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酒水,是会让一切事情变得容易起来的东西。
好几次晚上吃完晚饭后,陈锦征从冰柜里取出一两瓶高级红酒来,状似随意地问程小天:“要不要尝几口?很助眠的哦。”
程小天总是很谨慎地拒绝:“我这么笨,尝不出红酒的好来,还是不要浪费你的酒了。”
“怕什么,”陈锦征鼓励道,“又不要你出钱,我请你的啊。”
然而无论他怎么百般引诱,程小天就是坚决不上钩。
再有耐心的人,面对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耐性也会被渐渐磨光。
陈锦征渐渐变得有些冷淡,但还维持着表面的礼貌,绅士又温和地照顾他。
只是偶尔有时程小天一回头,会看见陈锦征端详着他,眼神冷漠,又有些说不清的让程小天感觉胆怯的东西。
程小天总能被陈锦征的眼神刺得一惊。但被发现之后,陈锦征总是能在瞬间转换成春风和煦的眼神,笑眯眯地问他:“要吃水果吗?”
程小天讷讷地,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该离开了。主人再怎么客气地说住多久都没关系,他作为客人,还是要有自觉性和羞耻心,不能总是赖在人家家里白吃白喝。
真正让程小天下定决心尽快离开的,是陈锦征哥哥的突然造访。
那天傍晚程小天刚好洗澡出来,穿着幼稚得要命的皮卡丘睡衣。陈锦征家里是有楼上楼下两个浴室的,程小天洗澡的时候陈锦征就在另一个浴室里,因此程小天出来的时候,另一个浴室还在哗啦啦地响着水声。
陈阅钥匙一扭就进来了,和程小天来个了面对面的大眼瞪小眼。
程小天尽管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是刚刚被热水浸泡过的脸蛋红扑扑的,冒着新鲜温热的水气,怎么看怎么鲜嫩可口。
陈锦征做事比程小天还丢三落四,经常会忘记拿东西。这天管家又正好不在家,陈锦征于是从二楼扯着嗓子喊:“小天帮我拿个内裤!”
陈阅听见了,再看看手足无措的程小天,脸迅速地沉下去,脸色黑得堪比锅底。
程小天拘谨不安地坐在茶几旁的单人沙发上,陈阅坐在气派的长排真皮沙发上,两人相顾无言。
程小天是觉得陈阅像那种很不好说话的严厉长辈,于是战战兢兢的,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大腿上,不敢说话。
陈阅坐着不说话就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架势,自从进来之后就沉着一张脸,根本懒得搭理程小天。
陈锦征用浴巾包裹着下半身,浑身水汽地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调笑:“害羞么?喊你也……”
陈锦征看见了陈阅,呆了一秒:“哥,哥?你怎么来了。”
陈阅厉声道:“还不赶紧滚回去穿好衣服!”
陈锦征一溜烟地跑回浴室去了。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整整齐齐地穿好了长袖T恤和棉质睡裤,垂头丧气的模样。
陈阅指着程小天,对陈锦征说:“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陈锦征撇了撇嘴:“就那么回事呗,你都看见了,还让我说什么呀。”
陈阅浓黑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你说你要自由恋爱,我什么时候管过你?可你换男朋友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一点,这男孩子,我没记错的话,是居彬的朋友吧?”
说完,严厉的目光向程小天扫射了过来。
程小天没想到公司里的一面之缘,陈阅居然还记得自己。
陈锦征也有点傻住了,但很快反驳道:“居彬的朋友我就不能交往了?那安晨现在还……”
陈锦征及时刹住了车,但陈阅的脸色还是彻底地沉了下去。
“我,我乱说的……”陈锦征心虚道,“哥这么晚来,是有事找我?你饿不饿,我让阿姨给你煮点夜宵……”
“不用了,”陈阅打断他,“小钟上报的公司月营业额已经连续半年持续负增长状态,所以我来看看,作为总经理的你,每天脚不沾地都在忙些什么。”
陈锦征哼哼唧唧地:“创业的一开始总是有点艰难的……”
陈阅一个眼刀飞过去,陈锦征立刻又不吭声了。
“下,下个月……”陈锦征保证道,“一定业绩翻一倍。”
程小天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多余,默默地把自己缩起来,尽量不让他们再注意到自己。
“晚上还有个饭局,”良久,陈阅终于从沙发上站起来,语带嘲讽地说,“我就不在这儿碍你的眼了。”
“没有没有,哥你要不要带点杏仁酥回去……”陈锦征点头哈腰地把陈阅送到门口。
陈阅突然又回过头来,眼神锐利地看向程小天。
陈锦征立刻挡在他面前:“哥你别吓着他,不关他的事。”
陈阅冷笑了一声:“你倒是开始狼烟烽火博美人一笑了,觉得自己英雄救美是不是?长点心!”
程小天从头到尾龟缩在单人小沙发上,等陈阅走了才敢稍稍吐出一口气。
陈锦征关好门回来,抱歉地说:“吓到你了吗?我哥表面凶,其实人不坏的。他就是看见你想到了居彬,你知道的,居彬现在和安晨……”
陈锦征刹住了嘴,尴尬地揉了揉鼻子:“总之,不是你的原因啦。”
程小天说:“其实你哥哥说得对,我不应该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陈锦征立刻抬起头:“你要去哪儿?”
程小天说:“上个月我攒了点钱,找个偏僻便宜一点的地方,应该可以租两三个月。”
陈锦征咬牙切齿:“你放着厨娘管家样样都有的大别墅不住,跑去租没空调没加湿器、房顶上结着蜘蛛网、墙上还有霉斑的破烂房子?!”
程小天难堪地挠挠头,小声说:“也没有那么差的……”
陈锦征平息了一下怒气,勉强温和地说:“这样吧,先睡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好吗?”
天色也很晚了。程小天只好答应下来,点点头,很快地上楼去睡觉了。
第35章
次日清晨程小天在雨声中醒来,他摸出手机看时间,一个新闻瞬间轰炸般地跳了出来。
网页里还有画面清晰、光线昏暗的15秒视频,尽管视频时间不长,内容却是实打实的。
程小天眯着眼睛,他认出仰躺在吧台上的是安晨,一反常态地穿了白色衬衣,压在他身上的,的的确确就是居彬。
知道事实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在公共场合都忍不住地纠缠在一起,大概真的是彼此喜欢得不得了,才会这样情不自禁。
程小天心里出奇地平静,他把手机页面关掉,坐了起来,平静地穿衣服。下床的时候,却突然看见黑棕色木质地板上有小小的水滴。
他抽了纸巾想低头擦掉,没想到水滴越来越多,慢慢地在地板上汇聚成一个洼点。
程小天感觉脸颊有些热,摸摸自己的脸,却触及一片湿润的温热,这才恍然大悟。
可是,他为什么要哭呢?
程小天下楼,陈锦征坐在餐桌旁一边喝早茶一边玩手机,一回头看见眼红红的程小天,诧异地挑了挑眉毛:“昨天没睡好?”
程小天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吃完早饭,坐进副驾驶座位的时候,程小天想起自己要租房子的事。
昨晚他还有一件事没说。其实他明白陈锦征公司里其实并不需要一个除了搬资料、装订合同之外什么都不会做的人。原本住处和工作都是陈锦征友情提供的,其实都属于接济他的性质。他既然搬出陈锦征家,自然也没有理由再在公司里赖下去。
和陈锦征说了,陈锦征出乎意料地没有再像昨晚一样阻止他,只是颇为遗憾地说:“这样啊,你再考虑一下吧,如果实在不愿意就算了。但是以后遇到困难,还是可以来找我啊。”
程小天感激地点点头,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
陈锦征似乎有些忙,一到公司就马不停蹄地带着几个秘书出去了,似乎是有商谈会。
程小天尽量迅速地整理办公桌上的东西,就快整理完的时候,会计室的小组长突然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把一沓文件“啪”地拍在程小天面前。
“复印三份,元数据在ERP服务器数据库里,记得核对。复印完送到我办公室来,我在617。”
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会计室小组长是个雷厉风行的女性,而且性格比较强悍,平时说一不二,甚至会把手下做错事的女员工骂哭。
程小天捧着文件,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
刚才小组长说的话,他就听清了后半句,什么数据库更是一头雾水。
但是理论上讲,他还没有正式递上辞呈,把安排下来的工作任务随随便便扔给其他人也不太好。况且小组长看上去很急,要是耽误了事情的进度就不好了。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到哪个数据库去核对数据啊。
“怎么了?”一个同事探过头来,“会计室的文件啊?是不是让你复印三份?”
程小天认出是那天在楼梯口和同事调笑着说他“卖屁股”的男员工,喉间一窒,没吭声。
男同事很热情地把他领到自己的办公电脑前,一边操作一边解释:“你刚来没多久,不知道也正常。这是公司定制的数据库,其实登录上了再操作就很简单了。”
程小天默默地看着他打开一个又一个页面,低声道:“谢谢。”
“客气什么,”男同事拍拍他的肩,“都是同事么,正好我这会儿不要用电脑,你先核对吧。”
纸上是这一季度的司外出纳记录,说是核对数据,其实大部分都是文字资料,数据表很少。
程小天把有些游离的眼神聚焦到面前的电脑屏幕上,目光扫到收款方那一栏,突然愣住了。
收款方的第三栏,填着“田甜”。
那是居彬的前秘书的名字。
一整天程小天被各种各样琐碎的事情牵制着,等终于松下劲,回过神来想要递辞呈,都快要下班了,打陈锦征的电话,不知道为什么却始终打不通。
“等,等一下!”程小天冲到人事部经理面前,“请问陈经理什么时候回来?”
“陈经理去邻省子厂考察了,有事,等下周再说吧。”人事部经理不知道为什么眼神有些躲闪,匆匆忙忙就夹起公文包走了。
公司所有的辞呈申请都必须得到陈锦征的报批,才算正式离职。
程小天无可奈何,只好先回家。
他打电话向缪森询问了租房的相关事宜,一整个晚上都在与中介的讨价还价中反复比较,计算着不同租房的交通费用和水电费额度。因为预算有限的缘故,他只能选择尽量便宜的租房。他又不想和陌生人合租,只好自己更加辛苦一点,选采光很差的地下室或者占地很小的单人间。
程小天其实很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和不熟悉的人说话会让他十分紧张羞赧。这一刻他其实很羡慕陈锦征那样能够左右逢源的人。如果放在半年以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自己会为了三十块钱的上下,豁出脸皮死乞白赖地和房屋中介软磨硬泡。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大概也不会像他这样手足无措,一定是沉着又从容地就能迅速解决好一切吧。
程小天突然很想念某个人。
一个会在傍晚监督着他吃下一大碗蔬菜水果的人。
一个会每天清晨把他前天晚上扔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折叠好放到他枕边,无奈但温柔地叫他起床的人。
一个会逼着他看书背书,却又在他看得眼睛疼痛的时候,轻柔地按住他的后脑缓缓按摩,并吻住他的眼睑的人。
电话那头又响起了中介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程小天的思绪断了。
“好吧好吧!”对方最后终于不耐烦地说,“但是要提前预交下个月的房租!”
程小天害怕对方反悔,慌忙答应了。
他住在陈锦征家里这么久,其实没有多少东西是自己的,收拾了毛巾牙刷茶杯之类,把衣服塞进两三个大塑料袋里,就差不多了。
程小天舍不得打的,拖着塑料袋挤公交,一路上收获了无数人的侧目和白眼。他知道自己这样占了公交车上不少地方,只好尽力把塑料袋叠起来,自己半扶半抱着,勉强站稳。
到了大拐角的时候,司机猛地打转,程小天慌忙去抓扶手,还是晚了一步,整个人向右侧冲去,脑袋在扶杆上猛撞了一下。塑料袋七歪八扭地倒了下来,结扣松开了,衣服四散了一地,掉在脏兮兮油腻腻地面的瓜子壳和烟灰烟头上。
脑门儿上“咚”的一声,程小天整个人都被撞傻了,呆坐在地上捂着额头,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其实他没有“人情冷漠”、“围观者都是不作为的看客”这样愤慨委屈的想法,纯粹就是疼的。
天知道,他有多怕疼痛。
原先还和居彬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下楼梯摔了一跤,都要疼得哭一整晚的。
他又笨,下楼梯的时候喜欢五步并作两步地跳级数,摔下楼梯不止一次。每次居彬都会一边骂他“笨死你算了”,一边轻柔地在他膝盖上涂碘伏。
旁边的人静默了十几秒,所有人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一个穿碎花雪纺衫的胖胖的中年阿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他掺了起来。
陆陆续续有人弯下腰,帮程小天把衣服一件件拾掇了起来,司机也心虚地放缓了驾驶速度。
程小天很快到了站,一边道谢一边费力地把袋子拖下去。
那扶他起来的阿姨问他需不需要帮忙,程小天慌忙拒绝了,勉强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不用麻烦您啦,我家就在附近了。”
程小天在小巷子里七弯八拐,问了三四个人,才终于找到他的新家。
低矮的小楼房,外观算不上新,但也不算破旧,紧挨着一家烟火油腻的小吃店。一道浮泛着白色泡沫的水流从渠沟细细地流了出来,似乎是有人在天井旁洗衣服。
程小天拖着袋子走进去,过道很狭小,因此他必须十分用力才能拖着一堆东西困难地行进。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程小天还没来得及让路,屁股忽然就被人摸了。
第36章
程小天吓了一跳,慌忙转身向后退去。
来人是个穿着墨绿色衬衫的瘦长男人,下巴上续着一撮短胡须,看清程小天的脸之后,明显地愣了一下。
“抱,抱歉!”那男人露出有点尴尬的神色,“我认错人了。”
从程小天身后方的楼梯上走下一个穿粉色文化衫的男孩子,看见这番情景,转身就走。
男人慌忙挤上前,追了过去。
程小天看见那男孩子臭着脸踹了男人小腿一脚,男人吃痛地咧了下嘴,仰仗着楼梯灯光昏暗,嬉笑着俯身向男孩子下身摸了过去。
程小天吓了一跳,慌忙把目光收了回来。
房东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洗得黄旧的白色老头背心,嘴里时刻叼着烟,目光涣散而浑浊。
房东把他领到二楼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交代了一下每个月水电费的收取时间,就离开了。
程小天努力地把袋子解开,把东西都一件件摆开来,刚才在公交车上滚得灰扑扑的茶杯牙刷在洗脸池下冲洗干净,但是滚脏的衣服就没那么容易拍干净。
程小天苦恼地把脏衣服堆在洗脸盆里,束手无策地站立了一会儿,觉得房间里有些闷,于是打开门打算通一会儿风。
这栋不大的楼房里每一层都有十几间小房间,整栋楼除了一层住着房东一家,其他似乎全部都是用来出租。
程小天通着风的时候,对面房间的门忽然打开了,刚才楼下穿着粉色文化衫的男孩子懒洋洋地走了出来。
他看见程小天,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离了理了理衣领,冲程小天点了点头。
程小天慌忙说:“你好,我说新搬来的……”
“谁啊,新邻居?”从对门房间里传来懒洋洋的男人声音,是刚才那个摸了程小天屁股的男人。
男孩子“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程小天尴尬地站立了一会儿,还是退了回去,关上房门。
陈锦征没有消息,辞呈无法通过,他只好还是按时按点去公司上班。
却在电梯里意外遇到了居彬那位古板严肃的新秘书。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程小天讷讷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打招呼,毕竟他们虽然认识,但是谈不上多熟,共同话题除了居彬之外别无其他,大概保持沉默还能稍微不那么尴尬。
没曾想秘书一板一眼地主动开口道:“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