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 番外完结完本[古耽]—— by:楚云暮
楚云暮  发于:2017年06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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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仿佛夹杂其中无足轻重地飘出,落下却惊地每一个人瞠目结舌——这个当口,被调离御前,前往盛京,这意味着什么?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永璘煞白了张脸,跪在原处,几乎有些失魂落魄,连叩头谢恩都不记得了,席上端坐的永琰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着,直到执起案上酒杯,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福康安与和珅同列首席,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他,和珅面上依然是那副婉转却看不清真心的笑,眉头却已深深锁起。
场上暗涛汹涌的气氛,直到左都御史钱沣的出列,才微微打破。
但此刻这位铁面御史的出场,却未必会使事情好转。福康安虽长年不在京师,却久闻钱沣之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只要占了理,哪怕是与皇帝对峙也在所不惜。
“钱沣哪。”乾隆竭力表现地如往常一般大度,甚至还冲他笑了一笑,“你不会又想惹朕不痛快吧?”
钱沣提袍跪了,磕了个头:“奴才不敢,奴才是给皇上献字的!”说罢双手奉上一道卷轴,小贵子上前接了展开,但见墨汁淋漓四个斗大大字——尧天舜日,笔势如虹,一派大家风范。这四字出来,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顿时又热络起来——看来这钱御史毕竟也是老了,至少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四字虽平常却着实是对乾隆的最大的褒奖。
但乾隆却没笑,他端坐在龙椅之上,忽然挺直了略带佝偻的背,灰蒙的双眼更显苍暗,和珅也没笑,他放下酒杯,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对桌的永琰!
嘉亲王却仿佛懵懂未觉得自顾自与福晋沁兰说话,偶尔笑着抱起世子绵宁,拿桌上的桂花糖膏喂他,竟是派事不关己的天伦之乐。
但和珅知道,这个如今刚过而立,年富力强的王爷,从没真的放弃过皇位。
尧天舜日——那分明是暗指乾隆在位已近六十年,若真要做个千古难有的圣明天子就该仿效尧禅位于舜之美谈,交出皇位!这钱沣纵使再胆大妄为,背后没人撑腰他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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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旁人,正是奴才自己!”钱沣依旧跪着,语气却硬了几分,“皇上这些年来六下江南,广修园林,穷奢极侈,似乎忘了当年登基之时的誓言?!”
所有人都在瞬间噤若寒蝉,此刻,大家也都听出来钱沣要说的是乾隆登基之时在康熙灵前发誓“若天假以年,必不敢超圣祖在位之六十年,必禅位于子”一事,这些年来这想法人人都要在心里计较过,盘算着要投靠哪个阿哥门下,但如今看乾隆依旧春秋鼎盛,精力充沛,怎么也不似甘心放权做个太上皇的人,谁敢这么光明正大地提出来?!
“好!劳烦你还记挂着朕的家事。”乾隆森然一笑,将钱沣的进言同永璘一事联系在一起,忽然拔高了声音吼道,“究竟是哪一个人在你背后撑腰教你说这些诽谤君上的话!”这话一出,众阿哥亲王都坐不住了,吓地纷纷离席就拜,永璘更是吓地面无人色,钱沣却似浑然不惧,昂首道:“没人指使更没人撑腰!皇上!您细想想,这些年纵使多了许多进项,但大兴土木,广犒番使,边境战争接连不断,哪一项不是化钱如水的事儿?都说乾隆盛世鲜花着锦,谁看的清其下的暗涛汹涌?您方才也说了,承德行宫失火未必不是上天警示!皇上,奴才没有半点私心,但乾隆朝的奢侈拖滞之风是该焕然一新了!”
和珅暗暗一叹——这钱沣说的他何尝不知?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说出来一切都只会适得其反!
“照你说这些年来朕励精图治,十全武功,四库全书却都是白忙一场穷奢极侈?!你要换的是这风气,还是要换——”乾隆撑着扶手起身,小贵子忙来扶,却被一掌推开了,“朕?”
“奴才不敢!奴才都是肺腑之言!一心为国没半点私心!皇上!您要做的不是让庆郡王去盛京替天祈福——而是罢修承德行宫,罢一切征伐,反侈为俭,与民生息,方为长久之道!否则只怕不免如汉武帝一般轮台罪己!”
乾隆浑浊已久的双目中陡然一亮,已是厉气陡现在!
“钱沣!”和珅腾地起身,在乾隆发作前起身断然大喝道,“你简直目无王法藐视纲常到了极点!还敢在这大放厥词!来人!将这个悖逆狂徒拉出去严加看管!”
若是旁人,乾隆哪肯罢休,可偏偏是和珅——乾隆呼哧呼哧地喘着灼气,半晌才回复了脸色,重重地坐回椅上,一摆手:“拉下去!”
钱沣尤自委屈,一路还在喊“请皇上纳谏!请皇上纳谏!”
乾隆颤巍巍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已然起皱的双手许久,终于抬起头来,环视殿上跪了一地的大气不敢出的臣子们——这些人心中,未必没有和那钱沣一样的想法吧?
六十年……这个大限,毕竟要到了吗?
所有想继承皇位的人,都是真心想他早点“驾崩”的,不,或许有例外,他转向抱着绵宁一脸沉稳的永琰,有了片刻的失神……
“继续……饮宴吧。”他再次开口,声音却陡然苍老了,他想,他的王朝盛世,他的风发意气,是不是,真地要到头了……

第五十章:字字攸情瑶林表心迹,步步为营永琰夺嫡位(下)

接下来宴会之上的所有人都各有心思,食不知味,宴席也就草草结束了。和珅却没有回去休息,他一路穿花拂柳,到了云山胜地楼,和珅止住了脚步,似心有灵犀,前方那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地转回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永琰的蟒袍在夜风中飘飘扬扬,衬着永琰脸上神色如冰川般酷寒而缜密,没留下一丝破绽。他淡淡地勾起唇角:“和中堂。”
“阿玛?”绵宁有些畏惧地看着沉着张脸的和珅,拉了拉永琰的衣角。
和珅看了跟着他的沁兰与绵宁一眼,恭身请下安去,起身后却固执地不发一言,永琰一笑,拉起绵宁的小手,和颜悦色地摸着他的小脸道:“你们先行数步,我与和中堂相谈片刻。”
待人走远,和珅才拧紧了眉:“你……还是行动了……姑息养奸那么多年,就是为了让庆郡王一失足成千古恨——末了还找钱沣做这必死的出头鸟,庆王已经和他绑在一起,坐实了党争夺位的罪名!”
呵……那么多年不假辞色避之惟恐不及,却为了这个,来质问他?
“怎么和中堂以为是我害地十七弟远赴盛京守陵?”语气中带了点讥嘲。
完全没有出手,仅在暗中就操纵着年轻气盛的永璘全军覆没,其他人谁有这等能耐?——这位十五爷的手段他却是亲身领教过了。和珅抿着唇看他,却不正面回答:“我只是想说,时机未到,嘉亲王何不多等几年,如此铤而走险,万一功亏一篑岂不前功尽弃?”
永琰呵呵一笑:“和中堂是在为皇阿玛敲山震虎?我没做我也不怕承认!我有几斤几两重敢就打储君的主意?我可与十七弟不同,他做出这等事来,就是先有了不忠不孝不臣之心在身,这难道也是怪我?和大人,你太看的起我了——永琰如今是纵有心亦无力了!”顿了顿,他哑着声音补了一句:“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十年前我的雄心壮志就已被人生生剪除,如今所想也只能是家人妻小,至于江山御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怨不得天尤不得人——你说呢?”
和珅呼吸一窒,永琰此刻眼中心如死灰一般的寂然竟震地他心底微颤,竟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的话——难道竟是他,害他失了逐鹿中原的风发意气勃然雄心吗?
他咬了咬下唇,那个噩梦一般屈辱的强制的夜晚,那么多年过去,依旧是他愈合不了的伤,遗忘不得的痛!再次抬眼,永琰竟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他不由地退后半步,永琰却拉住了他,苍茫一片的双眸里竟再也没有昔日的狂热涌动,而化作一片寂寥苍茫:“你怕什么?致斋……我比你还恨当年之事,你我本可以是最契合的至交,最完美的君臣——但是如今都不可能了——若你无心,当年为什么要如此待我,若你有意,为什么又要将我的真心一次次地踩在脚下?!十一年了,我才终于看开,原来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遇见你……”
和珅瞪大了眼,他从未见过如此哀伤如此脆弱的永琰,他总是追,执骜地要将一切想要的纳入囊中,而他如今竟然——
只可惜太迟了。
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他们早已回不到当初,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永琰绕过假山,正巧与一路寻来的福康安撞个满怀,相对于福康安的愕然,他竟似全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这是相隔多少年后两人再一次的相峙而立,只是此刻的永琰,早已没有当时的少年血性了。
“给十五爷……请安。”福康安咬咬牙,最终还是磕下头去——他恨他吗?恨——这个血脉上的“兄弟”,名义上的主子!他又能怎样,富察氏如不散阴魂,时时刻刻地依旧箍着他的四肢百骸——教他忘不掉铭刻在身的“臣”的包袱!永琰却依旧浅笑着,甚至亲手扶起他:“你比往年黑了,想来打仗辛苦的很,要多保重身子。你可是大清的灭火队,出不得半点差错呢。”这话乾隆常说的,但由永琰嘴里出来,总是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别有所指的阴沉意味。福康安再看向他,永琰便又是一副寡淡的君子如水的完美笑容,告别了他,便去追他的妻儿去了。
“阿玛!你与和中堂说些什么呀?”
永琰拉起绵宁的手,并不答话,一步一步地向深宫内苑走去,直到绵宁终于忍不住轻声痛呼,永琰回过神来,才见儿子的虎口处,有几道触目惊心的深红的淤痕。
“阿玛……我疼……”绵宁其实一贯有些怕这个在王府里对他从来不假颜色的父亲,但木兰狩猎以来,他阿玛忽然开始对他百般疼爱,竟让他生出了几分渴望的亲子温情,永琰松开手,蹲下身子,挑着眉冷声道:“绵宁,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这点苦痛就受不了,就不配做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明白吗?”说罢起身,将尚在懵懂的绵宁推给沁兰,便大步流星地走开——绝无回头。
放弃?他爱新觉罗永琰这一生有失败有蛰伏有挫折,却独独不可能有放弃!和珅,是他太自以为是还是他从来不曾懂他?!
穆彰阿说的对,如今情势你比我强,我又何妨,来演一场你情我愿心酸感人的戏?
我的执念早已经深入骨髓,今生今世永难割舍——乾隆也好,福康安也好,最终你只能属于我——我不在乎等上多少年,直到我真地能掌控天下——
那时,你将无处可逃。
永琰今夜却始终没有回到正屋,他挑帘进来的时候,卿怜尚在做针线,就着迷离烛光缝黹手中的香包,听到声响她尚不及起身请安,便被永琰一把夺去了手中的香包,恨声道:“做这个劳什子做什么?谁会记的你?!恩?!”卿怜不知这位一贯稳重冷漠的王爷怎么今夜如此失常,还未及反应便被永琰拦腰抱起,用力摔向雕床。
永琰赤红着眼用力剥去卿怜身上的旗装,覆身其上,视线所及却都是和珅与福康安的影影绰绰——他装够了!只有她!在这个无亲无故无势无派的女人面前,他不用再顾忌不用再伪装,他知道当年卿怜真心爱的人是和珅,但却被他在那份爱盛开前生生掐断——多年来嘉王府的人都嫉妒卿怜得他专宠,他就是喜欢无所顾及地和她在一起,他乐意承受她这份与他相似的思之不得的痛!
区别在于,她生如飘萍只能被动承受一切,而他,迟早要掌控自己乃至天下的命运!
“你也喜欢他?”他在喘息中粗野地笑,昏暗的双眼里是狂暴的怒火,“他看过你一眼没?你还不是得在我身下,做我永琰的女人!”
她忍痛咬住下唇,承受着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击——
他从来就没断过心中的炽念,他只是忍耐,只是压抑,到了喷薄而出的那一天,这灼灼其华的红莲之火,只会将彼此,都烧成一片灰烬。
一滴泪滑下她的脸颊——真正可怜的人,却又是谁?
帷幕外的烛泪爆了数爆,终于敛尽光华,任月华如水,泄进轩窗,正是——
灯尽歌慵,斜月朦胧,夜正寒,斗帐香浓,梦回小楼,聚散匆匆,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
乾隆扫兴之后,下旨免了修缮行宫之事,即刻离开承德。匆匆回到北京的次日,便下诏传和珅晋见。
小贵子在为和珅推开奉先殿殿门之时悄然摇了一下头,和珅微微诧异地挑起眉——以小贵子跟着乾隆整整十年的资历,也猜不出这位帝王今日召他所为何事?
但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地,在诸人退尽,合上殿门之后,甩下袖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和珅哪。”乾隆背对着他看着眼前一排列祖列宗的牌位画像,在萦绕虚渺的香火烛烟中显得尤为遥远而失真,“咱们大清传到朕这份上,也有六代了,若算上当年温布里雍顺振兴爱新觉罗氏,更要追述到前明万历年前的事了——刚入关那些年,多少人反清复明,都说我们夷狄之辈坐不稳中原江山,可如今百余年过去了,谁还记的那些只会敲骨吸髓的朱家子孙?怀柔天下,满汉一家,这一点,朕自认做的够了。”
“皇上圣明——”
“你别说这些无用的了。”乾隆转过头来,一挥手,“朕知道,你心里委屈——是为了英人通商一事,你还在记恨朕……”
和珅一惊抬头——他没想到乾隆虽然老迈却依旧能轻易地洞察人心,哪怕是心底最微小的一点变化——急忙辩驳道:“奴才不敢!奴才怎么敢腹诽皇上,更,更不用说恨——”
乾隆笑了,却带点英雄迟暮的味道,弯腰扶起他,却看着他的双眼道:“若是朕年轻个三十岁,兴许就应了通商之事了,只可惜,天不假年哪……”
和珅震惊地看着乾隆,转身拈起三根线香,经过雍正牌位之时和珅都以为他要给先皇上香了,却不料乾隆又走前一步,来到康熙灵前,恭身鞠了三躬,双手将香插进炉中:“朕……其实从来没忘记过与圣祖的六十年之约,可这些年来却绝口不提,就是不想臣子们有了投机之心各自结党划派,闹地象当年九王夺嫡那样不堪——圣祖爷一生英明,惟有晚年阿哥们闹家务争皇位闹地惊心动魄,现在想来还叫人胆寒!朕最怕的就是弄到兄弟阋墙的地步,所以时时不敢放权。我原本以为阿哥们倒都还好,谁知今次若非朕命不该绝,也不免要祸起萧墙!不是朕迟迟不立太子,是因为朕终究没有一个真地雄才大略的人,通商我若允了,财源滚滚的同时千百种弊端就立即随之浮现!英吉利那是虎狼之国!弹丸之地远在千里,也都要急着来在中华大地咬上一口!和珅哪……朕从来都明白你的想法,可朕时日无多的话,出什么乱子谁能转圜?!大清这家难当,这些年你一定深有体会,只有做到你这个位置的人,才有资格说这乾隆盛世是如履薄冰得来不易!朕总是再想成全你,做我乾隆朝第一个有始有终君臣相契的传奇,可是不行,你以及你胸怀中的万千沟壑还要留给朕的儿孙,所以朕才否定了你的努力——两国通商重振风气,要留给你,去辅佐下一任的皇帝了……”乾隆顿了顿,似乎有些失笑地想抚向和珅的脸颊,却最终垂下了手:“看看你,儿子都成亲了,居然还闹红眼——”
“皇上对大清殚精竭虑,是奴才驽钝自作聪明——”和珅声音也有些哽咽,乾隆低头看着他,浑浊的双眼也涌上罕有的温情:“你不驽钝,你是这世上最懂朕的人,先朕之忧而忧,后朕之喜而喜——这世上即便有人能对乾隆盛世指点一二,那也只能是你!而钱沣可恶,不在他有拥立之心,不在他要直言进谏,而在他为了党附永璘而一口否定了乾隆朝否定了朕百般努力千种辛苦!还妄想全他一个直言进谏的美名却置君父于无物!若是先头世宗爷那时他敢这么着?还不是因为朕有言在先,凡是言官进谏绝不加刑,他才这么着肆无忌惮!朕是气他的求名之心已经凌驾于忠君之上了,欺君之罪——这是做臣下的操守?!”话至此处,已是凶光毕露,和珅心底一凉,他实在太了解乾隆了——钱沣早已下狱多日,皇上……想杀钱沣——却苦于没有借口和理由,御史言官的身份是钱沣最大的免死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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