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越很喜欢滑雪,这种专注于脚下专注于眼前或者说专注于自己的运动,从高处向地处急速前进的过程与冲击,可以释放很多情绪,也可以忘了很多事情。
耳边只有唰唰而过的风声,眼前的风景都被抛之脑后,只有滑,向前滑。
骆小天依然在耐心地当着教练,林余声学习能力很快,除了有些不稳,但对于初学者来说已经很好了。
“我们再练一会儿,就去高的坡,在这儿进步不了!”骆小天搀着林余声的手让他站住,“对,就这样放松。”
骆小天是个不错的教练,在专心教的同时也没忘了今天的主要任务。
在林余声又自个儿滑了一小段距离后,骆小天笑嘻嘻地开口,“余声哥,那事儿我真错了,你别怪我了罢!”
林余声不太会停,只得身子向后仰坐到雪地上,抬头看着眼前笑得露出白牙的人说:“知错就改……”
“就是好孩子!”骆小天乐颠颠接过了话茬儿。
袁越已经滑了两轮,他再一次坐上缆车时身边一人开口道:“你是小越吗?”
这声音很熟悉,却让袁越浑身僵硬一下子皱起了眉,直到缆车下降,他没有靠工作人员扶,直接抱着滑雪板跳下了地,身后的人却锲而不舍地跟了上来。
“你是袁越吧?我以为我认错了。”那人抓住他的胳膊,被袁越狠狠甩开。
袁越透着滑雪镜淡漠地盯着来人,刚刚的声音他就知道他是谁。
那人脱下滑雪镜笑了笑,一脸真挚带着愧疚:“对不起小越,这句道歉隔了太久。我那时候就是……挺喜欢你的。”
袁越愣了愣,把手中的滑雪板扔在地上,手中的拳头握得很紧,指甲嵌入手掌,松开时指腹都发了白。
他冷笑一声,在这儿低温的滑雪场,他的声音却没有比它暖:“你能别说话么?”
何鹏一愣,“我……”
“你的道歉我接受与不接受,都不重要。以前的事我并不在乎……”
“那你……”何鹏开口。
“不在乎,但不代表我不恶心。”袁越口气很疏离。
道歉或原谅,在袁越心里都不是衡量一件事情结束的终点。许多人之所以求一个原谅,只是为了自己的心安理得。
袁越心想,凭什么他想心安理得,我就得给他。
凭什么他道歉,我就一定得接受。
那自己心里的恶心呢,心里的膈应呢,也会因为原谅而消失么?
“何大哥,谢谢你在那段时间对我的帮助,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袁越转头看着许多亮色的身影,半晌才开口:“有些事情,是你自己毁掉的。”
袁越没了滑雪的心思,他脱掉装备谁也没管叫了辆车回酒店。
直到骆小天和林余声滑了一会儿到咖啡厅休息几人才得知这个消息,咖啡厅现在聚集着休息的人,小孩子也多,吵得很。
袁越到了酒店就发信息给了骆小天,骆小天喝着热可可有些担心。
“小越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居然自个儿走了。”
林余声点了杯抹茶,也觉得有些奇怪,便说:“晴朗你先回去看看吧,反正你待这儿也没事儿。”
“嗯嗯!晴朗哥你替我回去看看小越,我和余声哥等会儿就去高坡上滑了。”
顾晴朗不用他们说也是这样打算的,便撑起拐杖,也叫了辆车。
袁越到了酒店就一下子瘫在了沙发上,他疲惫地搓了搓自己的脸。
刚刚那人人叫何鹏,算袁越的……房东。
自从王虎死了,袁越便从南欧巷搬了出来,说是搬,其实是逃。那个地方的存在对袁越的意义,至今都让他嗤之以鼻。
他不愿再去回想在南欧巷发生的一切,可这地方偏偏就像是一块顽固的水垢,黏在袁越的五脏六腑里,怎么样都洗不干净。
袁越在王虎死去第二天就出来了,身上唯一值钱的只有那张十万块的支票,还是从王虎摔在楼下的尸体上扒下来的。
可当他离开了南欧巷,他才发觉自己无处可去。
他一直往南走,看见路上一辆公交车就直接乘到了最底站。售票的阿姨问他去那儿,他沉默地把一堆零钱给她。
他唯一想要的就是离南欧巷远远的,越远越好。
在到达终点站后,他抬头望着周围的建筑,虽然也是老式的公房,但街上很干净,没有杂乱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没有打翻的豆浆,没有流浪狗留下的粪便。
这里有着和南欧巷不同的气息,袁越使劲儿吸了一口,太用力了,牵连着胸口都发疼。
他习惯性地蹲在了居民楼底的过道里,努力把自己蜷缩在一起,试图忽略内心的迷茫与慌张。
然后对面的铁门开了,从门缝里露出一丝暖黄色的光,之后这片光面积逐渐变大,投在了袁越身上。
何鹏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是底楼两间房的主人。
当他看见自己门口蹲着一个小孩儿时吓了一跳,随后问了句:“你是不是冷?”
袁越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像是树叶飘在大风里。
之后他便住进了何鹏对面的一室一厅里,何鹏本来就在找租客,一开始何鹏并不想收他的钱,可袁越第二天就去银行把支票兑换了,硬是要把钱给他。
何鹏很早就不读书了,年纪比袁越大了许多,袁越便叫他一声何大哥,他为了袁越到处找学校,办证件,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让袁越重新读上了书。
何鹏也是一个人,他爸妈几年前出事故去世了,是因为同病相怜,何鹏对袁越格外好。
就这么住了两年,袁越读书很认真,不仅弥补了之前没上学的缺憾,还跳了一级顺利赶上同龄人。
他平时花销很少,何鹏向他收的租金也是低的,袁越很不好意思,便时常会自己买菜做菜和何鹏一起吃。
之后又来了新租客,何鹏就和袁越说让他和自己住一套,那个租客住到袁越现在的房子里。
何鹏住在二室一厅里,袁越来了正巧收拾一间房间给他。
袁越以为这日子就可以这么过下去,曾经的何鹏是袁越离开南欧巷以来,唯一的温暖。
可当袁越升入初三后,正在准备中考。何鹏却在他中考前一天,想要强暴他。
这事儿挺难启齿的,幸亏是喝了酒,最终何鹏也没得逞。
即使是逐渐长大的袁越,对于一个醉汉挣扎起来也够呛。对付醉汉对于袁越来说并不陌生,可何鹏要脱他的裤子,压制住袁越的双腿顺势着双手一把揉捏他的下身时,让袁越一阵汹涌反胃。
他支起身用头狠狠砸在何鹏头,发出剧烈地闷响,趁着何鹏抱头哀叫时,拉着已经半脱的裤子,快速翻出自己的钱,逃出了住所。
之后的一切袁越都记不清了,只是那双重重揉捏的手,和酒气熏天的人,一直在几年后的噩梦里出现。
顾晴朗进门时,袁越依旧躺在沙发上,胳膊搭着眼睛,双腿往前伸着,袁越似乎听见声响,呼吸顿了顿,却没动。
顾晴朗一瘸一拐地走到他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也一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陪着。
空气中的微粒在眼前漂浮,像一场竞技的舞蹈。
房间很静,呼吸声很轻,像是定格了一样,谁也不愿打破。
大抵是过了很久,顾晴朗都觉得自己坐着屁股都发麻了,想开口说几句话,手机就响了。
他接过手机,是之前记的导游号码。
“喂!!!雪崩了!!你们在哪儿!!!”
17.
导游的声音很大,足以在安静的房间里传开来。
坐在一边的袁越倏地睁开眼,原本躺着的姿势警觉地坐直,音调因为惊讶略微提高:“雪崩?”
顾晴朗蹙着眉应付着导游的话:“我和袁越先回酒店了,但还有两个还在滑雪场。林余声和骆小天……”
他向导游说明了情况后便挂了电话,电话那头很吵闹,到处是人群叫嚷声,紧接着他试着给林余声打电话,显示的确实冰冷的女士提示音,一边打一边回答袁越的问题:“对,雪崩了,电话不通。”
袁越闻言也开始打骆小天的手机,得到的结果与顾晴朗的一样,他猛地站起来:“我过去看看。”
“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顾晴朗冷静地安抚道:“雪崩影响信号,打不通是正常的。
袁越觉得心跳很快,扑通扑通的,像要跳出嗓子眼。但顾晴朗刚才说的话的确有道理,现在联系不到是正常的,他在脑海中不断地安慰自己,手上的手机被紧紧攥着。
当两人到达滑雪场,发现那里已经乱成一团,所有人都被安置在滑雪场的那家咖啡厅里,除了骆氏集体旅游,还有许多散客,警车与救援人员已经到达现场,人群分布拥挤,导游各自点着人数。
袁越走进咖啡厅,大致扫了一圈,发现并没有自己想找的人。
顾晴朗跟在他身后,发现了刚刚联系自己的导游,拐杖快步撑着几步,走到她面前问:“怎么样,找到他们了吗?”
导游刚刚数完人数,回到:“没有,他们应该还在里面!”
咖啡厅的座位已经被坐满,袁越就蹲在地上,隔着玻璃看向窗外,雪地白茫茫的一片,没有尽头。
“别担心,救援已经去了。”顾晴朗见袁越强装镇定的样子有些不忍,撑着拐杖站到袁越身边,轻轻捏着袁越僵硬的肩膀。
袁越抬头看向顾晴朗,敷衍地点了下头。
为了配合救援,咖啡厅滞留的人群均被送回了酒店,现在留下的都是和顾晴朗他们一样,等待消息的人。
“小斌!我的小斌!就不应该让他乱跑……”顾晴朗身边一对夫妇就是在飞机上撞到自己腿的小孩儿的父母,母亲哭得厉害,一边的父亲面色铁青地安慰。
等待的时间是煎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被无限放大,两人一声不吭,直愣愣地坐在地上,看着救援人员越来越多,在眼前跑来跑去,耳边是救护车呜呜的如同凄鸣的声音。
袁越用手指慢慢抠着另一只手的掌心,牙齿已经不自觉地咯吱打颤。。
顾晴朗相比袁越镇静许多,但心里依旧是嫉妒担心,只是在此时此刻,袁越已经这样了,他不能再自乱阵脚。
“你说小斌死了,我也就不活了……”
袁越猛地吸了一口气,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拿过自己脱在茶几上的外套,不管不顾就往外走。
袁越本身并不悲观,是后天所经历的事情让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先往最坏的方面想。他逐渐不相信自己会有好运降临,除了在许多年后重新见到林余声,除了遇到自己最好的朋友骆小天。
可这回上天却把这两个好运都至于危险之中。好像是存心和自己过意不去。
“袁越,你现在去干什么!”顾晴朗也来不及管自己的石膏腿了,连拐杖都没来得及撑就单腿跳到了袁越身前。
袁越皱着眉,一脸烦躁:“你让开。”
“你要去干嘛,去救他们吗?你觉得你可以吗?”现在的袁越并不理智,顾晴朗清楚地知道他内心的不安与焦虑,可对于这般冲动的袁越,顾晴朗只能尽可能制止,他张开双臂把他挡住。
袁越斜睨了眼,冷笑一声:“难道我就坐在这里等吗?”
“在这里等的不止你一个!”这是顾晴朗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同袁越说话,他怎么看不出袁越现在在想什么,如果放袁越出去,失踪的人就会多一个!
袁越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别人的管教与忠告,自从他到南欧巷开始,他就被迫着成熟被迫着独立,他错过了叛逆期与青春期,而此时此刻,这错过的时期就被顾晴朗生生比了出来。
袁越就像是一个叛逆期的孩子,他不想听任何话,顽固不化地只想去做自己的事。
他怕后悔,他害怕如果自己仅仅是坐以待毙,而不去做点什么的话,当事情真的发生到不可弥补的地步,他的良心会谴责自己一辈子。
“顾晴朗我还不用你管我!”袁越厉声吼到,周围都是其他人的哭泣声,袁越的吼声显得声嘶力竭,重重推开顾晴朗的手往门外走。
顾晴朗被他推得一踉跄,火气蹭蹭地就往头顶冒,他也不管自己的腿现在能不能走,直接石膏触地,大步走到袁越身前两手捆住他的腰把他抗上了肩。
“嘶……”动作时自个儿的脚一阵钻心地疼。
袁越因为被这样横空扛起吓了一跳,头冲下的位置让他不敢挣扎,只是喊得破了音:“顾晴朗你放开我!”
即使在病床上躺了一礼拜,顾晴朗也比袁越来的健壮,看来平时在工地上不是白走的,他按着袁越两条直蹬的腿说:“你冷静了我就放开你。”
两人如同上演一部闹剧,只是现在的情形,谁都没有心思去在意他们。
顾晴朗把他扔到了咖啡厅的沙发上,袁越一落地就要站起来。
“够了!袁越!”顾晴朗站在他眼前,拦腰又把他推到了沙发,“冷静一点!”
这番纠缠后两人都累得大口喘气,袁越死死瞪着顾晴朗,刻薄地露出不解的眼神:“我看你一点都不着急。”
随即勾起嘲讽的笑:“想必林余声不是你喜欢的人,你一点都不觉得重要。”
顾晴朗骤然觉得疲惫极了,他强撑着自己站着,低头注视着眼前的人,“你就那么喜欢?”
袁越不屑地咧了咧嘴角。
“喜欢到用自己的命去陪?”顾晴朗明明知道,现在的袁越根本一点理智都没有,可他还是问了出来,话从嘴间说出的瞬间,就收不回去。
袁越直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是,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值得让我用命去陪。”他起身,靠近顾晴朗,一字一句,一字不落地落入顾晴朗耳里:“他死了,我就永远都不会喜欢别人。”
说完便从顾晴朗身侧走了出去,没有了顾晴朗强硬的阻拦。
而刚迈出步伐,袁越就停在了原地。
在他面前的,正是林余声和骆小天。
他们有些狼狈,头发都湿了,脸色有些苍白,但看上去精神状态很好。不知道他们站在这儿多久了,也不知道他们听到了多少,袁越的喉咙像是被人扯住了,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骆小天刚刚和林余声一起去高坡滑,雪崩来临时幸运的是并没有被雪埋到,只是离开出口太远,手机又在慌乱中掉了。
本想在原地等着救援,却听到了小孩儿的哭声,小男孩儿的腿被树枝划到,鲜血流在雪地里格外醒目,他蜷缩在角落里大哭,林余声把他背了起来。
所幸救援飞机没多久就找到了他们,把他们带了回来。
“小斌小斌!”小斌的母亲见他们把小斌带回来,赶忙拉着林余声和骆小天的手向他们道谢,随后便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小越……你们刚刚说的……”骆小天在小斌母亲的道谢声中才缓了过来,刚刚顾晴朗和袁越的话不管哪句他都转不过弯儿来。
袁越看着骆小天,却没有看向他身后的林余声。他不敢,他连转身走的力气都没有。
完了。
脑里只有这两个字。
他一切要隐藏的秘密,污秽肮脏的心理,都暴露了。
林余声刚刚听见了吧,都听见了吧,他是不是觉得恶心了,一定是的。居然被一个男人喜欢,还大言不惭说可以用命去陪。啊,还有骆小天,自己的朋友居然是个同性恋,还瞒了自己那么久,瞧瞧这张受到惊吓的脸,其实一半都是厌恶吧,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呢,后悔了吧,都后悔了吧。
袁越,你还真是……够不要要脸的啊。
“你们别介意,刚刚小越是在和我闹别扭。”一直站着没有动静的顾晴朗突然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站到袁越身边,一只手还搂住了袁越的肩,他泰然自若,仿佛刚刚被伤到心碎的人不是他本人。
“怎么样,都没什么事吧?”顾晴朗朝林余声使了个眼色,余光中注意到袁越低垂的眼脸。
足足停格了三秒,时间才如同重新流动般速速向前。
林余声刚才也是震惊的,十之八九已经猜到了袁越居然喜欢自己的事情,但他的反应比骆小天快,当然也是为了让袁越下的来台。
“没事,不过挺刺激的。”他温和地笑着,“小越吓着了吧,不过你们这恩爱秀的太兴师动众的了,哎,我早就看出来你们……让我等单身狗好不羡慕。”
“哈?你早就看出来?”骆小天张大了嘴巴惊讶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