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一开始……想的就是去找寻神的遗迹？或者活着的神灵本身求医？”
“最开始是这样，不过在我母亲自杀后我就没这样想过了。我的母亲以前是命运神殿的女祭司——某种意义上也是女疯子的同义词。她总在忧虑未来，她的眼中只能看到未来，而这种沉重的负担最终在我被宣布无法医治后压垮了她。她对我说‘抱歉孩子，我看不到你的未来，我早就应该知道’，然后她自杀了。”
“……我很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我估计我哥和我更多的感到的是解脱。我哥几乎是雀跃从他老师那儿滚回了家，我也几乎是雀跃地扔下了那一堆神神叨叨的预言书，开始看我喜欢的东西了。我发现我对‘家’的热爱和对‘远方’的向往一样多，所以才选择了这样的形式。”
“如果你把这段话对你的同族们详细地说明一下，你会有更多支持者的。”
“唔……”
“但是你不想要这些支持者？”
“可能是吧。也可能是我想做出点儿什么，来证明自己不需要同族那样强大的力量也可以达成我的目标？”
“那么拜托接受一下我伸出的手？因为除了你以外，别的精灵所造的船并不是我想登上的那一艘。”莱奈尔顽皮地眨眨眼，“我有预感，成为你的船员会让我获益良多。噢，那边那个是我家属，我相信他会是个很负责的大副，足以让船长和导航员没事就溜去玩的那种。”
琵娅笑了起来，这使得她看起来终于符合她的年龄了，“欢迎，我的导航员。”
从梅埃尔城到提特斯城只有人类的商船直达，而不巧的是，大家都在庆祝新年，下一趟要等到月底从提特斯城出发。
“看来你们得等到二月中下旬才能到提特斯了。”马蒂对此表示了遗憾，“会影响你们和维希特里斯会合吗？”
“应该还好？毕竟他一路上买卖货物要花的时间应该会更长。”莱奈尔已经沉迷于和琵娅每天捣鼓材料，上手制造他们设计中的浮岛的部分。
赫伯特给他们做了一个单元拆分，把整个浮岛的地面模块以1芬利尔长短作为区分，划分成了无数小块。
“我们可以先做两个或者三个方块到水里泡泡，试试你们的防腐涂层与隔绝法术的效果。然后再找合适的海面，逐步延展开来。后期所需要的其他功能，可以在已经实现的基础添加。如果让你们把所有的细节都设计好再投入制造，那我们有生之年是没法登‘船’了。”赫伯特无情地把两个孩子气的家伙从无穷的设计构想中拉回了现实。
他早就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扮演一个监工角色，避免这俩光想不做。
时间过得飞快，商船从梅埃尔出发时，他们的第一块模块才刚刚做好。
“记得下水泡了后每天记录一下效果！”莱奈尔站在船舷边朝琵娅挥手作别。
“记得把画好的新图纸寄回来！”琵娅坐在她那块小模块上，挥着已经废弃的旧图纸。

第九十六章 海上

坐船的日子比想象中更加无聊。
莱奈尔很庆幸自己不晕船，但不幸的是他同一个房间的另外两名旅客都晕船。这导致房间永远弥漫着一股腐烂的酸臭和海鱼的咸腥混合的气味。
偏偏这艘船是艘规矩的货船，客舱也是从水手们居住的船舱凑合改来的，并没有许多供无所事事的游客闲逛的地方。货舱和工作舱更是不对旅客开放的禁区。
只有天气晴好时，船长才会允许游客去甲板上活动几个齐尔斯。
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太差，他们前往提特斯的15天旅途中，竟然每天都在下雨。风浪倒没什么威胁性，但是也足以让船摇晃得不适合普通人在甲板上随意游玩了。
第6天的夜里，赫伯特被突然变浓的酸臭味憋醒。他听到了对面床铺上游客的咳嗽和呕吐声，睁开眼观察了一下。
这个倒霉的男性乘客年纪不轻了，此时他趴在床铺边缘，口中呕吐出的只有些许混着黄绿色的酸味十足的液体。他本来就瘦削高大，被这几天的风浪折腾得整个人都瘦得快脱形了。和他同行的那个年轻人白天也吐得厉害，好在底子好，至少晚上睡得挺沉，这时没有一起来加重空气的糟糕程度。
赫伯特从床上下来，看了一眼下铺，莱奈尔果然又偷溜出去了。他并不太担心，决定先解决当下的问题再出去把人逮回来继续休息。
赫伯特翻了翻包，找到了几颗鸽子蛋大小的柑橘，便把它们的皮都剥了下来，拿床头的木碗，撕成小块后用木勺碾碎了。留了一部分汁液混了糖水，另一部分浆糊置于掌心，往老人的手臂上慢慢抹开，又用力按压他的前臂中心和虎口。
“如果还觉得头晕，就闻一闻手臂上的味道，睡不着也闭上眼睛多歇息一会儿。等白天时找船员多买几个柠檬泡水或者掺鼻烟里。”赫伯特冷静地提供着之前几天已经被船员重复过好几次的建议。他其实并不觉得重复这些建议有信息上的必要性，不过二人素昧平生，能随便说点儿什么缓解一下夜里突然接触的尴尬也不错。
“谢谢你了，赫伯特。”老人含糊地用布擦干嘴边的液体。
赫伯特又在心底叹了口气。莱奈尔欢乐地把他们的真名到处传播，假如龙愿意认真查验，完全可以从这一路上听闻过他们名姓的人心中找出他们的踪迹。
——我是怎么了？自从“死”过一次后，内心充满了忐忑？是我对龙的畏惧被那座充满死亡的城市迟来了二十年地被激发了？还是我见识更广泛后，更深地认识到了自身的渺小和无能为力？赫伯特默默思考着，手上的力量控制得依旧轻柔平缓。
——这样的焦虑，是否正是我对自己广义层面无能的现状的痛恨？
赫伯特心中千回百转，手上的力量却依旧控制得十分轻柔和缓。他把喝了柑橘糖水后稍微好些了的老人扶着躺下，又把弄脏的抹布与碗放到一边，推开舱室门，走了出去。
今夜风雨暂歇，阴云仍旧密布天幕。
赫伯特凝望着休息室的窗口。
莱奈尔正趴在那儿，津津有味地看向外面漆黑的海面。
赫伯特并没有走上前去，他看着莱奈尔，身体缓缓靠在了墙壁上。这家伙，对着黑漆漆的夜晚看什么看得如此出神？他想莱奈尔一定又看到了什么常人看不见也无法理解的恢弘美景。
真遗憾，自己不能看见。尽管他已经是人类中绝无仅有的战士，字面意义上的以一当百，从力量到速度都远远超越一般人类，但他知道，自己并无与龙一战之力。作为人类，整个的生命与尊严，不过是依托于龙的骄傲和它们对人类的藐视存在。
他感觉自己已非这趟旅程开始时的心态，但也欣喜于自己有所改变。改变意味着丰富，越是复杂，越有成为好的指挥官的才能——这些教诲依然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行为处事之中。
当然，他更加欣喜莱奈尔至始至终那种无畏的好奇心，从未改变。
让他深感安慰。
——说不定某一天，人类会和龙有一战之力。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是希望吧。
赫伯特重新站直，走了过去，轻轻摸了摸莱奈尔的头发，“在看什么呢？”
“多美啊……风与水的舞蹈，就是浪花与波涛。”
“……我总觉得瑟特里尔当初没有把你举荐去参加诗歌竞技，是十分暴殄天物的行为。”
“我才没有兴趣绞尽脑汁去压它四十个韵脚赞扬龙的雄壮美丽呢。”莱奈尔笑嘻嘻地收回目光，他看进赫伯特的眼里，“不过我很乐意为你压它八百个韵脚哟！”
赫伯特低下头，吻上他的嘴唇。
浓烈的海腥味依然无处不在。
波浪起伏不定，摇曳直到天明。
白天为了不给船员添麻烦，莱奈尔没有出门到处晃悠。尽管身体已经被他事后用法术做过了必要的治疗，现在只感受到陷入被窝的奇妙的愉悦，但是这种愉悦也带来了让他不想行动的慵懒。
赫伯特去外面稍微开阔些的休息室锻炼了。他今天的心情看上去平静愉快多了，自从到达澜月之湖后他那种微弱却持续不退的忧郁终于烟消云散。
莱奈尔在床上滚了滚，挣扎着摸出自己的游记本，打算在躺平等饭的途中，稍微写点儿什么。
“海上的旅程并不如一开始想象的那么有趣，风雨和波浪构成了一切。幸好我们所在的航线全程都在近海，时不时从船只下面通行过的海鱼就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一样，是万分珍贵的景色。如果出海的航程意味着数十年、数百年如一日的如此千篇一律的旅途，那么我对琵娅的理解将比以往更加深刻。为了追求真理、成果而进行的漫长的跋涉是必须也将会是值得的，但如果能把跋涉的路途变得更加有趣味，说不定本是苦行的旅者，能走得更加远，看到更加崭新迷人的风景。”
莱奈尔奋笔疾书着，又补充了几条他近距离观赏海上风浪所产生的对于法术的新创意。最后他把那句即兴的诗歌也写了上去，忍不住弯起嘴角又念了一遍，附加了一句话——送给我最亲爱的赫伯特。
“你……是在写诗吗？”今天风浪较小，老人的晕船好些了，他隐约听见了莱奈尔的吟诵，忍不住问道。
“哈哈，偶尔写一两句。”莱奈尔抓抓头发，有点儿不好意思，“卡尔老伯你要喝点儿水吗？”他把本子合上，巧妙地用拇指与食指在书背上捏了一下，催动空白的纸边粘合起来。
“谢谢你了，莱奈尔。”卡尔叹口气，“唉，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没法习惯乘船。说起来都没人相信我是提特斯城土生土长的居民。好在我年轻的时候勉强为我的家乡写过几首流传颇广的诗歌，也算挽回了一点儿脸面。”
莱奈尔笑了起来，把盛水的木杯递给卡尔：“这么说来我对我的家乡毫无贡献啊。”严格来说也不算毫无？一个在竞技场上逃跑还成功了的人类法师，听起来还挺涨凶名的嘛。
“每个人都能为自己的家乡做出与自己的能力相当的贡献的，商人行商可以交通货物有无，渔民捕捞可以提供丰富海产，水手驱动船只，向导引离迷途。你的朋友是个军人吧？是有领主交托的隐秘任务所以才不远千里来到精灵的国度？而你是为了丰富见闻，想要写出更好的诗歌，去赞美英雄，赞美汹涌的海浪下无声的暗流？不，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这是职责所在，一点儿细节也不能透露的。”卡尔笑了起来，带着点儿“我已经看透你们了”的老年人特有的洋洋自得，“我年轻时也走过这么一趟充满惊喜的旅程啊，使我获益良多。”
莱奈尔暗暗在心底表示，不，完全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不过如果你愿意如此认为并且悄悄地宣传一下倒也并无不可。他做出为难表情，假装努力地把话题挪开：“卡尔老伯你这是又一次游历完，终于要回家了吗？”
“是啊，我一把老骨头了……大概游历不了多久了。主要原因还是三月初举办的盛会要来的特邀客人，我渴望见到他很久了，绝对不能错过。”
“盛会？是什么提特斯城特别的庆典吗？”
“只是城主喜欢举办的艺术聚会而已。其实挺频繁，规模也不大。但是今年因为刚过去的冬天北方特别寒冷，有一位尊贵的客人特地南下到了提特斯城越冬。我听说消息时有点儿晚了，现在急着赶回去，所以才选择了平时绝对不会考虑的水路，希望能见他一面。”卡尔神秘地笑了起来，“这位客人，可是获得了多次诗歌花冠的能人！来自北方，瑟特里尔大人所属的伊格拉·斯帕西！”
莱奈尔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什么？伊格拉这个冬天来了如此南端、远离瑟特里尔领地的提特斯？

第九十七章 提特斯城

赫伯特发现，这趟并不怎么有趣的海上之旅眼看就要到终点了，港口停泊的船只已清晰可见，莱奈尔的情绪却比在船上闷着的时候变坏了。
即将上岸见识之前心心念念的海畔明珠，没有理由反而产生这种近乡情怯的低落感啊？
赫伯特又瞥了莱奈尔一眼，后者远眺着港口发呆，一点儿也没接收到他疑问的目光。
“唉……”莱奈尔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还是没想好要不要去偷偷看一眼伊格拉好不好。后者对他很好，但伊格拉对龙的感情虽然复杂却绝对不是作伪……好难办啊。
他忍不住又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赫伯特拍上他的肩膀，让这家伙顺势滚进自己的怀抱里。
“怎么了，一直在这儿犹豫不定？不想去提特斯城，还是想回去继续造船？”
“这倒不是……”莱奈尔瞄了一眼左右，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回答道，“伊格拉来这儿越冬，我有点儿想去看看他，但不知道该不该让他看到我们。”
赫伯特挑眉：“我们先去看看，到时候再做决定吧。”
“也对……反正总是要去看看的。”
至于看到后，要不要当面交谈一下，那是斯时斯地才能决定的事了。
也许是这半个月来风雨淋得足够多了，提特斯城的阳光灿烂得简直如同不要钱的黄金，被撒得满地都是，被万物随意佩戴起来。
这座城市依海而建，与绝大多数充满了龙领主个人爱好设计规划的城市不同，它足够漫不经心。地势最高的北面临海有座两三个芬利尔高的小山坡，山势缓缓延伸入海的部分制造了大片金黄的海滩；也因为这边居高临下、风景独好，早已被一众显贵忙不迭地依次占完；往南边地势减矮，港口水也次第地深了下去，最南端更是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回水港，具有数十个优秀的泊位。围绕着港口，一连串密集的建筑层叠铸起，最高的不过八层楼，大部分在五层左右，形态如同被挤压得稍微变形的蜂巢一般，却依然可以庇护其中生活的人类，如同蜂巢庇护幼虫一样。
整座城市呈现弯曲且不平衡的哑铃状，最南端与最北端中间连接的建筑带狭长，紧紧地拥簇在海岸线上，这一带是城中最穷苦的贫民居住的地方，为海洋的风浪日夜侵袭，却因为水深不够，并不太能沾到港口便利的好处；居民们只能乘了小船，在浪涛中搏斗，捕得几网鱼维持生计。
两人下了船，和忙着赶回家准备数日后即将到来的宴会的卡尔老伯告了别，于港口上随意溜达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赶在被港口的执勤官列入可疑对象前离去。
他们一直走在最宽敞的主干道上，一点儿也不敢尝试道路两侧不断涌现的岔路和小巷；尽管如此，依然在走出紧挨着港口的海市前，被接连八个小偷视为可下手的肥羊，赫伯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的投怀送抱、迎面交锋、钩爪夹镊；最终他捂住唇角勾得越来越弯以至于哈哈大笑起来的莱奈尔的嘴，无奈地承认，他腻烦了。“你上吧。”
于是这海市的小偷们今天运气突然非常不好，不是眼睛似有若无地斜睨着路人的腰包时一脚踩上了地面的烂乌贼脚摔扭了脚，就是伸出罪恶之手追求财富时被突然倒塌的货箱砸肿了手腕。
当然，这可不能怪货箱和被丢掉的烂海鲜，谁叫这群混蛋走路不看路撞过去，还妨碍人家正常贸易活动呢！
他们走到稍微整洁、地面不再沾满海鲜腥臭味泥浆的区域时已是傍晚。两人买了当地特色的海鲜馅卷饼，慢悠悠地找了一家旅店休息。
“奇怪，我们明明要的一样的东西，为什么你和我的馅饼内容不同？”莱奈尔找了个旅店一楼大厅的靠窗座位，缩在椅子里，把手上三个馅饼每个都咬开了一口，又盯着赫伯特手中正在吃的，对比起来。
“里面填充的海鱼碎肉，大概就是把大块好肉做了主菜后剩下的碎料随便混合制造的；材料不同很正常啊。”赫伯特把女招待送上的蔬菜汤推到他面前，自己则端起一大杯充满泡沫看似啤酒的淡黄色饮料喝了起来——一入口他就发现了此处风俗的奇妙，这东西和啤酒唯二的相似点大概就是颜色和泡沫，但味道，分明是混合了某种不知名液体的苹果柠檬汁？不知名液体格外的甘甜和富含泡沫，苹果柠檬则提供了颜色，假如往表层喷一点儿酒精，大概会是拼酒时作弊的好选择。
“这里面都加了什么？”在女招待端着他俩的火腿切片和血肠过来时，赫伯特忍不住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