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洛斯又开始感到绝望,他冒冒失失地跑过来,以为自己能做些什么,其实他什么也做不了,巴鲁坦会杀了他,然后驱邪圣言就会失去作用,恶魔首领被耽误了几分钟以后,还是会回到泰坦世界,它会找到埃文德尔,用如山如海的恶魔大军淹没势单力孤的法师。
于是传送门不会被打开,魔族无法搬到费诺世界来,太阳不会再升起,两个世界的人都等不来希望。
巴鲁坦一剑横扫过去,帕洛斯这一次终于来不及躲避,只能举剑去挡,这把不知名的剑十分锋利,却并不坚固,交击的瞬间他就听到“呯”的一声脆响,黑色的剑刃碎裂开来,尖利的碎片四溅,甚至划伤了帕洛斯的脸。
即使没有直接砍中,帕洛斯依然被巨剑的力道打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撞上一棵断裂的树才停下来,他被撞懵了,断剑都脱了手。
巴鲁坦可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时间,恶魔首领争分夺秒地追了过去,抬起两条前腿将巨剑举过头顶,准备补上最后一击将这个人类砍成两半,然后赶紧回泰坦世界去。
死亡临近时,帕洛斯的战斗本能再次爆发了出来,尽管他此刻几乎已经被榨干了最后的体力,还撞得七晕八素,却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勇气,在关键时刻捡起落在地上的断剑往前一个翻滚,在巴鲁坦的大剑劈下来的瞬间滚到了恶魔首领的肚子下面。
巴鲁坦没想到这个明明爬都爬不起来的人类还有余力反击,在震惊中它已经来不及改变身体的重心,只剩原来一半长的断剑依然锋利无比,轻易割开了恶魔腹部的厚皮,深深地刺进了它的肚子。
巴鲁坦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了一下前腿的落脚点,它一脚踩在帕洛斯的胸口,借着这一踩的力道往旁边倒去,不让断剑刺进更深处。
再好的盔甲也经不起这样的重压,帕洛斯的胸甲深深地陷了进去,几乎压断了他所有的肋骨,也碾碎了他的内脏,帕洛斯当即吐出血来,就像一个被挤爆的水袋,他只能拼尽最后的力气抓紧手中的断剑,在恶魔首领翻滚开去的时候把那个伤口划开更大。
恶魔首领一吨多重的身体在地上滚了一圈,艰难地用四条腿再站起来的时候,内脏就从腹部那个巨大的创口流了出来。
“你这个……”巴鲁坦难以置信地看着吐血不止的帕洛斯,它一直觉得人类的肉体很弱,就算这个人类比一般人能打,也跟它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没想到自己的一时不慎竟然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
它愤怒得只恨不得把帕洛斯拍成肉酱来泄愤,却连巨剑也举不起来了,稍微大一点的动作都会让更多的内脏被挤出伤口,它不能浪费时间停下来咒骂,只能丢掉武器,收紧腹部的肌肉,迈着小步挪向裂隙的方向,只要能回到泰坦世界去,也许这样的伤势还有救。
但是裂隙依然无法穿越,就算帕洛斯已经没有办法吸进哪怕任何一口空气,依然蠕动着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念诵着驱邪圣言。
当巴鲁坦发现被它踩烂的人类竟然还没断气时,已经没有力气再爬回来补上哪怕任何一击了,恶魔首领巨大的身体轰然倒下,血渐渐地浸透了身下的土地。
帕洛斯看不到,重伤令他甚至连转动一下脑袋都做不到,他也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本能地继续着无声的念诵,那些烂熟于胸的祷言让他感到平静,没有面对死亡时的恐惧,也不再有时刻折磨着他的愧疚和悔恨。
如果他不是已经知悉了光明神的真相,一定会以为这一刻的安详是信仰带给他的力量,他会平静地等待光明神来带他走,而现在他在等待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段濒死的经历似乎格外漫长,他不知道自己躺着默念了多久的驱邪圣言,直到天空都开始下雨。
这还是太阳消失以后下的第一场雨,雨水淋在他的身上,除了冷以外他没有任何感觉。
卡拉终于飞回来了,它落在帕洛斯的身边,围着他的身体转来转去,发出焦急的哀鸣。
帕洛斯想要爬上狮鹫的背,让卡拉带他回城里去,他试了一下,竟然真的坐起来了,伸手去拉缰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
他回过头,看到自己的身体依然躺在地上,雨水洗去了血迹和污迹,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仍然微微睁着,无神地看着天空。
帕洛斯终于意识到他已经死了,恐怕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伤势下活过三分钟,而恶魔首领巴鲁坦就躺在不远处,内脏流了一地,也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又有一些恶魔穿过了裂隙,卡拉用喙顶了顶帕洛斯的尸体,终于还是后退了几步,飞走了。
帕洛斯看着它飞走,又看看自己的尸体,再看着恶魔们围绕在垂死的巴鲁坦身边,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争执着。
他不知道自己的灵魂能以这样的状态存在多久,最后又会到哪里去,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
直到他看到先前飞走的狮鹫又飞回来了,背上还带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
是埃文德尔。
第122章 灰烬中的新生(三)
帕洛斯本来以为埃文德尔去了泰坦世界,没想到法师却出现在这里, 卡拉大概是以为把法师带过来就能够救他, 但是这除了让埃文德尔看到他难看的死状以外并没有什么用。
恶魔们发现了法师,它们还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可怕, 咆哮着打算冲上来撕碎他, 而等待它们的是冰锥、火焰,和魔法凝结成的利刃。
迅速地干掉那些碍事的恶魔杂兵以后, 埃文德尔走向了垂死的巴鲁坦。
“你杀了他。”埃文德尔语气平静地陈述了这个事实,以他的丰富经验,一眼就能够判断出死因了。
巴鲁坦从喉咙里发出了含糊的嘲笑声, 直到埃文德尔对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用了一个腐蚀术, 恶魔的五官开始融化, 并发出恶心的焦臭, 巴鲁坦惨叫起来, 不过惨叫很快就弱了下去。
埃文德尔还没有在活物身上用过这个魔法, 他认为这是一种没有意义的残忍,但是现在,再怎么残忍地折磨这个垂死的恶魔首领, 都无法平息他内心的痛苦。
他没想到看到帕洛斯的尸体竟然会让他这么痛苦,在这之前,他还为自己的心软感到不齿,还觉得自己下不了手杀了帕洛斯报仇是一种无能,没想到他不仅会心软,还会为这个伤害他、愚弄他的人感到心痛。
不过那又怎样呢?帕洛斯已经死了, 这里没有其他的活人,他的软弱和无能不会有人看见。
于是帕洛斯就看到一向优雅从容的埃文德尔毫无形象地跪坐在泥地里,扶起他的尸体抱在膝盖上,用颤抖的手指慢慢地梳理着他淋湿的黑发,然后抚上了他的眼睛。
埃文德尔脸上的表情看得帕洛斯心都要碎了,他最怕的就是这样--明明埃文德尔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再相信他,却还是对他余情未了,从上一次埃文德尔舍不得杀他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这一点。
可是他多么希望埃文德尔能够越绝情越好,既然阴阳相隔已经是定局,那么一切痛苦都让他来承受,埃文德尔那么好,完全没必要为他这个混蛋人渣的死感到难过。
帕洛斯努力地靠近埃文德尔,想要用自己不存在的双臂再抱抱他,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他,让他不要再露出这种让人心碎的表情。
可灵魂是没有形体的,帕洛斯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看着,看着埃文德尔湿透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在往下淌,看着法师紧紧地将尸体抱在怀中,低头吻在那已经冰冷的嘴唇上。
卡拉啾啾地叫着,在旁边哀伤地打着转,许久之后,埃文德尔终于平静下来,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即使是在魔法的全盛时期,也没有任何方式可以把一个已经死透的人带回来,不管是那个他恨透了的魔族,还是他怎么也舍不得放不下的“帕洛斯”,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人生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死亡,总有一天会走出伤痛,可是已经成了死灰的心以后还能为谁而动呢?
埃文德尔轻轻地把尸体放平,挪动着僵硬的双腿慢慢地站了起来。
从米卡兰的方向来了一支骑兵,雷切斯特、阿尔凯等人已经打败了陷入混乱的恶魔大军,带队匆匆地赶过来接应,却惊诧地看到被开膛的恶魔首领巴鲁坦和已经死去多时的帕洛斯。
“你没事吧?”雷切斯特跳下马紧张地问浑身湿透的埃文德尔,法师现在已经是一脸面无表情的麻木,但雷切斯特从来没见过、也不敢想象埃文德尔会流露出这么伤心的样子。
埃文德尔摇了摇头,推开关切的雷切斯特,失魂落魄地往米卡兰的方向走去。
帕洛斯很想跟上去,他担心埃文德尔现在的状态,虽然他已经什么都做不了,能多看法师几眼也是好的,可是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并且有一股力量正在把他往不知道什么地方拉去。
时间到了吗?他终于还是得去一个灵魂应该去的地方了吗?
帕洛斯开始慌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从此再也见不到埃文德尔了,甚至可能都无法再记着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温柔和美好、他的一切。
他拼命想叫住法师,还想再多看一眼对方的面容,但灵魂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埃文德尔却突然转过头来。
“亡灵魔法?”法师本能地感应到了不寻常的波动,但那一瞬间的波动马上就消失了,短暂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是错觉吗?”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帕洛斯都像是陷入昏睡一般地毫无意识,终于,他像噩梦惊醒一般地坐起,大口地喘着气,然后又开始咳嗽,咳得昏天黑地。
周围有许多人围着他,拍背的拍背,递水的递水,帕洛斯好不容易缓过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周围的人们。
蕾西亚和亚尔弗雷德这两个应该已经回到泰坦世界去了的魔族现在就站在他的身边,至于周围的其他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们都穿着风格很奇怪的衣服,而且头上都长着或长或短、或直或弯的角。
这里的人全部都是魔族。
“……怎么回事?”帕洛斯发出了低沉的询问,这声音太过陌生,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嗓子,又惊讶地低头看着双手和完好无损的身体,并且回忆起了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请冷静一下,魔王大人。”蕾西亚让人拿过来一面镜子递给帕洛斯,“您只是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
帕洛斯接过镜子,难以置信的看着里面的那个魔族--红色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轮廓让这张脸看起来有种带着几分侵略性的英俊,一头瀑布般的黑色长发想来是留了不少时间的,头顶上的两个角和其他人比起来显得又大又长,微微地向后弯曲着。
“……怎么会?”帕洛斯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离奇的事情。
“您的身体本来就没有死,我们只是把您的灵魂暂时转移到了人类的躯体中。”雷西亚对他的态度比之前更加恭敬了,“我们本来应该等到去了费诺世界之后,在准备万全的情况下,再将您迎回,没想到……幸好已经故去的重光长老在很久之前就做了一项保险措施,假如您的人类身体出了什么意外,您的灵魂也会马上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不管怎么说,您还能醒过来,就是万幸。”
“万幸……?”帕洛斯心情复杂地重复着,也许对这些魔族来说确实是万幸吧,此前他其实一直抱着一种微弱的侥幸心理,觉得也许那些多出来的记忆不是他的,也许他并不是那个伤害了埃文德尔的魔族,现在终于连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没有了。
蕾西亚补充道:“是的,那个魔法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其实从来就没有成功过,不然我们刚见面就会试着杀掉您了,回到属于魔王的身体里怎么都比身为一个人类强。”
帕洛斯一点都不觉得作为魔王有比人类好到哪里去,周围的那些魔族都对他投来赤裸裸的崇敬目光,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他真的醒过来了?”一个紫色眼睛的魔族带着一些人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走进来,面色不善地打量着帕洛斯。
帕洛斯现在还在头晕和死而复生的震惊中,他扶着脑袋沉默着,暂时不想理会别人,那个魔族冷哼一声:“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他早就不是我们的魔王陛下了,醒不醒过来又有什么区别?”
亚尔弗雷德上前一步,挡住了那个魔族咄咄逼人的视线:“魔王陛下永远都是我们最敬重的魔王陛下,就算他受伤、失忆、虚弱,甚至再也恢复不了过去的强悍,我们对他的敬仰也不会因此而动摇半分!”
他的话语引起了周围不少魔族的赞同,许多魔族都站了出来,隐隐把帕洛斯护在身后。
“我同意,我也很尊敬他。”紫眼的魔族语气并不激烈地说,“但是真正的伊达瑞斯二十多年前就死了,你们千方百计地留住他的身体,我只当你们是为了寻求心理安慰才没有阻止,谁知道你们还真的用那些奇奇怪怪的方法复活出这么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然后呢?想把伊达瑞斯的光环套在他的身上,让他来重新统治整个魔族吗?”
旁边有一个看起来很苍老的魔族说:“曜日长老,少说几句吧,都这个时候了。”
曜日长老冷哼道:“正因为这个时候了,我们才不能让一个虚假的伊达瑞斯凭空冒出来搅局。”
蕾西亚忍不住争辩道:“他能记起过去的事情,他确实是伊达瑞斯!”
“是吗,他真能记得?”曜日长老眯着眼睛怀疑地看着人群后的帕洛斯,而帕洛斯听他们争执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这一句话用的是费诺大陆的通用语,而从曜日长老进来的那一刻起,周围的人说的话他就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曜日长老这下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你看看,他就连我们自己的语言都听不懂,你们把这样的一个人弄回来做我们的魔王,是嫌现在的情况还不够糟吗?”
亚尔弗雷德等人忍不住跟曜日长老激烈地争执起来,蕾西亚跪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帕洛斯,用费诺大陆的通用语说:“他们说的是魔族的语言,您真的听不懂吗?”
帕洛斯摇摇头。
“没关系,听不懂就重新学,只要您能够回来就好。”
“……我恐怕满足不了你们的期待。”帕洛斯虽然听不懂他们在争执些什么,却能感觉到周围的人期待的目光就像山一样地压着他,他有些疲惫地扶着床柱试图站起来。
亚尔弗雷德已经态度强硬地把曜日长老等人赶出去了,见状赶紧回到床边扶着帕洛斯:“不要着急,您先走出来看看吧,听说魔王大人要醒来了以后,您的臣民们就自发地聚集起来了。”
帕洛斯被扶到了卧室之外的阳台上,阳台外面就是一个巨大的广场,中心一个十几米高的雕像,长着跟他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脸。
广场上黑压压的全是魔族,帕洛斯一现身,下面的人潮就顿时沸腾了,人们激动地高呼着“陛下”、“吾皇”之类的称呼,有的甚至热泪盈眶地跟周围的人抱在一起。
他们的热情把帕洛斯吓到了,接连后退了好几步,靠在厚重的幕布后面喘着气--他现在还是很虚弱。
亚尔弗雷德在外面大声地告诉广场上的人们,说魔王刚醒还需要休养,希望大家保持安静不要吵到他,人们才带着激动的心情慢慢散去了。
蕾西亚又体贴地递上了水杯,帕洛斯接过来喝了几口,才想起来问:“你们回泰坦世界多久了?”
蕾西亚沉默两秒以后才低头回答:“十一天。”
“那么久?”帕洛斯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传送门呢?你们怎么还没有搬到费诺世界去?”
“……我们也是回来之后才得知,魔族遭到了恶魔大军的自杀式袭击,星辉长老和重光长老都……牺牲了。”蕾西亚平静的语气中透着心如死灰的悲伤,“现在我们也凑不齐五个大法师了,既然完成不了那个把泰坦世界点燃的魔法阵,就算打开了传送门也没有意义。”
帕洛斯沉默了。
“陛下……”许久之后,蕾西亚担心地叫了他一声,帕洛斯才问:“所以呢?你们现在有什么计划?”
“加固防御,守住这最后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