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一真人眸光锐利,刚才那名慈爱随和的老者仿佛一下子换了个人,显然已经发现了苏长崎的不妥之处。
宁予辰恍若未觉,自顾自把杯子里的残茶往桌面上一泼,水迅速流开。
祁宇连忙用布擦拭,宁予辰微笑着用折扇按住他的手,把布接了过来,慢慢拭干水渍,道:“师尊,茶水既然已经洒出来了,就该擦干净,桌子可以继续用。难道师尊还要因此毁了这张您最喜欢的梨木几吗?”
奉一真人神色莫测:“难道这茶水不是你洒的?”
宁予辰笑的无辜:“所以是我在擦啊。”
师徒两人对视,一个眸色深沉,一个浅笑盈盈,最后终于是当师父的做出了让步:“好吧,你已经长大了,自己做出的决定可莫要后悔。”
宁予辰擦干了桌子,慢条斯理地拿出手帕,擦拭自己的双手,笑容款款:“多谢师尊。”
他穿戴方面一向讲究,着了一件深蓝色的常服,手里拿的便也是同色系的手帕,愈发显得手指修长白皙,斯文中又不失力道。祁宇本来看着宁予辰,正在思考刚才师徒两人对话中的深意,却不知不觉被这双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祁宇听见奉一真人对自己说:“宇儿怎么今天来了一直没有说话,我看你们的样子,是不是惹你师兄生气了?”
不问缘由,这话出口就是偏向宁予辰一边的,祁宇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有些难过的表情,摇头不语。
奉一真人道:“为师年事已高,你们师兄弟之间就应该互亲互爱,闹什么别扭。宇儿,你是师弟,该有孝悌之义。去给你大师兄磕三个头,请他原谅你,以后对你多加帮助照顾,并且立誓,以后都不能伤害你师兄。”
这话一入耳,宁予辰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顿变,猛地站起身来,大声道:“师尊!”
他从来举止优雅,风度从容,两个师弟都是头一回见到他如此失态,各自吓了一跳,仰头看着他。
奉一真人向他伸出手,道:“辰儿,你过来。”
修仙之人一向保养得宜,那双手却苍老枯瘦,宁予辰的目光落在上面,定定地看了一会,终于还是咬咬牙,一步步走了过去,提起衣摆,跪坐在奉一真人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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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梦中的师兄(九)
奉一真人抬手,轻轻抚过宁予辰的头发, 眼中有淡淡的温柔和追念:“当初为师捡到你的时候, 你那么小,那么软, 我抱在手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没想到后来也一天天把你养大了。昔日那个小婴儿,长成了这么风姿翩翩的一个少年,我心里很高兴。”
其实宁予辰打扮的这鬼副样子,绝对不可能符合长辈们的审美品位,然而奉一真人看他的眼神中全都是慈爱, 并没有勉强称赞的意思,是打心眼里的疼他:“你是一个好孩子。你我名为师徒, 胜似父子,我对你所盼, 唯有身体康泰, 平安快乐。你都做到了,师尊便很满意。”
宁予辰牙关咬的紧紧的, 面颊肌肉绷紧,以至于连那张阴柔的面庞都显出了些许刚毅之色。他猛地一闭眼睛,仰了下头, 半天才轻轻道:“可是师尊现在对我不光有所盼,也有所求了。”
这句话祁宇没听见,苏长崎却猛地看了宁予辰一眼, 神色中有些担忧。他听不懂两个人在说什么,却意识到了宁予辰语气中压抑的愤懑。
奉一真人叹了口气,只带了点无奈的表情看着他,没有多说什么。
他这样的态度反倒让宁予辰更生气了,重重一甩袖子起身,大声道:“不是说让祁宇给我磕头吗?来啊!”
奉一真人缓缓道:“宇儿。”
祁宇的心中也充满了愤怒和不解,过去失去父母,受人欺凌的往事都一幕幕浮上心间,一时几乎忽略了师尊和师兄异于平时的表现。他低下头,掩去眼底深处的阴森杀气,振了振衣袍慢慢跪下,双手加额,磕下头去。
宁予辰看着祁宇在自己面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脸上的表情又是不平,又是难过,几乎已经不需要表演。
他是唯一一个由奉一真人从小带大的徒弟,师徒之情亲厚,对于他的身体状况比别的弟子都要了解。奉一真人最近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之所以屡屡闭关,也是这个原因。但目前通过这种仿佛交代后事的口气来判断,闭关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他快死了。
奉一真人在众弟子的心目中就像是一座巍峨高山,永远都不会倒下,祁宇根本不会想到他大限将至,因此还以为师尊真的是在教训自己,给任性的师兄撑腰。然而宁予辰却明白,奉一真人这是在交代后事,要他以后照顾、辅佐祁宇。
修仙之人最讲因果轮回,誓言承诺,当着师尊面前说出的话,更是不能轻易更改。奉一真人这已经等于暗示了,日后昌玄门的掌教之位将会是祁宇的,而不是从小就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宁予辰,所以才会让祁宇给宁予辰磕头赔罪。
按照原剧情,对于什么都不知道的原主来说,师尊将要离世这个事实固然让他痛苦,然而他更加不能理解的还是奉一真人对于祁宇的偏向。宁予辰就算再怎么心悦祁宇,但也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不公平的结果,这也是后来两个人分裂的最直接原因。
宁予辰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给自己磕头的祁宇,神情复杂。
祁宇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原本也不在乎多这一回。做戏做全套,磕完了头,低声道:“祁宇行事无状,得罪了师兄,还请师兄原谅。我日后一定事事以师兄为先,如有违背……”
他说到这里,后面的毒誓还没出口,就被宁予辰不耐烦地打断:“废什么话,我答应了。”
他停了停,又并起双指,一字一顿地道:“今天当着师尊的面,我宁予辰发誓,日后不论怎样,都会全心全意帮扶祁宇,效力昌玄。”
勉强说完这番话之后,宁予辰冷哼一声,谁都不看,转身大步向房门外走去,苏长崎叫了声“师兄”,他也并不理会,苏长崎便连忙捡起他的鞋追了出去,连招呼也没跟另外二人打一个。
祁宇见宁予辰跑了出去,本来也下意识地跟着站了起来,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师尊还在面前,顿了顿还是重新坐下,向奉一真人道:“师尊,师兄一向是这个脾气。前几日的确是徒儿做错了事惹师兄生气。师尊您定要师兄原谅徒儿,他心中一定是不高兴的,如果师尊要责罚,便责罚我吧。”
奉一真人道:“那么我之前让你给你师兄磕头,你的心中又高兴不高兴呢?”
祁宇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徒儿应该做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师父听了这句话并没有露出多么欣慰的神情,反而轻轻叹息:“之前你立的誓言,被你师兄打断了。但心念已动,无论出口与否都已不再重要。你行事素来很有分寸,头脑也灵活,不像你师兄,是个一根筋的任性孩子,老是让人不放心。但宇儿你当知道,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是这些。”
祁宇开始本来还在心中打着小算盘,这时候渐渐听了进去,脱口道:“那是什么?”
奉一真人慢慢道:“诚恳。”
他用手蘸了下茶水,在桌面上把这两个字端端正正写出来。
“你以为这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却不曾明白,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傻子。你说的每一句话即使再动听,如若不是发自内心,旁人都会看出来的。久而久之,又有谁会信任你,追随你,愿意同你在一起?宇儿,此事若不想透,将是你一生当中最大的危机。你当知道,这个世上的任何东西,如果到手之后却不懂得珍惜,那永远也不会真正属于你。”
像沐浴在社会主义阳光下的青年们不愿意听革命家史一般,祁宇本来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听到后面就对师尊的话失去了兴趣。但他并非任性的宁予辰,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下了。
奉一真人看着他乖巧的样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色。他的手看似不经意划过祁宇的佩剑,最后落在他肩头上轻轻一拍:“好了,你下去吧。”
“师兄!师兄!师兄……”
后面的声音阴魂不散,3022道:“演差不多就得了,我怕你把反派boss累死。”
“……”
宁予辰终于叹息一声,停步转身:“干什么!”
苏长崎跑上来,小心地将他的鞋放在宁予辰脚边:“师兄,这路上砂石不少,会把脚扎伤的。你先穿上鞋子吧。”
宁予辰倒没想到他追上来是为了这个,愣了一下,还是闷闷地拎起鞋坐在一边的石头上穿上了。
苏长崎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角,笨嘴拙舌地道:“师兄,你别不高兴了。”
宁予辰拍拍他的头:“刚拎完鞋的手别来拉我的衣服,去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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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去洗干净了手才走回来,宁予辰道:“你出门的时候师尊怎么说?”
苏长崎道:“我没和他们说话。”
在他心里,不管是谁,惹师兄生气的都是敌人,这个立场万万要站稳。
宁予辰失笑:“孩子气。”
但即使觉得对方孩子气,宁予辰还是可以感到苏长崎无条件的亲近和偏向,在他面前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又惋惜道:“唉,早知道你要拿东西,比起鞋来,我更想要那碟雕胡糕,碎玉的手艺很好,轻易根本就吃不到。”
李白曾言“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宁予辰对这种东西还是很感兴趣的,可惜现代的雕胡早就变成了茭白,也就没机会了,鬼知道他当时发脾气的时候到底有多想吃。
苏长崎专注地看着他,仿佛宁予辰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十分重要似的,听过了,轻轻挑了挑唇。
小辰……他忽然很想叫一叫这个名字。简单的两个字在唇舌之间轻轻厮磨,无比温柔熨帖的感觉就一直蔓延到了心间,那样动人心神,却又那样熟稔,仿佛这个名字他已经叫了百世千世,也仿佛他已经找这个人找了好久好久。
以前听说的都是这人如何飞扬跋扈,肆意妄为,直到今天亲眼所见,才发现其实对于宁予辰来说,也是有很多的无能为力。虽然他并不明白宁予辰动怒的原因是什么,但仅仅是那时候转过头看到他蹙起眉峰的样子,就已经足够让人心疼不已。
苏长崎想起自己昨日和易钲的冲突,突然意识到,他实在太弱小了。为了能够陪伴在师兄的身边和自己那点可怜的、想要作为一个正常人的自尊,任性的拒绝妖族,然而那些在这个时候没有半点用处。他恨不得把整个世界捧到宁予辰面前,可是现在却让他皱眉了。
苏长崎若有所思地低声回答:“你放心,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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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悟吧,小师弟,biubiubiu~~~
第90章 梦中的师兄(十)
宁予辰最想要的无非是任务顺顺当当完成而已。就目前来看,似乎态势发展的还不错, 唯一让人有些闹心的就是阴魂不散祁宇了。
不知道是否从奉一真人的话里面受到了某种启发, 祁宇似乎决定从“和大师兄搞好关系”这一条做起,开始他身为一个主角的光辉道路, 每天几乎是晨昏定省,按时来宁予辰这里报道,把他弄得不胜其烦,最后整个门中上下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二师兄天天追着大师兄跑,把大师兄追的东躲西藏。
“大、大师兄,二师兄又快要来了,你赶紧跑吧!”
这是易钲气喘吁吁进门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宁予辰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茶杯, 似笑非笑地睨着他,那双狭长而美丽的眼睛似乎流光溢彩, 教人一阵目眩。
易钲脑袋一晕,空白了片刻, 才想起之前的事, 腆着脸凑到宁予辰身边,陪笑道:“大师兄, 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宁予辰笑了笑,轻言慢语地道:“易师弟别开玩笑了,当时被你按在地上打的是长崎又不是我,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易钲道:“那是那是,大师兄你最大度了。苏师弟那是我对不起他,回来一定会向他赔罪。”
宁予辰挑了挑他那修长秀气的眉, 但笑不语。
易钲从小就对师兄十分敬仰,他的脾气一向鲁莽直率,之前被人挑拨两句,想也不想就去找苏长崎的麻烦,也是因为心里有些嫉妒宁予辰对他的另眼相看,直到被宁予辰责罚之后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终于在发现祁宇又朝这边过来之后,有了借口到宁予辰面前买好,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他知道自己师兄的性格,见宁予辰没有再说什么,估摸着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立刻放松下来,嬉皮笑脸地道:“祁师兄眼见就要来了,大师兄你还不赶紧跑吗?”
易钲一边说,一边觉得渴,宁予辰杯子里的茶水还剩了点根,异香扑鼻,他知道那是祁宇专门为了宁予辰搜罗的好茶,一年也就那么几两,全部都送到这里来了。
易钲搓着手嘿嘿一笑,趁宁予辰没注意,飞快地提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点水,抬手就要灌。
只是他快宁予辰更快,手中扇柄“啪”地一声拍中了易钲的手,茶杯落下,被他扇子一展,恰好稳稳当当接住,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杯中的一滴水都没有洒出来。
这一手耍的帅,易钲倒也是习惯了,只抱怨道:“大师兄,喝口茶水而已,就算是祁师兄专门给你送过来的,也没必要这么抠门吧?”
宁予辰轻轻摇着扇子,眼皮都不抬:“我就是小气,怎么样?”
那还真不敢怎么样,易钲干笑,冷不防脑袋上又挨了一下:“知道我要跑路了还腻在这里不走,有没有点眼力见啊!”
宁予辰这些天有点没精神,其实很懒的动弹,可也实在是烦了祁宇,于是在易钲走后,也跟着跳窗户跑到了后山。
他临走之前还鬼使神差地回头向房间里面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苏长崎这小子最近怎么没有鞍前马后地粘着自己了,略不习惯。不过他赶走的易钲倒是很顺利地找到了苏长崎。
“哎,苏师弟,练功夫呢?那天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啊。”
苏长崎练剑练得满头大汗,然而一张俊俏的面孔仍然苍白冰冷,听见易钲说话,收剑回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表示无妨,还是表示不原谅。
他收起了剑转身就走,昌玄门上下一般不流行高冷风格,易钲没见过这样的,愣了一下又追上去:“哎你别走啊,我都跟大师兄保证了要求得你原谅,你这么一言不发的算怎么回事,我回去可没法跟大师兄说啊。”
苏长崎听到“大师兄”三个字才算给了点反应,转身道:“师兄呢?”
易钲道:“不知道跑哪躲祁师兄去了。”
苏长崎:“……”
“我原谅你了。”他面无表情地道,默默转身继续走。
易钲觉得这人没自己想的那么混账,说上两句话还挺好玩的,看苏长崎脸色不好,还以为他在担心宁予辰和祁宇发生争执,于是跟着他安慰:“你不用担心,大师兄和祁师兄顶多闹闹小别扭,是不会真的打起来的。大师兄为人张扬,这门中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他虽然看起来花心,但其实从来就只对祁师兄一个人好……”
苏长崎猛地停步回头瞪向他,易钲被苏长崎的眼神吓住了,连忙加上一句:“现在也对你好了。”
苏长崎转过头,忽然飞快地跑了。
易钲:“……”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苏长崎听不见易钲说话了,但事实上他明白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他知道师兄一直喜欢祁宇,可是他不敢深思,因为他真的很想很想,宁予辰心里喜欢的那个人是自己。
每每想到从小就在梦境中陪伴自己长大的人,却并不能完全属于自己,他就觉得心痛欲碎,然而即便是如此痛苦,他仍然不愿意离开宁予辰的身边。这个人于自己就仿佛指尖鲜血,心口朱砂,一碰便是彻骨之痛,偏偏又最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