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怎么着,烟头从某个角落滚进了厂房,点燃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粉尘,从而造成了爆炸。
“损失呢?”吕天华语气里带了些许慕然未曾见过的抚慰,慢慢说:“这么大的厂子,都是村里兄弟姐妹们的心血……”
一提起这茬事,副主任看上去更头疼了,“你说说,上上个月才刚刚办的入股仪式,村里人大多都投了钱,突然一声不吭地就炸了,你说说,老天爷不给脸,这能怎么交代?”
大多?直觉告诉许慕然,这个词不太对。
马洼村是近几年异军突起的先进富裕村,但其所处的地形崎岖,除了传统的种植业以外,近几年并没有发展出什么值得称道的副业。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有人——
她悄悄地冲吕天华做了个口型,对方会意,随即问道:“还有人没投钱?”
“是啊,”副主任说,“有那么两家,孙家和钱家,唉,真是要命了……”
吕天华看了看表,见时间已经差不多,便站起身来:“那麻烦您了,我们几个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从村委会里边出来,他叫住许慕然:“你过来。”
许慕然快步过去:“怎么了师傅?”
“能看出来里边有点门道?”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有两家没入股的事:“啊……”
“行,”吕天华摆摆手,示意道:“四处看看吧。”
毕竟是个小村,这个时候的主干道上只有稀稀拉拉即将被叫回家吃饭的孩子们,还有他们三人和三人的影子。
他们去派/出/所见了嫌疑人,那是个瘦瘦小小的中年男子,言行举止间都给人一种畏缩之感,怎么说呢……许慕然摸着下巴想,气质这种东西,看面相就能看出来。
见他们是带着证件和大摄像机有备而来的,当地警/方对他们还算客气,没有阻止他们问问题。许慕然觑着他们越来越黑的脸色,知趣地拍了拍吕天华的肩:“太晚了别问了,咱该走了师傅。”
往外走的时候,吕天华沉思了一下,说:“没想到你还挺上道。”
“啊?”
“……没事。”
远方暮日将沉,许慕然突然觉得腹痛如绞,连忙在路边随便敲了一家的门,问能不能借用下洗手间。
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她如蒙大赦,一头扎了进去。
吕天华在门外等了十多分钟,不禁有些烦躁:女人就是多事,连上个厕所都要磨这么久!
这念头刚落,面前的门便被轻轻推开,站在门后边的是神色不虞的许慕然,低声催促他们:“快走。”
“怎么了?”李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还有村里的人民群众没采呢,你现在就走,到时候怎么交差……”
“别管这些了!我让你们走你们就走,难道我还能害你们!?”李易被猝然发难的许慕然吓到,小姑娘在车上的时候一直文文静静的,跟现在的模样一比,反差极大:“行行行,走就走……”
她极力维持着神色平静,却还是泄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许慕然闭上眼,感受着胸腔里躁乱的心跳,开始数羊以努力平定自己的心情。
李易恍若无觉,倒是吕天华,仿佛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他一边快走一边问许慕然:“出事了?”
许慕然垂下长睫,没有做声,过了半晌,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直到上了来时的车,她才放松了一点。
她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放到吕天华眼前。
殷殷一片红。
她盯着面色骤变的三人,轻声道:“他们……看见我看见了。”
三双眼睛一齐看向资历最深的吕天华。
吕天华丝毫未迟疑,沉声道:“走。”
第037章
许慕然得承认, 她推开那扇门,实属意外。
虽说房子不大,格局简单,但因为是头一次进去,短暂的晕头转向也是正常。她打量了几秒钟,决定推开位于右手边的那扇门,却没想到那扇门不是通往前厅, 而是后院。
后院里的内容十分单调, 就是一块盖了塑料大棚的地, 上面种着些花。
漂亮的东西总是容易吸引视线,许慕然禁不住又往棚里看了一眼,整个人忽然定在原地。
那时候身体动作快过脑速,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照片的信息已经被刻进了储存卡。
她刚把手机放进包里, 一转过身,就看见那家的女主人站在她背后, 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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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慕然心神巨震,像是自习课上的中学生突然发现在后门偷看的班主任, 不一样的是, 她现在所面对的,甚至性命攸关。
她只觉得全身汗毛都炸了起来,周遭气氛瞬间降到冰点,如同赤身陷入冰天雪地。
对方的眼里带着笑,透着的却不是暖意, 而是嘲讽,以及……
麻木。
如同行尸走肉的麻木。
她讪笑一声:“大姐,你们家花挺好看的。”
“俺们就是普通人家,农闲的时候随便种种,没你们城里人讲究。”女主人淡淡地说,没停下手里的毛线活:“大门在那边哩。”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许慕然紧紧咬着牙关,竭尽全力不泄露出哪怕一点的恐惧,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终于在背后如刀割的目光的逼视下,走出了那间房。
听她讲完这些,车已经开出了马洼村十分钟,竟没有人说话。
许慕然斜靠在座位上,头脑一直静不下来,闪回放映着方才的画面。
明明是如此艳丽明媚的花朵,却让她在这还算温暖的天气里生生打了个寒颤。
她知道那是什么,却宁愿自己不知道。
读作罂粟,写作鸦/片。
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她曾经在大学时修过一门电影鉴赏课,老师曾经在课上放映过一部关于罂粟的纪录片。吸食者们灰白枯槁的脸色像是恐怖片中的僵尸,化作梦魇缠了她好几天。鸦/片能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将身体健康的壮汉抽作形销骨立的模样,而更可怕的是,就算如此,人们仍然不肯放弃,并趋之若鹜。
那部电影的最后一幕是,一朵朵红色随着微风轻轻飘摇,像微笑着的幽灵。
“小许?”
吕天华出声叫她,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这件事事关重大,不是我们能下决定的,一会儿回单位,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事让我先说,”对方的两条眉毛深深蹙起来,位于其侧的皱纹形成了一个有点可笑的弧度:“有什么事交给上面,让上面处理,千万别让自己跳出去逞英雄,明白吗?”
许慕然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明白。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更何况这财来得并不干净。他们这回不是便装暗访,而是备好了全套手续,有迹可循的,极容易被有心人查到身份。
若是被查到身份……
许慕然不敢再往下想。
前段时间,有部以真实事件改编的缉/毒电影,火遍了全国。
这部电影让广大人民群众认识到了贩/毒者的丧心病狂以及活跃在缉/毒一线的工作人员的危险与艰辛,让人打从心底感觉到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珍爱生命,远离毒/品。
天已经完全黑了,伶仃几颗星藏在愁云之后,散发着暗淡的光泽,仿佛也在替他们忧心。
许慕然将手机锁屏,阖上双眼,仿佛整个世界都融进沉沉夜色。
她有点累,想睡一会。醒来之后,就应该到家了吧。
变故是在瞬息之间发生的。
因为一个突然的急刹车,许慕然猛地清醒过来,带着睡意问道:“怎么了?”
司机脸色煞白:“出事了。”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下一句,位于身侧的窗玻璃就被人狠狠地拍了拍:“下来!”
来人操一口浓重的乡音,手里拿着铁质棒球棒,似乎存了些打破窗玻璃的心思:“快点!”
许慕然有点慌神,问吕天华:“怎么办?”
“下去,”吕天华的情绪比她稍镇定些,“我们出来之前跟单位报备了,拖到他们出面。”
他一咬牙,再不迟疑,首当其冲先下了车。
下车之后,许慕然倒吸一口冷气。车外密密麻麻地围了一群青壮年,而他们手不可缚鸡,对方要是想强迫他们做什么事情,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为首的年轻人冷漠地打量他们一圈,像是在看待宰的牲口:“把手机交出来。”
轮到许慕然时,她开了口,声音轻柔却不容拒绝:“我要打个电话。”
对方戏谑地挑了挑眉:“干什么?报信?想都别想!”
“不是,”她笑笑,“我跟一个朋友有约,要是她今天晚上找不到我……”
她刻意将尾音拖得很长,期望让人能觉出话里深意,而且摸不透她的底牌。
年轻人到底还是经验不足,迟疑了一下:“你打吧。”
她低头按下数字,却突然被喝令道:“开免提。”
单调的滴答声响过三次,对方接了起来。
许慕然的肾上腺素产出在一瞬间到达最大值,她抢先道:“你那天的表白,我听到了。”
“所以,等我回来。”
没等对方应声,她径直干脆利落地挂断通话。
被蒙上眼睛,绕了七绕八绕之后,他们被带到一个地方,像是废弃已久的仓库,只有破了个洞的屋顶能够漏下幽幽一点光。
许慕然呆呆地抬头望着天光,突然觉得十分可笑:明明今天上午她还穿着自己精心挑选的礼服,在邻居家姐姐的婚礼上言笑晏晏、迎来送往,没想到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她就灰头土脸地被关在连窗户都没有的小山村里,不知道接下来将会面对的是什么。
她为什么要来啊?吃饱了撑的?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穿越回请郑维星吃饭的那个晚上,狠狠抽自己十个大嘴巴子:别去突发组!
李易坐她右边,轻声安慰她:“没事儿,你别担心,咱们一定会安全出去的。”
这安慰来得不太是时候,许慕然原本情绪就不太稳定,这话就像导火线,将她混乱的思维一点即燃:“呜……”
她才二十四岁,正处在人生中最美好的阶段,她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那么多美食没吃过,连恋爱都没谈过,她还不想就此停住。
简而言之,她还不想死。
李易没想到安慰不成,许慕然直接哭了,顿时束手束脚起来:“别哭了,保存体力,等救兵吧……”
“让她哭。”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在对面响了起来,“哭完了,脑子就清醒了。”
被吕天华这话一激,她的眼泪更止不住了,直接尽情地哭了个够。
吕天华仿佛在出神,轻轻地说,“我刚入行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大。
“那时候我们都写什么呢?谁谁谁是右/派,要批判,谁谁谁是地/主阶/级,要没收财产充公,让罪恶的财富投入到社/会/主/义的建设中来。
“可这世上的事儿啊,不是非黑即白的,那个地/主,其实也不是地/主,他们家祖上是货郎,游走南北,偶然一次发现了机遇,侥幸挣了点钱,一直传到我们这辈,就被划成了地/主阶/级。
“他家特热心,农忙的时候都去各家问要不要帮忙,哪家有红白喜事,他们都出力。我们都知道。”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但是那时候,时代所限,不写不行。”
“后来我们主编,也就是我师傅,带着我去那家做客。他们家已经是真穷了,我是头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凳子,再没了。
“师傅给他们送了两百块钱,那是他两个月的工资。出来的时候,他跟我说,不能忘了自己的良心。
“良心是什么?说实话,那时候我也不太明白。但是后来……后来我待得久了,我就懂了。
“做你自己觉得对的事儿,那就是良心。”
许慕然沉默了下来。
“别人觉得我们是拿着笔的刽子手,可我们不是。我们也是人,也有目标,也有自己的新闻理想
“但是,只有活命才能继续理想。”
“出去之后,好好想想,要不要继续在突发组呆。想好了就来找我,想不好也没啥。”
她轻声问:“我们还能出去吗?”
吕天华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
“能啊,肯定能。老/子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还能在这阴沟里翻了船?”
之后再没人说话。许慕然困得不行,没捱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耳边响过众多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在门口大声喊叫。
“我们是武警,现场情况已被控制,你们安全了!”
她禁不住抬头望向屋顶的小洞,天光轻柔地照在她的脸颊上,太阳正准备上山。
马上要天亮了。
第038章
他们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得知大体事情经过是在紧追慢赶加完班后。
前几年,孙家和钱家家道中落,去外地转了一圈回来,就盖起了三层大瓦房,买起了加长小轿车,惹得别人心羡眼热:谁知道,他们做的是手上沾毒的生意。
这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大家都畏畏缩缩地避开他们,不知道那一天会触了这两家的霉头。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能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相安无事”。此事波折便折在贪欲上:两家不满足于单干,想要拉拢全村的人一起,他们想当上家。领头的孙家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挨家挨户下通牒:能一起干,就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能一起干,便日后清算。
这么一来二去,还真有不少人被说动;怎奈何,大多人都知道这是损阴德的营生,不肯入伙。孙钱急于扩大作坊规模,思前想后,便想籍着爆炸这事儿给众人一个下马威,没想到被外人误打误撞地揭到了明面。
刚刚从后期室里出来,许慕然揉着酸痛的肩膀,只觉得两眼发晕,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歪打正着地揭露了一个大新闻,工作量瞬间翻番。上边简单地表示了一下慰问,便立即要求他们跟进后续工作:趁着事件热度还没发酵,赶紧推进,一定要抢在别家前面做出深度报道。
一想到已经定好的明天一起去采访犯罪嫌疑人的计划,她愁苦地叹了一口气:“唉……”
昨天经历的事太惊心动魄,她觉得她得缓两天,两天还不一定能缓得过来。
此时有电话打进来,她垂眸一看:周磬。
这……
说实话,她现在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周磬。一面是好友,一面是救命恩人,甚至还是自己的暗恋对象。
默认铃声响了又响,她咬咬牙,划开通话界面:“喂?”
“在单位吗?”
“……嗯。”
“我在楼下,下来吧,带你去吃个饭压压惊。”
许慕然快步奔下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周磬的车。副驾驶的窗开着,隐约可见驾驶座上的人的线条精巧的下巴,以及随意搭在方向盘上的纤长手指。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视力怎么突然怎么变得这么好——
眼力不够,脑补来凑。
她坐进车里,周磬随即开口:“下班了?”
“嗯。”许慕然沉默了一下,回答道:“刚下。”
“怕不怕?”合着轻柔的嗓音,女人关切的眼神如同来自深海的漩涡,仿佛引诱着她进入,又带着些许不甚明晰的困惑:“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想起我?”
她从未想过周磬会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就像,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心脏会跳得这么快。
许慕然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我不该……不该在这种事上开玩笑,是我冒犯了。”
她说的是那句所谓的“表白”,这是她期望周磬读懂的反常信号。
用某些不可能发生的、只有两方知道的事情当作示警,在某些时刻,这是一个非常实用的求生技巧。就像一个对辣椒过敏的人,突然给朋友打电话要去吃麻辣火锅,这就说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
“但那时候,我一时想不起别人……我不想让父母为我担心。”
父母会神经质地团团乱转,赵祎会当她间歇性表白脑子发抽,别人不会想这么多,只会当个笑料;细细想来,唯一合适的人选只有周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