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找父皇?你要追杀他?”
“最初不是为了杀他,只是为了寻找弟弟而已。可是这么多年,我有想方设法给他递过话,但他从不回应我。曾经有一次我跟他相隔不过五米之远,我对他唱了小时候我们一块儿唱过的歌谣,”季小苍停顿了一会儿,开始唱起歌来:“‘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
《水手》。
季小苍只唱了副歌铺垫的部分,用他那一副嗓子来唱,实在是让人有些瘆得慌。但季小苍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可他没有看我一眼,反而吩咐保安将我赶了出去。”季小苍脸上的微笑突然停滞,换上冷冷的神色,道:“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变了。不仅是他,宋秉海和顾娟都变了。”
听到自己父母的名字,宋暮雪显得有些激动,紧紧地盯着季小苍的脸。
季小苍注意到宋暮雪的动作,露出了一种十分不屑的表情,说:“我烧了福利院,为的就是大家团圆。本来都说好了要做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可后来一个个都背叛了我……他们对得起死去的朋友们么?!!!”
季小苍很激动,本来倚靠着树干休息,说到这里时猛地向前弹坐,表情更加狰狞了。
朱丽叶用力踩了踩季小苍腿上的伤,说:“死的那些人是谁杀的?不可能是父皇。”
“是我,”季小苍重新坐回去,道:“但那是他们自己想要,并且同意过的。我们说好了,如果有人要来拆散我们,那我们便会以死抗争。我们抗争了,也成功了。除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小强背叛了我们。他在大集团里生活的很好,甚至有了妻子,有了女儿!”
季小苍神情激动,宋暮雪蹙眉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既然人都是你烧死的,那么最对不起他们的,难道不是你么?按照道理来说,最应该受到死亡惩罚的人应该是你,为什么你不惩罚自己,反而认为是朱炜强背叛了你?”
甚至还活到现在,期间一直“替人”杀人。
季小苍神色淡漠道:“我为什么要受惩罚?他们自己本来就想死。”
宋暮雪追问:“那你杀了那么多别的人,又该不该受惩罚?”
“有人想杀了他们,我只是帮助别人而已。”季小苍又说。
宋暮雪却仿佛突然弄清楚了季小苍。
法律如何判处罪行?看这个人实际上做了什么,是否对他人的生命财产安全造成了伤害。
而以大多数人所共有的道德法律意识来说,一个人是否有罪,是由三个方面共同决定的:动机、行动和结果。如果一个人杀了人,但是让大多数人感同身受,即认为“如果是我的话也会这么做”,那么大众倾向于认为这个人情有可原。哪怕会被法律判处,情理上也是“无罪的”。
至于季小苍,则是完全抛弃了“行为带来的后果”这一标杆。是否伤及他人生命,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只有“是否拥有杀人动机”对他来说是有意义的。因为他的道德评判标准跟别人完全不一样,因此他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有罪,也不认为自己应该受到惩罚。
——是我们自己作出约定,一块儿去死的。
——是别人想杀了ta,我只是帮助别人而已。
若季小苍不幸成为法官,也许只会审判思想罪。
而在挑选被帮助对象的时候,季小苍又显得相当审慎。他试图确定,被帮助人是否发自内心想要杀了那个人?被帮助人是否真的被其伤害?
他只认可精神上的伤害,因此再三确定“是否悲伤”“是否真的想杀了ta”,但并不确定被帮助人有没有骗他,或者被帮助人本身是不是被欺骗了。
张芷若根本没有对武虹烨做过什么,可武文玉误解了,武文玉因此感到痛苦……
在文哲和夏津的关系之中,文哲才是真正受到伤害的那一个,但夏津一时悲恸,悲伤的情绪过于真切……
因此,张芷若才会死、武文玉才会死、文哲才会死……这座墓园里那么多七七八八的人才会死去。
季小苍……!
就问了季小苍两个问题,宋暮雪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弄懂了对方的不正常之处。与此同时,心却变得更加沉重。
不说自己熟悉的这三个例子,在这个墓园之中,又有多少人罪不至死、平白蒙冤呢?
人的情绪主观且易变,若是拿来作为审判的标准,显然是不合适的。宋暮雪不知道季小苍怎么才会长歪成现在这个模样!
因此根本说不出话来,满心满眼都是哀伤。
“你追杀我父皇……六年前那次行刺,是你么?”朱丽叶却没有考虑这么多,继续问道。
季小苍点了点头,说:“那时候我知道小强已经背叛,他辜负了那么多朋友的心情,因此我一定要杀了他。我花了很久才知道他常常去哪里,好不容易潜进去,却看见他在陪你玩耍。”
“他笑得很开心,可你做他女儿不过才十几年,为什么会跟你产生这么深厚的感情?福利院里那么多朋友,难道都比不过你吗?”季小苍的逻辑思维能力显然不是很过关,因为按照时间线来说,朱炜强从未将朱丽叶同福利院里的小伙伴们对比过。
“我对着他的心脏开枪了,我看着他倒在地上,周围的人乱做一团。我又对着你开了一枪,可惜你没死。”季小苍说:“那是我第一次杀他。”
“第一次?你还能杀他两次?”
“我的枪法,只有打中和打不中的区别。既然有血,就绝对不可能打偏。他倒在地上,就一定是被我给杀了。可我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死。休养一年之后,他重新开始出现在各种场合。哪怕次数很少,但他的确没死……哈,”季小苍轻蔑地笑了一下,说:“所以我又去杀了他一次,就在前几天。这一次隔得很远,哪怕我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些达官贵人们都在叫着‘死了死了’,怎么都该死了吧,哈哈哈哈哈……”
季小苍癫狂地笑着,一边笑一边咳嗽,全然不顾及自己已经遍体鳞伤,经不起这么大幅度的折腾了。
宋暮雪安静听朱丽叶发问,又听季小苍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涌起一种非常奇妙的错位感。
季小苍的想法实在是太癫狂,根本不像是真正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哪怕她刚刚参透了季小苍的想法,但还是觉得很假,很疏离,很……错位。
只考量动机的世界观?死了两次的朱炜强?绝不会打偏的枪法?
哈……
宋暮雪不禁在心里冷笑,哪怕她试着理解每一个人,也绝对无法代入、原谅季小苍。
“我的妈妈……是你杀的么?”
武虹烨的脸从朱丽叶的肩膀旁边露出来,她幽黑的眼睛打量着季小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寇霜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里还有一个受害者!武文玉是被季小苍杀的!
武虹烨问过武文玉的死因,那时候她们没有解释得太详细,只是说是被一个杀手杀害的,那杀手丧心病狂,还杀了许许多多无辜的人。
哪怕武虹烨最初不知道季小苍到底是什么人,但现在听了这么多之后,也领悟过来了。
武虹烨直勾勾地看着季小苍,这时候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害怕。
她只是静静等待一个回答而已。
季小苍盯着武虹烨看了好一会儿,说:“你妈妈叫什么?”
“武文玉,是个环卫工人。”
季小苍停顿了一会儿,说:“是我。”
话音刚落,武虹烨的脸颊上毫无预兆地流下两行眼泪。
季小苍刚刚的表情相当淡漠,现在却有些动容,似乎还有些慌张,问道:“怎、怎么了……”
武虹烨没说话,脸上眼泪却越来越汹涌,不要钱似的流个不停,似乎要把整片墓园都给淹没似的。
武虹烨对母亲的爱非同一般,无论遭遇了什么,提引她向善的始终是武文玉,她始终都想要回到武文玉身边。直到真正回来了,才知道物是人非。
这些天来,她知道武文玉被杀,也哭过几次,但很隐忍,从不大哭大闹,懂事得不像这年纪的孩子。
可在这一秒钟,她知道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就在面前的这一秒钟,她的悲伤、痛苦、委屈、思念……一股脑儿全部涌了上来,让她根本克制不了。
悲情的氛围笼罩着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武虹烨一个人在哭泣。
每个人都很难过。
“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原来是你……你还我妈妈……”武虹烨抽泣着,泄愤似地在季小苍的伤腿上踹了好几脚。
季小苍闷哼一声,额头上冷汗又多了好几行。
季小苍喘息着,强忍着痛苦,对武虹烨说:“你恨我吗?”
武虹烨没说话,只是用痛苦的眼神瞪着他。
“那我接最后一单吧……”季小苍扯着嘴角笑了笑,说:“我替你杀了你的仇人,怎么样?这样我就不用死在警察手里了,挺好的。”
他说这话,慢慢举起手里的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打开保险,说:“不要哭了。”
“!!!”宋暮雪心里一惊,连忙去抓季小苍的手。
他要自杀!
“等一下。”
宋暮雪没有拉住对方的手腕,但另外一个稍显淡漠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朱丽叶。
季小苍沉默地望向朱丽叶。
朱丽叶蹲下身子,将季小苍手里的枪躲了过来,塞到武虹烨的手里,说:“这枪不该你开。”
武虹烨愣了一下,那一瞬间表情变得格外凶狠。
“反正我未成年!你去死吧!”武虹烨一向可爱腼腆的脸蛋上突然浮现出狰狞如恶鬼一般的神情。
“砰——”
事情仅仅发生在一瞬间而已,武虹烨开枪了。
震天响……
硝烟味,血腥味……
季小苍的脑浆爆裂,喷得树干上全部都是,甚至还有白色红色的液体溅到了宋暮雪和寇霜的身上。
寇霜呆滞了一秒钟,突然屏住呼吸,全身颤抖起来。宋暮雪立马察觉,一把抱住寇霜并且捂住了她的眼睛。“别怕……没事的……”
武虹烨手里的枪掉在地上,她后退一步,靠在朱丽叶身上,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第165章 线头
任谁也想不到, 武虹烨竟然真的会开枪!
三秒钟之后,武虹烨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抱着朱丽叶的腰,将鼻涕眼泪全部擦在对方身上,泣不成声。
朱丽叶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一摊肉体, 随后牵住了武虹烨的手。
武虹烨的手臂还在颤抖,这是开枪之后的反作用力造成的。朱丽叶细细替她揉捏, 柔声安慰道:“没事儿, 他已经死了。你替你妈妈报仇了。”
声音是柔和的, 表情却是冷漠的。宋暮雪抱着寇霜, 分神抬头, 看着武虹烨的脸,不太认同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然呢?让他自杀吗?还是交给警察?”朱丽叶说:“做错了事情就要被惩罚,为什么不能亲手报仇?”
“该交由法律定夺。”宋暮雪沉声道。
朱丽叶却轻轻地笑了一下, 说:“季小苍可不信法律, 我也不信。再说了, 就算把这件事情交给法律审判又会怎么样?小虹未成年, 不会被判有罪。这不就是法律允许的么?跟交给法律定夺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钻空子。”宋暮雪说。
朱丽叶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在奉行我自己的原则而已。”
宋暮雪从未这样深刻地认识到,朱丽叶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公主了。她知道了几条现实世界的法则,却还是没能理解“法律”本身代表着什么。她还没能完全适应现实。
可另一方面,朱丽叶选择的词语又让她隐隐觉得不对。
奉行自己的原则……坚持自己的正义……
这两种说法是如此地相似,几乎要让她认为,朱丽叶是她父亲宋秉海带大的了。
这个念头甫一钻出, 立刻占据了脑海里所有空间,足以见得它的恐怖之处。
宋暮雪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扔出脑海。
就是在这个时候,墓园的管理员急急忙忙赶过来了,还隔着十米远就问:“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走近之后看见了季小苍血肉模糊的尸体,管理员尖叫一声:“杀人啦!!!”
……
公墓的管理员报警,警察们很快赶到。
来者是郑风林,他看见在场四位女性之后,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们怎么……”
待到看清楚尸体时,表情却又严肃起来。“季小苍?!”
宋暮雪仍然捂着寇霜的眼睛和耳朵,却还能分神对郑风林解释情况:“我们带着武虹烨来扫墓,遇到了季小苍。”
“谁杀的?”郑风林扫视在场四个人。
他经验丰富,只需要扫一眼就知道不是自杀。而在场四名女性,谁会冲动开枪呢?绝对不是宋暮雪,因为宋暮雪不是这样的人。
朱丽叶举起手,嘴里却说:“是小虹。”
武虹烨?
郑风林低头看向这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儿,心里难免有些疑惑:还活着的时候,季小苍一定还有反抗的能力,怎么会被这里面最小的武虹烨一枪毙命?
但杀人现场不是能够好好谈话的地点,郑风林叹了一口气,让同事们将尸体和四人都带回了警察局。
做笔录的过程很简单,哪怕武虹烨和寇霜情绪失常,但宋暮雪和朱丽叶理智在线,逻辑清楚,冷静清晰地将当时的情况一一叙述。
两个人的说辞大同小异,加上痕迹学的佐证,事情经过就被还原了出来。
关于宋暮雪和寇霜的部分不需要多做探究,唯有朱丽叶的行动有些需要推敲的地方。
“当时为什么不立刻报警?”
“因为我需要确定,他就是刺杀我父亲的人。”
“……”郑风林沉默了一下,又问道:“为什么把枪塞给武虹烨?是你指挥她开枪的么?”
朱丽叶回答:“我只是把枪塞给小虹了而已,剩下的是她自己的决定。怎么了?这犯法了么?”
“是因为你把枪塞到了她手上,所以她才会做出这个决定……”郑风林说着说着没了声音,因为他发现这个论调跟郎安邦很相似。
郎安邦就是这样“操控”朱丽叶的,而现在朱丽叶竟然无师自通地将它套用在了武虹烨身上……
也许朱丽叶是无意的?郑风林不愿意恶意揣测,强行将这个念头压下去。
“我把枪放在你手上,你是不会开枪的。如果你认为我有错有罪,你可以处理我。我接受任何‘法律的审判’。”
朱丽叶说话很慢,竟然还给郑风林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郑风林皱眉,揉了揉眉心,说:“不管怎么说,你今天的行为都不太合理,以后需要多注意。”
朱丽叶说:“唔……这是做笔录吗?还是你在教我怎么做?”
“如果是后者的话,你有什么立场?我已经成年了,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人。如果你们警察觉得我做的不对,我说了,惩罚我,我认。”朱丽叶说:“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郑风林觉得更加难做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没什么事情,你可以出去了。”
“谢谢。”朱丽叶站了起来,却在要出去的一瞬间问:“对了,我父皇什么时候能找到?”
“这个不能确定……”郑风林回答,随后看见朱丽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郑风林在空荡的笔录室里发呆,总觉得朱丽叶未免也变得太快了……她受了什么刺激么?
——
朱丽叶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没人能够确定。
但刑警队迎来了最近最大的喜事:武文玉案终于告破,同时拔出萝卜带出泥的,还有季小苍犯下的一系列案件。
与此同时,文哲案告破、拐卖案告破,警方正式发布了朱炜强和执事长的逮捕令。
大大小小的案件以各种奇怪的联系交缠在一块儿,可以想见,未来几个月,刑警队所有人都要淹没在无数文件里。
但好在,案子破了。市里各种沸沸扬扬的传言也消停了下来。
若是和平能够永续就好了。
众人皆疲惫不已,但疲惫里却又掺杂着一种“事情都解决了”的轻松感。
如同久行之人终于寻得一张座椅,疲惫感悉数从脚板心里涌出来。越是休息越累,甚至比长途跋涉还要累。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