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爷爷”和“妈妈”
23、
生活中很多纠结麻烦,往往是决议未下,决心不定,东摇西摆到最后,结果常常南辕北辙。
齐骁深有感触,他发狠要与常宇重新开始,于是许多问题居然就迎刃而解。
比如说,常宇的病体,经一晚的缠斗,异常的热度竟然就知趣地离开;
还比如,那位神秘莫测的“爷爷”……
当老人家带着常颖真上门,齐骁瞪大了眼,脱口而出:“您不是送快递的吗?”
常猫在他腿边附和地一声“咪喵”。
谁说猫脑袋小了没记忆?
老人“呵呵”一笑,瞥向常宇。
常颖真最痛快,无视大人们尴尬对峙,欢乐地叫全了“Daddy!爸爸!猫咪咪!”,撒丫子就去追猫。
常宇硬着头皮笑:“这是我爷爷。”
老人向齐骁再次扔出一个“呵呵”。
齐骁头皮发麻,端详老人,除去身材高大之外,他就和上次送猫时一样,不起眼,看过去也不过就是个再寻常不过……老人。
“可是,”明知不礼貌,齐骁还是忍不住发问,“秦冉明明说你爷爷已经仙逝多年。”
常宇未答,老人倒是给刺激出一阵洪亮欢畅的笑声,每条皱纹无不跳跃着得意,浑身顿时散发出“常青树”的光辉。
无需多言,齐骁立刻相信这送来常猫的老人,的的确确是那位据说已经与阎王爷把酒言欢的人。
老人就着茶水,简略地讲述了他的经历,说来也是简单,不过“假死”二字。
只不过财大气粗的人家,纵使玩这一套也别出心裁:乘船出游,然后在公海自己开游艇失事——人从此销声匿迹,生死不知。
就这么一晃十来年。
原因?
老人的神色间凝起一丝厌恶:“还能是什么?受不了太太,她想要钱,我想要自由,除了死,好像没有其它一劳永逸的办法。”
齐骁不明白:“离婚呢?”
“行不通的。”老人简短地回答,“就算成功,我也离骨灰盒没多远了,何必呢。”
他轻描淡写,齐骁却听得心惊肉跳,什么样的家庭能让一个人情愿选择隐姓埋名地假死,也不愿开诚布公进行沟通解决。
常家老太到底强势到什么程度?齐骁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把目光移到常宇身上。
常宇居然心有灵犀,点头承认:“是爷爷的支持,我才敢。”
祖孙各自的说法相互映证,由不得齐骁怀疑——中途还夹杂着小女孩与猫乱窜的脚步,当他们说完,齐骁感到眩晕,一时无话可说。
按照时间顺序大抵如下:
常家老爷虽说已经隐匿于红尘,但是并没有因此割断血脉亲情,他仍然默默地留意着三个孙子的生活,大孙子结婚生子的时候,他匿名偷偷送去了小小的礼物,不曾为人察觉。
之后常宇传出婚讯,祖父的热血再次沸腾,依样画葫芦地给常宇也送了点东西,没想到的是,常宇居然一下就看出其中蹊跷,顺藤摸瓜,把他逮着了!
再然后,便是受到祖父激励的常宇,坚决地与秦冉一刀两断,忍辱负重地重新找上齐骁。
不消说,没有一点工作经验,又无特别长处的常宇找到的工作,自然就是靠爷爷的庇荫,尽管这份“特权”微小得甚至有些可怜巴巴。
“但……你们就不担心,常家会发现‘假死’的事?”齐骁植根于多年阅读推理小说的思维方式跳出来找碴。
老人笑笑:“不会。我太太不会相信世界上有人不好钱和舒适的生活。”
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将元配称作“太太”,齐骁不懂其中道理,但又莫名觉得,也许这就是身世与教养的差异?
无论如何,这桩乍看起来吊诡的事有了个简单的答案,等送走了曾祖孙俩,齐骁忍不住问常宇:“那你的伤是怎么回事?苦肉计?”
常宇瞅了眼还没复原的手,不无骄傲地回答:“不,是真打架了。”
那夜面店来了几个年轻小伙,喝高了闹事,常宇选择了愣头青的解决办法,跟对方肉搏。
自然是被痛殴一顿,手掌负伤惨重,上医院急诊室挑了半天的玻璃碎,常宇痛到连连呼气,却油然而生神奇的满足感。
好像只消多做些过去从没有做过的事情,就可以得到齐骁的原谅和青睐。
齐骁听罢,想要挖苦,到底心软。
快三十岁才姗姗来迟的“叛逆期”,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
从常爷爷的现身,他倒是明白了一件事,常宇,至少是目前,真心实意要与他复合。
所以这个其实从未真正离开过保护,更别提挣扎于尘土中的少爷,理所应当地把齐骁大年三十团圆饭的邀请想像成是正儿八经的上告父母——
“你妈妈估计不会喜欢我。”晚餐过后,常宇忧郁地对再次沉浸于小说中的齐骁说,“以前你出事都是因为我。”
“……没关系。”齐骁有点难以接受常宇这么巨大的转变,突然之间,这人正常了?
他想顺便再问一次当年的事,究竟常家是怎么考虑,放他一马的,继而又觉得,没有多大必要。
过去的事,就让它们全部消亡在上一个轮回吧。
齐骁想,这次回去,也顺带看看母亲的日子如何,若是她过得不错,或许在新年过后,自己会重新选择另外一个落脚的地方。
既然和常宇搅合在一起,离常家远些,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
当然除了母亲,他们也会见到齐骁的继父,只是齐骁没提,常宇也不会多想。
继父于齐骁,是个明知其有但刻意选择视而不见的物体。
少年齐骁的心中,始终把母亲的这次选择视为一种耻辱,而那“继父”,便是耻辱的具体体现。
多年后再见,继父依然腰背挺直,双目炯炯,以他的年龄,堪称矍铄。
这也是可想而知的,齐骁暗道,六十七岁高龄,还能让三十七岁的母亲怀孕生子,怎么能没点过人的能耐?
还有——
同母异父的弟弟,比齐骁小上一轮有多。
在常宇多少有些吃惊的表情里,齐骁突然发现,其实自己的“家庭”,一点也不比常家单纯多少,所不同的是,这样的背景,反而让他无所倚仗。
其实他跟常宇,可以算是互相坑害吧。
母亲牵着小儿子现身,看见齐骁身边的常宇,也是一怔。
齐骁皮笑肉不笑地拉过常宇,介绍道:“还认得不?常宇,以前我们经常玩一起的……好朋友。”
斟酌再斟酌,吞吐连吞吐,到底,齐骁还是把那声“妈”给喊了出来。
无限别扭,无比怪异,他有些感慨,可惜自己已经不是常颖真那年龄了,称呼也是心理上的一个难关。
一喊出来,无数个异国孤凄、泪湿毛巾的夜晚“轰”地在齐骁脑子里炸开。
作者有话要说:
鼻孔朝天地表示,绝对不坑文@@就是不坑,打死不坑……
第24章 母子对阵
24、
这场年夜饭虽然其实是午餐,但无损其母子、兄弟十年方得一聚的实质,纵不是泪流满面呜咽涕泣,也合该是久别重逢、幸甚至哉。
然而现实毕竟不是催人热泪的影视剧,实际上的情形是,帮佣把菜一一摆上桌,炊金馔玉,围坐的诸位家庭成员却像毫无胃口。
连温暖如春的室内,也似乎变得寒风凛冽。
里面最尴尬的人,毫无疑问是常宇。
将过年过成的死寂打破也是他,把众人面前的红酒杯尽数倒至极限,连未成年也没有放过,常宇率先举起酒杯,笑容可掬:“哎,为了新年,干一杯吧!”
席间成人不曾响应,是那同样无心牵扯长辈恩怨的小兄弟热烈应和,他高呼一声:“我今天也要喝酒!来,爸、妈……哥,你们拿起杯子来嘛,这年要不过,就把压岁钱给我得了,我回房间跟基友们耍去!”
齐骁听到这一声“哥”,心头莫名痒了痒,说不上什么感觉。
常宇大笑:“来来,小瑾弟弟,我们先干。”
两个最没有关系的人豪气干云地开始喝酒,一家之主爱怜地瞅了瞅儿子,目光从妻子脸上滑到齐骁的,也举起了红酒杯:“小齐,这么多年了,你成熟好多。许伯伯趁这个难得的机会,祝你和常宇……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祝愿很实在,齐骁暗道,头脑中不由自主地开始理性分析:既符合老许继父的身份,又不显过分亲热,距离恰恰好,顺带提常宇,毕竟三公子是齐骁领回来吃年夜饭的,不好不给面子。
何况,生意场上和常家也是有来有往,这么做,最是稳妥。
常宇在桌下悄悄拉他的手,齐骁回神,挤出笑容,与常宇双双举杯称谢。
心中苦笑自嘲:明着是做创意的,怎么搞得好像患上了客服行的职业病?
席间僵局终于破冰,齐骁偷偷给了常宇递了个大拇指,厚颜无耻有时候确实大有用处。
菜开始动了,你来我往的聊天内容尽管肤浅,不咸不淡也正是世间主流。
无话可说的时候便互敬,酒是水身火性,不多时,四只雄性哺乳动物已然热络,笑逐颜开,很有过年的喜庆氛围。
唯有那独一无二的雌性,表情始终如蒙着一层面纱,不言不语,犹如歌舞场中暗携炸弹之人,冷眼旁观,只待下手机会。
这机会出乎意料是齐小弟弟提供的,他用少年特有的、兼具天真无邪与猥琐下流两种截然相反特质的口气笑对齐骁和常宇:“哥,常哥哥,你们是不是传说中的这个?”
他抬手做出两个拇指指尖相碰的动作。
齐骁来不及回应,母亲已然拍案而起,竟然带倒了座下的花梨木靠椅。
“你还要我多丢脸才甘心?”她第一次抓起了酒杯,却不是喝,而是一把泼到对面的常宇脸上,发颤的控诉针对的,是齐骁。
齐骁愣愣地起身,看着母亲双眼发赤,胸口剧烈起伏,他恍然失神中,不自觉地微微侧身,紧紧攥住常宇的手。
老齐父子两人显然也是被吓到了,小齐弟弟霎时泪眼汪汪。
常宇临危挺身而出,试图力挽狂澜,他举起另一只手,抹去酒液,哈哈一笑对齐骁说:“哎,阿姨不好意思,你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我非来凑这个热闹。那个,我吃饱了,齐骁,车钥匙给我,我在车上睡一会儿去。”
他起身要走,手却仍被齐骁牢牢握住,不由犯难地皱眉,尴尬地看着齐骁。
齐骁深吸口气:“要走一起走。”
老许回过神来,再次拿出一家之主的气魄,向妻子猛然摆手:“干什么你?有话不能好好说?来常宇,我们仨继续喝,让他们两母子到上面去,过个年,闹什么闹!”
丈夫埋怨的话语颇为有效,齐骁的母亲背过身去,偷偷拭泪,把酒杯搁下,在小儿子头上轻轻一摸,径自往楼上去。
齐骁巍然不动,常宇上身凑近,低声道:“我手快被你捏断了。”
他回眼,见常宇果然满脸苦相,这才略叹口气,松开手,向老许父子稍做鞠躬,迈步向楼上去。
老许在齐骁背后扬声:“小许啊,她是你妈,你,你就让着点,不亏——”
这话让一心决战的齐骁差点掉泪,太阳的,为啥他没有父亲?
为什么?
母亲在楼上的小客厅正襟危坐,呆若木鸡。
齐骁上前,长叹口气,在对面的扶手靠椅上坐下。
“妈,”他艰难地出声,“我和常宇,还是要在一起。”
母亲终于转动了眼珠,声音能刮下一层霜:“你还记得你以前把人家打得半死吗?”
齐骁翕动着嘴唇,没有回答,他预感母亲重提当年事是有原因的。
“常家当时的不依不饶,你又怎么知道?”母亲声音凄楚,“除了我,谁还在乎你?齐骁,谁还在乎你?我是怎么让他们放弃追究你,又怎么求老许同意出一半的钱送你出去的,你都不知道,你现在……现在轻飘飘地告诉我,你又要和这个克星搅合在一起?”
他是不知道,齐骁低头,复抬头,默默地凝望着母亲。
母亲的眼泪再次涌出来:“你怨我,我清楚。可你是我儿子,我为了你,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做了——你以为我不恨你吗?”
她的五官在刹那扭曲成齐骁心胆俱裂的模样,齐骁感到眼眶再次滚烫到他难以承受,他微微闭眼,拼了老命把泪水逼回去。
“为什么你一定要做让我丢脸的事?”母亲的责问里没有愤怒,只有绝望。
最终齐骁还是没搞清楚母亲究竟为了他的解脱与“自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他从她的眼,她嘴里的话,却了然于心了一个事实:当年的事,母亲没办法原谅。
惹出了弥天大祸,转过身,再和同一个男人搞成伴侣,这荒谬的剧本,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写。
一时间消停,胜负已分,小客厅内只有母亲低低的哀泣,重重压在齐骁心头。
面对生身者没有人可以潇洒如风,不过再次印证这个道理罢了。
齐骁沙哑着嗓子,好不容易穿过胸中块垒堆积的方阵,道:“妈,您叫我回来过年,我就回来。您对我的好,我都……都记着。可是常宇,我还是想和他,他已经跟常家没关系了……”
而他,也马上要和这个——许家没关系了。
母亲没说话,她只有疲惫,倦怠,和无力。
一波三折的年饭总算是吃完,从许家离开,按照原计划,两人是要去跟常爷爷和小真会合。
然而齐骁却把车一路开上高速,向城郊飞驰。
常宇在副驾座心惊肉跳,又是酒驾又是心情不好,齐骁的现状应当远离方向盘才对。
“我,我来开吧?”忍了又忍,常宇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他讪笑,“这才刚跟你好呢,我可不想马上就殉情了。”
齐骁面色铁青地从最近的高速路口下去,在土路上走了十来分钟,突然就把车停靠在旁,二话不说地下车来,往灌木丛里一钻。
常宇当齐骁内急,等了一分钟,还不见出来,也打开车门,刚进去,便听到一阵怪声:
原来齐骁正蹲在灌木丛里,头埋着,背发颤,恸哭不止。
第25章 不平安的年三十
25、
年三十的天气,老天给足了人间喜庆,前几日的雨雪一扫而光,阳光普照,蓝天白云。
气温虽然还是低,但一抬头满脸阳光,辞旧迎新,谁要去怀抱阴霾?
可惜良辰美景总有人辜负,比如齐骁。
他痛哭一场,涕泪横飞,还是在高速路出口不多远处的灌木丛里,这地方可压根就没点儿扮演“孟姜女”的气氛。
常宇默默地在齐骁身边盘腿坐下,抚着齐骁弓起的背。
最初齐骁没有反抗,甚至还感到一丝暖意,但当他激动的情绪随着眼泪汹涌而出之后,颇觉常宇这动作是在安慰流浪狗,忙挡开常宇,用手背胡乱往脸上擦拭,微微抬起头来。
只不过声音伪装不好,一开口,喑哑难听:“别这样,你尽管笑好了。”
“干嘛要笑?”
“……这把年纪还哭成这样,不好笑么?”
常宇没有说话,以连打两个喷嚏回应。
齐骁差点没把鼻涕喷出来,转头看常宇也是涕泪交加,两眼泛红,突然便觉得自己也没那么狼狈了。
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常宇的“多伤体弱”,他站起身,长长地呵出一口白气,伸手拉起常宇:“走吧,上车。”
车内外的温差让常宇再次没忍住喷嚏,齐骁没给他留面子,趴在方向盘上嘻嘻笑,但还是好心地探到后座,扯了几张纸巾递给常宇。
常宇用力擤掉鼻涕,似乎是力气过重,清理掉鼻涕后他仍是把纸巾按在鼻子前,含糊不清地说:“一点都不好笑,看着你哭,我难受。你还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别在我面前哭的好。”
齐骁哑然,一时没能机智地寻到回答,常宇稍稍一顿,又接着叹气:“啊,你还是哭吧,要是你孤单单一个人在哭,或者在别人面前,那也不好。”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默默看着齐骁,齐骁没忍心笑,发动了车。
重新上了高速,接上内环高架,行程刚到半,常宇的手机响了起来,齐骁抽空觑了眼那款呆呆黑黑的机子,心不在焉地想,等过了年,给这家伙换个最新的机子吧。
常宇恰到好处的一声大叫惊得齐骁差点在超车的时候踩下急刹,他来不及愤怒,脸色发白的常宇握着手机结结巴巴地道:“先,先不去爷爷那边,到你家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