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抚着自己折地精制的袖子道:“于中堂不会这时候还想着救于易简吧?令弟可是公然贪墨百万库银,证据确凿非你我所能开脱的啊——”
“不是!”于敏中腾地站起,白净的面皮上已经胀的通红:“他是犯了死罪的,我救不了也不想救!我,我——我想向和大人讨一件东西。”
“于中堂看上了下官何物只管道来,下官双手奉上。”——如今这个“书生中堂”果真是沉不住气了……
“和珅。”于敏中的目光闪了几闪,终于一闭眼:“我要你手上的于易简当初送给我的地契银票副本——”
“于中堂何出此言,下官从未见过此物——况且钱御史才是正钦差,查抄国泰府也是他的职司,中堂该找他去。”
“和珅!”于敏中惨淡着脸色道,“若是钱沣拿到了以他的性格必定一回京就面呈皇上,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依然风平浪静,所以这些证据只可能在你手上!”
和珅已经褪去了脸上虚伪的恭敬,袖着手淡淡地道:“于中堂客气了。搜检巡抚衙门之时,我的属下在钱大人查找国泰亏空证据之时,的确因缘巧合地趁乱拿到他与某些朝廷中枢大臣交往贿赂的证据——可就算查到了什么,我终究也要面呈皇上哪,为人臣子者岂能欺上瞒下呢?”
“你究竟想怎样?!”他根本不相信和珅这样的人会真要秉公办理!他是在等,等一个奇货可居的机会!于敏中走近一步瞪视着从容不迫的他。烛光下的和珅笑的完美,却教于敏中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没看错,眼前这个年轻人从那一天脱颖而出开始就充满了勃勃野心!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先下手为强居然也没能整死他,反让他如东升旭日在这紫禁城里就此平步青云!
和珅笑了,他的确在等,不过是等着引蛇出动:“为人臣子者从来只知忠君之事——我倒想问问,于中堂想要和某怎样?”
“我知道,叫你平白无故放过我,你必不愿意。”于敏中终于冷静下来,吐出一口灼气,“我送你一份大礼——”
“交换条件?”和珅转过身去,摆了摆手,“我没兴趣。”
“关于纪昀的。”于敏中干脆开门见山了,“我知道你这些日子都在查纪昀刘庸乃至阿桂兆惠海兰察这一干子‘傅家党’的事儿,也知道你去山东之时故意拖延时间查到纪昀在山东临辎济县购置大量田产的证据——但点子莫须有的畏祸之罪不足以拉他下马,不瞒你说,这一两年来我也在查他们的短处,谁想做个有名无实的首席军机?不把傅家党拔了,这军机处就永远都要姓傅!可皇上虽然从来没对纪昀如何的亲近,近日里还因着他族人占着他的名声在老家与人争地逼死三条人命之事越发不喜他,但他毕竟是四库全书的总编纂官,为天下士林所望,目前还离不了他,你要参他,还要有些更实在的证据更严重的罪名!”
和珅僵住了身子——这于敏中能踩过众人一步登天,果然有他独到之处——乾隆不喜纪昀,他除了察言观色之外,又是从章佳氏那旁敲侧击才肯定下的——否则他也没胆子现在就朝傅家党开刀下手——而这于敏中若是宫中无人又是如何得知?!
“你知道两淮盐运使卢见曾的亏空案吧?可皇上派人去查抄卢家,却是一点证据也找不出来——因为卢见曾是纪昀的儿女亲家,从来交往甚密的,皇上因此疑心纪昀有告密之嫌,却一直查不出真凭实据。”
和珅挑了挑眉,默不做声地看着他,于敏中舔了下他说的干燥的唇,靠近拍了拍和珅的肩膀,压着声音道:“我有他告密的证据——和珅,我们的目的一样,为什么不能通力合作呢?整倒了那干子人,军机处不就你我的天下了?”
油灯中的棉芯爆了数爆,缓缓地腾起一股黑烟,和珅上前,伸手轻轻地掐灭了。
“于中堂,将来金殿之上,你可要记得今日之盟。”
今天的敌人未必不是明天的朋友。和珅在黑暗中垂下眼睫——我再让你苟延残喘数日又如何?
比起除掉他,他更想如果看看清洗‘傅家党’,那个人的脸上,又会出现什么什么样的表情?
紫禁城外的夜空,不知何时已是暗潮汹,涌风云变色。
第三十一章:步步惊心权臣针锋对,空谈权术乾隆强释怀
紫禁城太和殿,保和殿,中和殿人称前朝三大殿,尤以太和殿规制辉煌气宇轩昂,为整座皇宫当之无愧的核心,但除非新君登极和每年春节,冬至,万寿节三大庆典,太和殿轻易不开,皇帝日常处理政务都在乾清宫正殿,称之为“小朝”,而每逢初一,皇帝会到前朝太和门“御门听政”,称之为“大朝”,也是极高规格的朝会议政,诸大臣必须三更天赶往午门侯朝,时辰到后,五凤楼下左右掖门洞开,文臣武将按品级昭穆而入,再走过五座玉带桥,至太和门前的广场上列队侯旨,直到黄种大吕礼乐奏起,司礼太监唱“跪——”,千名官员方齐整划一地甩袖跪下,山呼万岁,其声震耳欲聋,惊起宫角深处点点神鸦黑羽。
之后才能低头敛容鱼贯进入太和门,肃然地在丹陛下跪了,乾隆此刻方从东暖阁里出来,高云从恭身搀上御座台阶,乾隆转过身,端端正正地坐下,缓缓抬眼看向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云从不紧不慢地昂首喊道:“起——”
诸臣这才能起身,分列两旁。
立于首排的,照例是太子少保,军机首席,文华殿大学士于敏中,刑部尚书刘庸,礼部尚书兼任协办大学士纪晓岚,工部尚书兼任太子少保福隆安,户部尚书粱国治等五位军机大臣并三位得以参政的阿哥——以及,刚刚从城南丰台大营练兵回京的二等嘉勇公福康安,除皇子外,俱是一色的仙鹤补服,东珠顶子并双眼花翎,黑压压的一地翎羽辉煌。
领班军机于敏中首先出列,奏知近月以来朝廷大事,诸如阿桂平回疆得胜还朝,户部请示犒赏庆功事宜;陕西一省年年奏报旱灾,但巡抚王擅望从不奏请朝廷赈灾,而是自给自足,开捐纳监,解决全省百万民生问题,三年以来甚至还余有存粮万担,政绩卓异,吏部奏请嘉奖等等,四海一片升平,无愧乾隆盛世。
这都是军机处送来的折子上写过了的,于敏中只是挑重要的节略着说,乾隆在御座上一面漫不经心地听完,一面环视群臣:“就这些?”他的脸色有些阴沉,连带着语气也带着点不怒而威的气势,群臣一时默然,都有些摸不清楚皇帝的意思——听到捷报频传,怎么着也该喜上眉梢呀。
只有一个人忽然大步出列,在地上跪了,大声道:“臣和珅,有本要奏。”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顿时如炸开了锅般议论纷纷,惟有站在第一列的刘庸,纪昀,福康安等一品大员并诸皇子力持镇定,并不慌乱。于16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敏中向后狠狠蹬向跪着的三品官员:“和珅退下!朝堂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
“让他说。”乾隆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一句轻飘飘的话就使的全场霎时肃静下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和珅。
和珅抬头,从容不迫地举起一本折子:“臣,有本要奏。”高云从忙下了丹陛接过,双手承到乾隆跟前。他接过打开,那折子里却是一字不见,惟有一个空白的信封,里面装着一小撮茶叶与盐巴。乾隆将信封放在桌上:“和珅,这是何意?”
“自山东国泰案发,皇上雷霆震怒下令严惩,山东全境流徙大僻的官员就有二十三个——这等雷厉风行也是给天下百官都树个一心为公,不思贪墨的榜样。”和珅一字一句说的极其清晰有力,这是他第一次在太和门大朝上说话,却丝毫没有半点气弱,“可两淮盐道卢见曾却罔顾法度,藐视朝廷,公然亏空盐道库银,实乃枭獍之臣,臣请严查此案,明正典型!”一句话没说完,朝廷顿时又骚动起来,谁不知道这段时间闹地沸沸扬扬的盐道亏空案啊~先是国泰再是卢见曾,人人都说乾隆要决心整改吏治了。纪昀的脸色却瞬间白了一下,慌忙将眼神转向刘庸,刘庸却目不斜视看着御座,似乎完全不为所动。福隆安也完全没想到有人胆敢朝“傅家党”中人公然挑衅,一时怔住了,忙拿眼梭向昂首而立的三弟福康安——他毕竟才是整个富察家的主心骨。
“和珅!小小一个户部侍郎也在这大放厥词!这案子已经转入刑部,卢见曾已经入狱待查,他虽有嫌疑,但并无实证,有罪没罪不是你说的算!”于敏中假意呵斥道。
“刘庸。”乾隆的脸色益发阴沉,刘庸赶忙甩袖伏地:“九月初八奴才奉命查抄卢府,可除多年官宦所得,并无半两余财,若说亏空,这亏空的银子又岂会忽然飞走?奴才查了十来天,依然查不出卢见曾有亏空之事,而且自古刑不上大夫,奴才也不能真对卢大人用刑……”
“那么依卿之见,卢见曾无罪?”乾隆平静地说了一句,忽然将脸转向纪昀:“晓岚,你说呢?”
“臣……臣……”纪昀吞了口口水,才道,“臣附议——查无此事却刑求封疆大吏,一开此先河后世必群起效之,势则危矣。”
“查无此事?”和珅在后冷冷一笑,“纪中堂此言差矣。卢府中查不出亏空银子是真,却是因为有人暗中通风报信在先,使得卢家可以转移财产。纪中堂,我说的是也不是?”
“胡说!抄家圣旨一下,我就一直在军机处一步不曾擅离,从无通风报信之说!”纪昀赶紧跪了下来,眼中含泪,“求皇上体会臣的一片忠忱,虽然与卢府结为儿女亲家,但家家国国,臣分的清楚!”
福隆安见状,知道自己不能再不表态,也提袍跪下:“皇上明鉴,纪昀入值军机处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却从未听过他有半点私心,忠心可表日月天地!”
“晓岚,你学问好,肯办事,朕是知道的。”乾隆偏着头一一听了,语气至此也一下子和缓了下来,福,刘,纪三人还没松过一口气,就立时被乾隆下一句话惊地魂飞魄散,“可你不该在朕面前卖弄你的小聪明!这是欺君——你说你没有给卢见曾通风报信带出一言半语?那是因为你给他送去了这个!”乾隆陡然间将空信封摔下丹陛,怒道:“空信封里包上一撮茶叶和盐巴送去卢府,就是告诉他们朕要‘严查亏空’!你这个军机大臣好聪明哪!”
疾风骤雨,毫无先兆。
满堂大臣立时全都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纪昀更是被这雷霆之怒吓地浑身发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做的如此机密,除了他和卢见曾就只有那个送信的小太监知道,和珅又从何而知!“臣……臣……臣死罪……”他在地上蜷成一团,只记得一个接一个地叩头,若不是顾着几分相臣风度,只怕都要啼泪纵横。
乾隆冷冷地看着这个跟着自己十余年的“词臣”,只说了一句:“剥去他顶戴花翎,革职待堪。”
变生肘腋,快地教人来不及反应,此刻的大殿之上,静地连跟针都听的到。福隆安知道此刻绝不能再为纪昀求情,否则连傅家都要牵连进去,偷偷一瞟福康安,但见他依然镇定从容,仿佛无事发生。
和珅直着身子跪在正中,眼中精光内敛——他一举扳倒当朝一品,从今之后自是声名鹊起天下知——“皇上,臣也有本奏!”
一时之间众人又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说话的人,藏兰官袍獬豸补服——正是都御史董诰——他原是福康安亲手简拔上来的亲兵,本是署兵部侍郎衔,却忽然转任御史言官,升任都御史时年岁不过弱冠,风光也是一时无两。
乾隆皱起眉头,一手抚着雕龙扶手把玩沉思,语气却依旧是淡淡的:“卿又是要参谁呀?”
“臣参镶红旗满州副都统,户部左侍郎兼二等侍卫纽古禄和珅!”
石破天惊,谁也没料到朝堂上今天会如此地跌宕起伏。
和珅顿时凝住了笑,他本能地觉得这个巧合来得太不寻常。
乾隆霍然睁眼:“董诰,你参和珅什么罪名?”
“臣参其罪有三——一,夜夜值宿养心殿,进出军机处如无人之境,已大大超过他职责所在,有目无礼法,藐视君上之罪;二,伺候圣驾之时,竟公然与我皇平起平坐下棋奏事,有狂妄自大,尊卑不分之罪;三,查国泰案前曾收受其十万两银子的贿赂,甚至有来往信见为凭,有贪污舞弊,胆大妄为之罪!”董诰一气儿说完,伏地大声道:“此人骤进于朝廷,有损我皇识人之明!”
和珅彻底愣住了,越过层层人群,他看见最前列那个依旧俊美挺拔的男子也缓缓地转过头来,四目交接,流露出的却再不是当年的情浓无限。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意思——是报复,是警告他不该妄图动摇傅家党的根基——在他想方设法打击“傅派”的同时,他早也已经在暗中将刀锋指向了他!
福康安转回来,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默无语,强奈着心头满腔郁愤——他就这么恨他么!恨到已经迫不及待地对富察家磨刀霍霍恨到恨不得立即摧毁他在乎的一切么?!他说过的,他不会让他再轻易地骂他一句“懦夫”!只有和珅回到当初一文不明的身份,他才有可能再一次掌控他的将来以及——他的感情!
就看一看这金殿之上,究竟你胜,还是我赢。
“董诰。”出乎意料,乾隆却似乎没有多大的反应,依旧优容有度一如往昔,话音却一记比一记重“——你说他授受贿银,又可有证据?!”
“有!”董诰似全然不惧天威,直着脖子道,“只要提审国泰一问而知!”
“皇上。”此刻又一个人甩袖跪下,义正严词地道,“臣也请提审国泰,若和珅监守自盗辜负皇恩,便是十恶不赦之大罪!”
是于敏中。
和珅心里似乎一下子了悟了什么。什么与他联手对付傅家党都是幌子,他首要对付的,从来都只有他和珅一个!而自己已经将于易简和他之间的贿赂证据交给了于敏中,他再不需投鼠忌器,自然可以放手一搏了!
好一帮子老谋深算尔虞我诈的中枢重臣!只是他已经分辨不清,究竟是两面三刀变脸如翻书的于敏中可怕,还是那个默默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却始终不曾出面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人也要将他拉下马的福康安福公爵可怕!
冷汗一点点地从额角渗了出来,这罪名一旦坐实了,他所有锦绣前程立时就要灰飞湮灭——在煌煌朝堂之上,悠悠众口之下,乾隆就是想救也救不了救不得!心乱如麻间,国泰于易简已经被压了上来,当年的封疆大吏经了这些大起大落的变故,都已灰头土脸神色委顿不堪,惟有在看见和珅之时,眼中陡亮,若不是有侍卫拦阻又加枷号在身只怕早已经扑了过去——比起钱沣他更加憎恨眼前这个明着称兄道弟却趁着他们放松警惕时候给你致命一击的男人!
“国泰!你辜负国恩死有余辜,此刻还要再放肆么?”看也不看自己的亲弟弟一眼,于敏中巍然严正地盯着国泰道,“此刻天子驾前你从实招来——和珅有没有收你十万两银票!”
“有!”国泰怒火中烧——他是活不了的了,也得拉你和珅一起下地狱!“给太后造金发塔之时我在乐捐的百万两银子之外,还给和珅送去了十万两!他收到后还来信抚慰罪臣,说什么尽心乐捐,皇上赏识我一如往日,没想到收了我的银票却转过身不声不响地就杀到山东!”
朝堂之上顿时议论纷纷,户部尚书粱国治道:“有清一代,还从未有人胆大妄为到身为查案钦差还敢昧着良心收受贿赂的!臣请严查严办!”顿时一片义愤填膺的赞同,经过纪昀一案,没人想看见这个敢做敢为肆无忌惮的男人在朝廷上继续他追星逐月般的擢升。
似乎……满朝文武,都在和他做对呢。
和珅挺直了背,遥遥望向乾隆。
九五至尊的面容隔着偌大的金銮殿,遥远而模糊着。
“和珅,你有没有写过信给国泰?有没有收他十万两银子的贿赂?”
“写信,有。”和珅慢慢地扯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来,“但这十万两银子,奴才没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