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琛才认识他不到一天,已然对霍明钧唯命是从。听见叫他立刻从后头挤出来:“霍先生,您跟这个……”他堪堪咽下蹦到嘴边的“衰仔”二字,换了个客气的称呼:“您认识这位先生?”
霍明钧点头,道:“跟他说,这个人我要带走,凡是拍到他的所有影像全部删掉,把底片买下来,不要留底。另外,以后不管你拍什么电影,别再来找他。”
“放心。”梁琛猜霍明钧跟这个小明星八成有点见不得人的“交情”,答应得十分痛快。他在强买强卖这方面还是很靠谱的,自行去跟导演组交涉。霍明钧余光瞥见呆立在一旁、满头雾水的谢观,看到他那张脸就来气:“杵在这儿干什么?去换衣服。”
他语气实在不算和善,一下惊破了谢观的恍惚,心底升起的隐约感激骤然转成惶恐,甚至比被人注视着更难堪:“霍先生,多谢您的好意,但是……抱歉,我不能走。您别插手了,这件事我自己来解决……”
“把衣服穿上再跟我说话,”霍明钧冷冷地横了他一眼,“快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他们前两次相遇都称不上友好,谢观就没见他有过和颜悦色的表情。而且说不上为什么,他有点怕霍明钧,本能地就想远远躲开。此刻霍明钧发了话,他纵然有心争辩,却完全不敢开口,只好快步走回后台。
等他迅速换好衣服出来,梁琛已经跟导演达成了一致。霍明钧留下一个助理替他处理后续事宜,也没有征求谢观的意见,直接吩咐保镖:“送他回酒店,别让他乱跑。”
“霍先生!”谢观忙出声制止,然而霍明钧说一不二惯了,这回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直接跟梁琛一起离开了地下剧场。
隆丰集团为表诚意,特意为霍明钧准备了APG酒店的总统套房。房间占了半层楼,装修陈设极尽奢华之能事,超高层的视野极好,从落地窗望出去就能看到夜色下的海湾。
然而再好看它也是个黄金鸟笼。
负责护送谢观的保镖将他推进房间,然后一言不发、尽职尽责地守住了门口。谢观穿着几十块钱买的灰色长裤和白T恤,站在客厅里,觉得自己就像一颗不合时宜的大号灰尘。
他从没想过会一而再地跟霍明钧扯上关系,谢观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自知之明。霍明钧这样的身份不会看得起一个泥里打滚的小透明,而且他能分辨出霍明钧的眼神——他透过谢观,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工作也就罢了,谢观没有在生活里还要给人当替身的爱好。
他占据了沙发一角,谨慎地把自己的占地面积缩到最小,好像这样就能跟霍明钧的关系少一点。保镖只负责看守,想不到招待他,他也尽量不给“看守人员”添麻烦,安静地看着窗外夜景,仿佛那是什么难得一见的风景。
半小时后,霍明钧一回来就撞见这幕现场版的“非法拘禁”,好不容易消下去的脾气险些死灰复燃。
“这是参禅呢,还是上我这儿静坐示威来了,”霍明钧一对上谢观,就好像不嘲讽就不会好好说话,没来由地心头火起,“看你这么苦大仇深的,要不要再闹个绝食,拉条横幅?”
任何一个正常人被莫名其妙地带走、被看犯人似的晾了半个小时后,冷不丁对上这么一句嘲讽,不动手揍他丫的都算性格温柔。谢观脾气再好再温吞,那也得是他愿意忍让:“不敢。您要是能离我远点,我马上活蹦乱跳给您看。”
霍明钧在他对面沙发坐下,随手扯开领带丢到一边,凉凉地说,“能耐不大,脾气倒不小。继续蹦跶吧,说不定几年后就是一颗冉冉升起的脱星。到时候用不着你开口,没人乐意往你身边凑。”
“霍先生,”谢观猛然起身,压着火气冷声道,“适可而止。”
霍明钧毫不在意地架起一条腿,反问:“怎么,不乐意听?我说错你了?”
谢观被他一句话噎死。
霍明钧毫不留情地讽刺道:“跟公司解约,一声不吭地玩失踪,跑到港岛拍这种片子……你怎么那么能呢?人还没红起来,自己先主动往泥潭里跳,中国演艺圈地方太小装不下你了?”
谢观:“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
“是,你有苦衷。你怕被姓张的报复,怕没有工作,但你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别说这条路最后没几个能出头的,就算你日后成名,外界对你的评价,想必不会比‘三级片之王’好听到哪里去,”霍明钧盯着他不住躲闪的双眼,冷静而残忍地问,“谢观,你以为今天脱下来的衣服,以后还有机会穿回去吗?”
谢观心神剧震,艰难辩解:“我没有……”
“‘没有’?”霍明钧差点让他给气笑了,“谁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抛家舍业地躲到这儿来拍三级片了吗?还是谁拿枪指着你的脑袋逼你一声不吭地玩人间蒸发,啊?!”
“吃不了一点苦,受不得一点委屈,遇上点事就要死要活。真当自己是三岁小孩,摔倒了还得别人去扶你起来?”
汹涌怒火直冲太阳穴,谢观手指捏得“格格”直响,忍不住想给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混蛋一拳,再把“你懂个屁”这句话掷地有声地糊他一脸。
霍明钧的话太直接,也太锋利了。他毫不客气地划开了谢观自欺欺人的伪饰,露出他拼命掩盖的狼狈和无处可藏的难堪。这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无异于颜面扫地,把他的自尊踩在了脚底。
谢观咬牙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霍明钧漠然不语。
这句话落地的同时,他心里忽然有个小小的声音道:“可他说的是事实啊。”
一切辩白都不如眼见为实,而事实就是:不管背后有什么理由,那确确实实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鼓噪不已的心跳和血一起凉了下来,他恍然被冷水浇醒,终于看清了自己挣扎的是多么徒劳。
谢观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理智回笼,他稍一细想,立刻抓住了霍明钧话里暗藏着的恨铁不成钢。说来奇怪,他吃了许多苦头,一路颠沛流离地支撑到现在,心里却像失去知觉一样,没感受到多少痛苦。直到霍明钧几句轻飘飘的话如同针扎,穿透无常世事磨砺出来的老茧,笔直地刺进尚未泯灭的傲骨。
一种陌生而灼热的痛苦短短数息之内席卷了全身,他的视线忽然模糊起来。
谢观浑浑噩噩地后退半步,膝弯磕在沙发边缘,膝盖关节像被掰断了一样,直挺挺地坐了下去。
霍明钧也不催他,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确实……我前一段时间跟公司闹翻了,自己出去找戏拍,又没有剧组愿意要我。所以接到副导演的邮件时,我抱着逃跑的心态离开了。”
他盯着地摊上的花纹微微出神,声音发哑,脊背像跟谁较劲似的挺得笔直,越紧绷,越显得萧瑟。
“到港岛后我才知道他们找我来是要拍三级片。起先被我拒绝掉了,但是没过两天,我住的旅馆失窃,财物、手机、证件都被偷走。去警察局报案,人家让我回去等,想找人帮忙,这边的话我又听不懂。我身边没有钱,也联系不上谁,走投无路之下,导演再次找上门来,我就答应了他。”
他自始至终没质问过霍明钧“如果是你在这种境地你能怎么办”,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的训斥,做不痛不痒的解释,假装自己还有“知错就改”的余地,能稍稍显得不那么狼狈。
“霍先生说的对,归根到底,还是我太懦弱。”谢观深吸一口气,低着头起身,平复了一下情绪,哑声道:“抱歉,失态了。不管怎么说,谢谢您今天出手相助。如果霍先生没有其他事,我先回去了。”
“你还想去哪儿?”霍明钧蹙眉问,“我刚跟导演说你不会再回去拍戏都是白说的?”
“不回剧组,”谢观转身往门口走,疲惫地说,“您别再费心了。”
然后他被保镖挡在了房门前。
谢观:“……”
他忍无可忍地回头:“霍先……”
半截话音戛然消失在嗓子眼里。
霍明钧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为了与他对视微微低下头,脸上表情依旧不明显,潋滟在灯光里的眼神却透出一点莫名柔和的意味来。
谢观仿佛第一次见到他,脑海里突然跳出个念头:霍明钧的面相原来一点都不冷峻,只是气势慑人,眉目舒展开时居然还挺好看。
何止是好看,简直堪称美貌。
“我是气急了,所以没忍住骂了你一顿,”他抬手在谢观眼底轻轻一划,带出一道极细的水痕,“知道你委屈,但以后别再做这种让人担心的事了。”
谢观像是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霍明钧跟他发了一通火,这时冷静下来,对上他通红的眼眶,被愤怒压倒的心疼冒出个头,立刻迎风而长。他把谢观拉回客厅沙发旁,一根一根掰开紧攥的手指,一摸掌心里全是冷汗,指尖冰凉,不由得有点后悔:“过来,先坐下。”
谢观猛地醒过神,忙道:“等等……”
霍明钧把他按坐沙发上,妥协般地叹了口气:“刚才有些话说得太重了,需要我给你道歉么?”
“不、不用,”谢观赶紧摇头,“没事。”
“那别哭了,好不好?”
“嗯?”谢观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盈在眼底的泪水顺着眼角倏然滑落,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背过身去擦。
霍明钧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回手扯了两张纸巾给他擦眼泪:“好了,这事翻篇儿,以后不提了。”
谢观刚想说话,外面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霍明钧示意他稍等,少顷,保镖将一辆酒店小型餐车推进客厅。
霍明钧塞给他一杯热牛奶,让他捧着暖手:“今晚先在这里住,过两天跟我一起回去。不许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剧组。”
“……嗯。”
保镖把餐车停好后退出套房。谢观做梦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霍家现任当家人亲自动手,把七八个餐碟在茶几上摆开,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帮我?”
第8章 驯养
霍明钧摆碟子的手一顿。
然而这个小小的异常很快被行云流水地掩盖过去,他避重就轻地答道:“我们这种人做事,一般不需要什么理由。”
“世上倒霉的人千千万,也没见您一个一个地拎回来教育,”谢观喝了口牛奶,“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不可能直接问霍明钧是不是另有所图,这样太失礼了,只能绕着弯子小心试探。霍明钧当然清楚他在琢磨什么,只是有些事连他自己也没完全想明白,现在对谢观说,只会把两人之间本就浅薄的联系彻底搞散。
“翠屏山,还记得吗?”
“嗯。”
霍明钧把点心推到他面前:“你帮我挡飞机时,我不是也没问过你为什么?吃点东西。”
他眼中的温和神色只流露了一瞬,顷刻便收回,换上了惯有的冷淡表情。谢观心知自己不长眼触了对方的逆鳞,当下噤声。
霍明钧是个商人,按理说,只在有利可图时他才愿意投入成本。然而谢观纵观己身,实在没发现什么可榨取的剩余价值。霍明钧又嘴严得跟个珍珠蚌似的,他只好暂且按下心中疑惑,老老实实地在跟着霍明钧在酒店住下。
隔日清晨,两人一起用过早饭。霍明钧上午没有安排,要留在酒店听B市的工作报告。谢观无处可去,本打算随便干点什么消磨时间,霍明钧却把自己的生活助理方茴从楼下叫上来,让她带谢观出去买两套衣服和生活必需品。
方助理昨天没参加接风宴,正深恨错过了一场大戏,多方打听八卦未果,没想到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她用请旨的姿势恭恭敬敬地从霍明钧手里接过副卡,揣好,扭头朝谢观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慈祥微笑:“谢先生,我们出发吧。”
谢观让她笑得心里一哆嗦,下意识地朝霍明钧看去,没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你不一起去吗?”
方茴脸上的微笑霎时切换成惊恐。
让霍大魔王陪你逛街,少年,你是嫌咱俩命太长了吗?
霍明钧正坐在窗边看平板电脑,闻言头也不抬地说:“不去。让方茴帮你挑,她眼光还可以。”
方助理腿都软了,干笑道:“呃……谢谢老板夸奖。”
方茴是专门负责照顾霍明钧生活起居的助理,因此对这位老板的脾性了解得十分深刻。霍明钧性格绝对算不上好,冷漠严厉,手腕铁血,尤其在处理家事上心狠手辣的做法常为人诟病。方茴是他的第四个生活助理,据说前三任被炒的原因是“动机不纯”、“嘴碎”,而最倒霉的那个仅仅是因为跟霍明钧的父亲多说了两句话。
以方茴对他的了解,霍明钧对人对己的要求都近乎苛刻,所以方茴听说“老板从三级片拍摄现场捡回一个男人”时吃了一惊,等她看见谢观穿着漏风麻袋一样的地摊货从老板的屋子里晃出来,甚至毫不见外地邀请他一起去逛街时,她彻底幻灭了。
原来大魔王心里住着一个仙度瑞拉吗……
谢观是很好相处的人,方茴很快就发现他对霍明钧几乎是一无所知,根本是误打误撞地撞进了老板的魔掌。
方茴拿不准霍明钧究竟要怎么对谢观,是包养还是日行一善,她不敢对谢观说太多,只好把无处发泄的精力付诸买买买。
谢观艺人出身,身材条件优越,换上合适的衣服简直如同脱胎换骨,看得方茴这个大龄少女不住赞叹,心中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仙度瑞拉”论断。
谢观从售货员手中接过购物袋,方茴正要从沙发上起身,谢观自然地把手伸过去让她扶:“累不累?走了一上午了,找个地方坐下歇一会儿。”
方助理的少女心惊天动地地荡漾了一小下。
她面上微笑着说好,然而内心宛如一条死狗:“妈的,这种好男人竟然都被大魔王抢先了。”
在谢观的坚持下,方茴只挑了两套不太贵的衣服,又按照霍明钧的吩咐去给他买了个手机。回到酒店时还不到午餐时间,霍明钧刚处理完公司发来的文件,见两人进门,眉梢讶异地一抬:“动作挺快。”
方茴没看到他惊艳的表情,有点失望,心中暗自嘀咕这跟说好的结局怎么不一样,只听霍明钧继续道:“不错,顺眼多了。”
谢观难得地有些局促羞赧,低声道谢:“破费了。”
霍明钧又道:“人靠衣装,世上大部分人都是视觉动物,别管内在怎么样,起码外在不要露怯。你但凡硬气一点……”他瞥了伸长脖子好奇围观的某人一眼,已经到了嘴边的旧账又咽回去,话锋轻巧一转,“也不至于落在我手里吃教训。”
谢观努力压平嘴角:“没有,您教训得对。”
方茴心想:“我好多余。”
下午霍明钧出门见隆丰集团的代表,谢观买了一张电话卡,把各种社交软件装到新手机上。微信找回十分麻烦,好在微博还能登陆,一上线私信铺天盖地,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王若伦的咆哮。
最近消息是在前天早晨6点,大概是王若伦出发前匆匆写下的,可能是被谢观逼急了眼,居然把剧组的联系方式都留下了。
他看着满屏杀气四溢的感叹号,一星温热从心尖上蔓延开,忽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霍明钧,王若伦,深夜等在车里的聂总,给过他多次机会的何导……这个世界上并不尽是王哲张总之流,他为了逃避重重压顶的阴云,如惊弓之鸟一头栽进死胡同,可就算跟公司解约又能怎么样,在B市没戏拍不代表他一定会饿死——中国有多大中国演艺圈就有多大,区区一个投资商,真能一手遮天吗?
他究竟是有多想不开,才会为这种人抛弃了自己近十年的坚持。
谢观给王若伦回了一条信息:“我在港岛,手机丢了一直没看到你的消息。我挺好的,别担心,过段时间就回去。”
霍明钧一直在外应酬,快到十点才回酒店。电视里正播着TVB的武侠剧,谢观听见开门的动静,回头望过来,随即起身相迎:“回来了。”
他还是不太习惯跟霍明钧相处,显得有些拘谨,但到底是主动开了口。霍明钧何等敏锐,一眼看出他与往日不同,心知他这是终于想开了。他“嗯”了一声,正要说话,嗓子里突然泛起钻心的干痒,喉结微动,登时爆发出一阵剧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