟,李承乾从心底里冒出一星半点酸汁儿来,紧绷着脸道:“房二郎还真是好福气,有你这样的好哥哥。”
称心却像全然没听出他话里嘲讽的意味,腼腆地笑了笑。
过了片刻,一样物件忽然冲着称心的面门飞过来。称心连忙接住,定睛一看,正是那《古镜记》的卷轴。
称心高兴道:“多谢世子!”说着,将那卷轴宝贝似的捧在怀里。
看着眼前人高兴的模样,李承乾忽然觉得,房遗直似乎也并不是那么惹人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比较粗长了吧,咳咳(づ ̄3 ̄)づ
第43章
称心能成功借到《古镜记》, 刘文静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当日秦王回府后, 裴寂再度应招入宫。当他走进宫室之内, 入目是一片狼藉。
地上就像打翻了染浆一般, 御案上的物件被扔得到处都是。
皇帝发火了。
这个认知,让裴寂行事愈发谨慎起来。
他主动弯下腰,将那些“一息尚存”的物件拾起。李渊在上首, 看见裴寂弯躬着的腰身,又想起态度倨傲的刘文静, 心头莫名地就恼恨起来。
裴寂似是没有看到皇帝复杂的脸色, 他将物件一一摆放整齐,就十分恭顺地站在一旁。皇帝不说话, 他便努力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终于,在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李渊开口了:“今日世民入宫,你可知晓他与朕说了什么?”
裴寂心下有猜想, 面上却不显,只是应道:“臣不知。”
李渊嗤笑一声:“他口口声声说, 刘文静与你都是晋阳起兵的功臣,朕不应该厚此薄彼......”
裴寂低着头,没有答话。
“朕是一国之君,喜欢谁不喜欢谁, 重用谁不重用谁,都该凭朕的心意定夺,什么时候轮到他来指手画脚?”
裴寂依然没有答话, 就像在旁观一出李渊自导自演的独幕剧。
“你是没瞧见刘文静那副样子,在朕面前撂下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丝毫不见半点恭谦,谁给他的胆子!他不就凭着身后的秦王,才敢这样不把朕放在眼里么!”
李渊呼啦一下,又将裴寂方才收拾好的物件,全都掀翻在地。
“现在世民的功劳是越来越大了,大到他的幕僚都可以不将朕放在眼里了。可他们别忘了,就算没了朕,也还有太子,建成才是未来的新君!”
裴寂已经许久没有见李渊发这么大的火,他心里最是明白李渊对秦王的忌惮。刘文静说到底,不过就是个炮灰罢了。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见李渊沉声道:“刘文静,不能留。”
裴寂心下一颤,又听李渊道:“就以诬陷功臣的名义,问斩......”
裴寂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与刘文静,虽然近些年势同水火,可到底是曾经一同拼杀过来的。他原想着,此次的事件能够挫一挫刘文静的锐气,却没想到李渊已经对刘文静动了杀心。
宫中的消息传到秦/王/府中,李世民已经全然乱了方寸。房玄龄眉头紧蹙道:“殿下,此刻您千万不能乱,陛下处置刘长史,就是冲着您来的。所谓杀鸡儆猴,此刻您若是轻举妄动,则秦/王/府危矣。”
房玄龄话音落下,秦/王/府一众人全都沉默了。李承乾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王,整个人被一种无力感笼罩着。他偏过头,悄悄瞧了一眼身侧的房遗直,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便偷着捅了捅他。
称心感觉到了动静,就见李承乾仰着头用嘴型问他:“ 你在想什么?”
称心摇摇头,伸手将李承乾抱了起来,缓缓地往住处走去。
李承乾趴在他肩头蹬着腿:“你做什么,让我再看看。”
称心返程的脚步却加快了:“没什么好看的,刘长史的事,陛下已经下了敕令,金口玉言,毫无回旋的余地。就是秦王殿下,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