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比尔说,“我恨阳光。”
弗恩离开了他。
他和路克斯都在忙着准备离开小镇的事。要打破那道屏障必须得借助使者的能力,而挑战主宰的能力会付出的代价连路克斯都无法估量。弗恩发现自从他们从浓雾尽头的小路回来之后,路克斯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虽然在亲热时仍然充满爱与温情,可一旦独处就会长时间发呆。弗恩对人的观察十分敏锐,对路克斯更多了一份关心。他耐心地坐下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路克斯的回答总是没什么。这个回答更加深了弗恩的忧虑,认为一定有什么事在困扰着他的爱人。
这个小镇上已经没有能够威胁他们的敌人,至少不像初来乍到时处处都是看不见的危机和陷阱。因此唯一能让路克斯忧心的只有主宰。
弗恩忍不住想,难道他在浓雾尽头得到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暗示。
路克斯是使者,是继承了主宰能力的人,也许在那个诡异的地方他确实会获知什么惊天秘密。弗恩还记得在迷雾中突然之间豁然开朗的感觉,那一瞬间明白了所有秘密的快感和稍纵即逝的遗憾都那么强烈,那么难忘。也许路克斯也有这样的经历,并且事后没有忘记。弗恩明白,如果这些秘密在一开始路克斯就没有告诉他,那么无论他如何追问也不会得到答案。
他决定在离开小镇的路上加倍留意,不让路克斯出任何意外。
罗杰和他的旅人朋友们干得很不错,加上自己人,有意离开小镇的人数已经超过总人数的一半。
“82个。”罗杰说,“我按照十人一组编了队,这是名单。”
他邀功似的把一张写满字的纸交给弗恩,指着上面的横线说:“这些是他们自己推选的队长,可以负责通讯的事。”
“很好。”弗恩说。罗杰立刻开心地笑了,但很快又强忍住笑容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弗恩看了名单,艾米丽和霍尔克都不在其中。艾米丽的情感缺失让她对做出离开和留下的决策总是缺乏动力,她会觉得这是件没所谓的事。而霍尔克的态度就非常值得推敲了。他是个狡猾的心理骗子,是个聪明的生意人,虽然他在小镇上做不成什么大买卖,但是他非常清楚什么情况下能够得到最大的好处。所以,表面上他始终是个两边不沾的中立派,弗恩明白他不可能参与他们的“小镇逃亡”游戏,他会观望到自认为有利的时候再做决定。
这样也好。弗恩心想,这样他就能好好看管住乔迪·温斯特。他毫不怀疑一旦事情出了无法控制的意外,霍尔克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宝贵的人质拱手交给守卫们。
自从乔迪落在弗恩手里之后,那些死忠的守卫看待他的目光都充满了刻骨仇恨,而在此之前,他们对他的态度仅仅只是敌意。
“守卫们像一群饿狼,有时我走在街上也会感到不寒而栗。”罗杰说,“但是他们对于你说的’杀了乔迪·温斯特’的话深信不疑,始终没有攻击行为。”
“他们不是深信不疑,而是只要有一点这样的可能性就会放弃攻击。”弗恩说,“这不是他们自己的意愿,是乔迪的能力造成的结果。他的能力真的不错,要不然我也会很为难。”
“为难什么?”
“我总不能真的杀了他。”
“哦,是的。”罗杰点了点头,“你是个好警察。”
弗恩放下那份名单,望着他说:“你说过小镇上有人去世就一定会有新人进来,是不是?”
“是的,没错。”
“可是沃伦警官死后一直都没有新人出现,你觉得这是哪里出了毛病?”
罗杰赶紧坐直了些,激动得难以形容,他很喜欢弗恩和他讨论一些镇上的事,这会让他感到很受重视。可是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罗杰想了很久才说:“新人出现的时间没有规律,至少我们没有发现有什么规律。据说一开始死去的人太多,因此新来者是怎么来到的没有人留意。后来大家在小镇上生活得久了,也变得麻木,除了守卫,大概没什么人关心这事。”他停顿了片刻,突发奇想,“说不定是主宰忘记了,也有可能新人已经来了,只是藏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存在,虽然弗恩和路克斯都默认了主宰是一种有意识的超自然力,但是它应该依照某种看不见的规则在行事,他们还没有认同主宰会像一个人类一样思考和选择,更不会产生“忘记”这样的错误。而小镇上的人们互相熟识,不可能有个新面孔不引人注意。
“如果一直没有新人来,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弗恩说,“主宰已经不再需要新人了。”
“这是为什么?”罗杰不解地问。
“我还不知道。”弗恩回答,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就成了最后一个进入小镇的人。为什么?他终结了什么重要的事件吗?
“罗杰。”他说,“有些事我不能对路克斯说,所以希望能从你这里得到一些有用的答案。”
“我能为你做什么?只要我知道的事,我一定会告诉你。”罗杰的腰挺得更直了,神情和语气就像在宣誓,弗恩居然有不能对使者说的话要问他,这让他受宠若惊。
“小镇过去发生的事和小镇之外的事,哪一个对你来说更记忆犹新?”
“是指具体的事件?”
“比方说,你刚到小镇时发生的事情,你比我来得早,应该发生过很多事。你还记得那些事吗?”
“当然,我又没有健忘症。”
“你来了多久?”
“好几个月,可能半年。”罗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些。
“好吧,假定是六个月,你确定是六个月?你能想起这六个月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是你真的在这里度过了六个月,还是你以为过了六个月?”
“我不明白。克拉克警官,你在说什么?”
“我怀疑主宰在伪造我们的记忆。”弗恩说,“如果你在这里过了六个月,想必你也不记得小镇之外的事了。它抹掉我们真实的记忆,然后假造了一份小镇记忆。不只是你们,也许路克斯的记忆也是伪造的,根本没有那个因为他的能力而死去的朋友C。”
这就是他不想和路克斯直接讨论这个问题的原因,如果C根本不存在,那么主宰对路克斯的影响就太残忍了。弗恩觉得这不是不可能的事,C的惨死应该是路克斯内心最大的恐惧之源,那么他看到的所有恐怖大王都该是C血肉模糊的模样。可路克斯对那些浓雾中诞生的怪物唯一的观感竟然只是一团没有固定形状的黑影,这实在令人费解。
“使者的事镇上每个人都知道。”罗杰肯定地说。
“那又怎么样?如果主宰可以伪造一个人的记忆,它就可以伪造所有人的。你还能记得多少小镇之外的事?你是怎么到这个镇上的?”
“我记得我在山路上骑车,然后迷路了。”罗杰说,“小镇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还有呢?在那之前,你在干什么,你的家人又在哪里?”
“我有一个妹妹,不……是姐姐。”罗杰不知所措地看着弗恩,“我不太记得了,天哪,我不记得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主宰让我们忘掉过去的事,再伪造新记忆。”
“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掩盖一些秘密。”弗恩说,“说不定这个小镇并没有我们想象的存在那么久。”
罗杰似乎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抬起头看了看周围。
“你是说,它在玩弄我们吗?”
“至少不是像乔迪·温斯特说的,我们是被神眷顾选中的幸运儿。”
“但这只是你的猜测,对于这个小镇,我还是能记起很多发生过的事。”
“你得好好想一想。”弗恩说,“想想你觉得最真实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我进入这个小镇起发生的一切我都能够想起每个细节,至少这一部分是真实的,你就从那时开始往前追溯,看看之前的事能想到多少,越详细越好。”
罗杰在他不断的启发下开始回忆,但是过程很不顺利。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弗恩那番大胆猜测的影响,罗杰对于他来到小镇之前发生的事似乎真的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
“我们到底怎么了?”罗杰问,“我们还活在这个世上吗?”
“我们当然还活着。”弗恩肯定地说,“如果我们已经死了,没有自己的意识,那就不会有现在的对话,不是吗?如果主宰完全控制了我们的思想,随心所欲地玩弄我们,又怎么会让我们对它产生质疑。”
“我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太可怕了。”
“但如果这件可怕的事是真的,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个好消息。”弗恩说,“我们没有在这个小镇待多久,主宰骗了我们。现在我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我的猜测,去找你的朋友,找莫根、温蒂和其他人,像我刚才帮助你回忆一样让他们也想想过去在小镇上的事。但是为了不让他们有先入为主的困扰,先不要告诉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好的,我这就去。”罗杰仍然沉浸在震惊之中,“克拉克警官,要是他们和我一样,只能想起你来小镇之后的具体事件,那意味着什么?”
“那就糟了。”弗恩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那意味着我才是主宰选中的主角,你们是因为我才会来到这个小镇,我是最后一个新来者,再也不会有其他人来了。”
“你是说真的吗?”罗杰顶着被揉乱的头发茫然地望着他,这个结论听起来太像个玩笑,即使像他这样对弗恩满心崇拜加信任的天真派也难免将信将疑。
“等你得到了其他人的回答再说。”
弗恩指了指门外,示意他可以先走。
这不是玩笑。
罗杰走后,弗恩对着窗帘外朦胧的阳光沉思。
这不是玩笑。
他想,我就快要解开你的秘密了。
第45章 好梦
路克斯睡着了。
弗恩的手指轻轻穿过他柔软的金发。
他和他初见时的模样大不相同,不再是那个邋遢、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总是睡在加油站门口的怪人了。他看起来那么美好,是弗恩遇见过的最可爱的人。
弗恩抬起手指,让金发从指头上滑落,他想摸他的脸,想吻他的鼻尖,又怕把他吵醒。
现在是深夜,弗恩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离开卧室。
他走到地下室门外,门缝里漏出一些金黄色的灯光。
“你没有逃跑吧?”他敲了敲门问。
“没有。”比尔回答。
“看不到我在哪,你是不是就没法把我甩到天上去了?”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弗恩知道自己是对的,这个镇上大多数人的超能力都和目光有关,无论是让人产生幻觉,还是造成伤害,一旦失去视觉就什么都干不了。
“你还想干什么?”比尔问,“我已经不能阻止你了。”
“我们聊聊。”弗恩说,“不要有那么多敌意。”
“我差点杀了你,你也打了我,还把我关在这个鬼地方。我们之间怎么可能没有敌意。”
“为什么不可能?消除敌意没那么难。”弗恩在门口坐下,轻轻松松地找了个话题,“再跟我说说你在外面的事。”
“我不想说,没有好事。”
“那就说说你认识的那个我,你是在哪里听过我的名字?”
“恐怕是我记错,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因为我觉得那个你比较温柔,不喜欢暴力。”
弗恩说:“我也不喜欢暴力。”
“我的头现在还在疼。”
“总比我的头被铁夹夹掉要好,我们都还活着不是吗?”
比尔说:“如果我求你不要破坏小镇,你会不会答应?”
“不会。”
“我不明白,在这里可以不用流浪乞讨就过得很好,不需要为钱烦恼,难道不是个梦想中的天堂?”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分歧,你觉得世上所有烦恼都和钱有关,而我认为只有大部分是的。”
“那小部分是什么?”
“和钱无关的东西。”
“难道是爱?太好笑了。”
“是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
“所有你得不到答案的问题,都是烦恼的根源。”弗恩说,“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杀人取乐,于是我去修了犯罪心理。但是没有用,总会有你想不到的杀人动机,有一个连环杀手,他杀死小女孩的原因是她们被怀里的玩偶控制了,他要解救她们。他把那些小姑娘的肚子剖开,吃掉了一部分内脏。后来我又去做了些异常心理分析的研究,这个世界的怪物们深不可测。一个外表看起来正常的人,在他身体的某处或许就有个诡异的深渊,蛰伏着一个恐怖大王。”
“所以你在为那些变态杀手烦恼?”
“不能说是烦恼。”弗恩像在自言自语地说,“有可能是害怕。”
“现在我也开始为钱之外的事情烦恼了,担心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比尔警惕地说,“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多久?”
“等这盏灯不再亮的时候。”弗恩说,“那时你就可以从容地走出去。”
“这个灯泡看起来还很亮,而且小镇从不停电,除非……”
“除非主宰已经不在了。”弗恩说,“那样小镇也会荒废,或者消失。”
比尔沉默着,过了很久才说:“如果你不是个警官,不是在做一件……貌似正义的事,或许你会让人感觉非常邪恶。”
“最近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你想要对抗邪恶,就得变得更邪恶。在外面的世界也许我说不出这样的话,和邪恶共沉沦并不是件好事。”
说完,弗恩也沉默了一阵,只要他不开口,比尔不会主动说话。
“你有没有听说过星期三杀手的案子?”
“什么?”经过刚才的交谈,比尔在不知不觉中消除了一些敌意,确实就像弗恩说的,没那么难。
“一起连环杀人案,报纸上叫他星期三杀手,或者有可能你听说过他的名字,查德·哈里斯。”
“哦,我听说过。”
得到这样的回答让弗恩顿感欣慰,如果还有别人记得这件事,哪怕只有一点印象,也可以证明这个案件并不是他凭空幻想出来的。
"你从哪里听说?"
“一份旧报纸。”比尔说,“街头流浪的日子很无聊,那些扔在垃圾堆里的报纸有时可以打发时间。”
“你看到的是什么内容?”
“他被判了死刑。”
弗恩很难立刻相信他说的话,星期三杀手的案子在当地或许非常轰动,但绝不是人尽皆知。路克斯就不知道,因此比尔欺骗他的可能性很大,也许这家伙只是想顺着话题让他放松警惕。
“他杀了好几个单身女人,但警方没有找到那么多尸体。他承认不止杀了一个,却绝口不提尸体在哪。报纸上说他把那些女人的尸体都肢解了,尸块扔在不同的地方,因此找不到的尸体无法给他定罪,而唯一一个受害者的尸体埋在他的院子里,也仅仅只有头骨。”
“你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弗恩冷静地问。如果所有人都在遗忘,比尔不可能是个例外。
“我也不知道。在你没问我之前,我压根不记得这件事,它和我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关联,只是偶尔看到的一则新闻而已。可真奇怪,我居然可以这么清晰地回忆起来。”比尔的语调中也充满疑惑,“可是如果你要问我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比如我在哪见过你,那就像眼前有团迷雾似的。”
主宰偷走了对每个人来说最重要的记忆,却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比尔或许是对的,弗恩心想,他提到了关键所在。只有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事情才会日渐被遗忘。现在他非常确定星期三杀手的案件是他在外面世界里极其紧要的一件事。
“既然警方只找到一具尸体,那么即使他本人承认,连环杀人案也不能成立。他是个体面又富有的人,请得起好律师,按理说不会被判极刑。”
“他惹恼了陪审团和法官。”比尔说,“依我看就是那么回事,你是警察,应该比我更明白这里面的事情。据说他囚禁了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警察闯进他的家时,发现他把那个男孩赤身裸体地绑在床上,而院子里埋着的头骨正是这个男孩的母亲。陪审团半数以上认为他极其残忍,少数几个觉得他罪不至死,不过谁知道呢,反正一旦案子里有个赤条条的小孩,整件事就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