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夏为道,不等管清溪深问,说,“你刚刚的动作不对。”
“怎么不对?”
“手,应该这样,整个贴上去。”
管清溪瞪圆了眼。
夏为从石碑上收回手,领着他去看回放,分析道:“想象一下,我是你深爱的人,你这十年里都一直思念着我——别笑——现在你终于完成了两个人的梦想,再一次来到墓碑前,你心里会是什么感觉呢?只有悲痛吗?”
一旁的莫森听见他的话,竟也点点头:“悲伤和思念是两个相反的东西,一个随时间淡化,一个随时间增长,十年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这时候,你的思念应该是大于悲伤的。”
“还有,”夏为指着指着屏幕上,管清溪半跪的姿势说,“跪得太没诚意了,只有膝盖和脚尖触地,如果你仔细观察过,就知道真正悲伤的人下跪,是整个小腿都瘫软在地上的。还有你的手,你下意识只用了指尖去触摸我的墓碑,是因为石碑被晒得太烫手所以你嫌弃吗?”
管清溪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顿时如醍醐灌顶:“我明白了。”
周围很快忙碌了起来,化妆师过来把管清溪刚刚折腾乱的头发重新梳理好,又给他补了一点妆。
“好了,再准备啊,小夏,愣着干什么呢?”
夏为意识到自己占了摄影师的位置,忙退到了一边:“不好意思。”
这一次再拍摄,明显能感觉出,管清溪已经进入了状态。只见他轻轻走到墓碑前,缓慢地跪下,动作之轻,仿佛怕吵醒了里面沉睡的人。接着,他温柔而亲昵地说了一句:“我来了,你睡得还好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但很快,那笑意渐渐淡下去,一直盯着墓碑的眼睛就红了:“你看,我又想你了,是不是很没出息。”
说完这句,管清溪自嘲般地淡笑了一下,一直笔挺单跪的身形颓然地塌了下去,整个人靠着墓碑,大喇喇地坐了下来,脑袋依偎在石碑上。
“这……”旁边的场记自言自语,“这和剧本不一样啊。”
莫森一动也没动,紧紧盯着摄像机,眼里几乎要迸射出光来。
“这十年里,我去了很多地方,你曾说,西沙的水很清,所以我去看了……”管清溪靠着墓碑,像拉闲话家常一样,絮絮叨叨地对着沉睡的人说话。
已经拍了一天戏,他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疲惫,与剧中人物的心境完美融合。
远处夕阳西下,一抹血红的残阳挂在天际,为层层云朵勾勒出丝丝金边,整片天空都被映成了绚烂的红。难得一见的火烧云,如同一幅绝美的天然背景布,笼罩着墓地里的一人一碑。
“……你看,我们明明有那么多事情可做,却总是在吵架。不怪时间对你我不够仁慈,要怪只能怪,年少时,我们不知人生如此无常。”
最后一句颇为文艺的台词说完,管清溪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轻轻俯下身,在冰凉的墓碑上落下一吻,与其同时,远处的夕阳在那一瞬间沉下,隐没进了无尽的天际里。
“咔!”莫森喊停的时候手近乎在抖,激动地上去将管清溪一把拥抱住,“太棒了!太棒了!太完美了!”
管清溪一脸茫然,根本还没从戏里出来,等被几个人连番摇晃过,才反应过来已经拍完。第一时间,他抱着一位工作人员的肩膀嚎啕大哭:“我他妈心里好难受啊……”
夏为在一片欢声笑语的片场里悄悄退了出来。
几缕热风吹来,吹乱了他的刘海,他一个人静静地走着,眼神很久找不到焦点。也许是色调的原因,黄昏时的街道总是显得格外寂寥,两三只大鸟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呼唤着幼鸟回巢。
“老夏,”管清溪不知何时追了过来,兴奋地拍着夏为的肩膀,“导演让我谢谢你,你懂得真多,你学过表演吗?”
“不。”夏为顿在原地,忽然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你、你怎么了?”管清溪失措。
夏为捂住眼睛,只是摇头,他从来没有学过表演,他只是偷偷见过杨亦遵去他的坟前。
以及——
那个男人,其实是真的爱他。
第21章
周一。
天气果然与预报的一致,一夜之间气温骤降,下起了冰凉而绵长的雨。树上的黄叶如同得到了某种讯号,随着大风纷纷落下,铺满了整条柏油马路。街上行人不多,大多撑着伞行色匆匆,天空灰沉沉的,空气里有股潮湿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来。
杨亦遵沉默不语地靠在休息室的座椅上,桌面上放着一份文件。
“竞标结果出来了,两个标都丢了。”十分钟前,苏景遗憾地告诉他,此后便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待在一旁,等着他发话。
来之前杨家四老爷子交待过,事关光鑫未来几年的发展,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两个标拿下。杨亦遵左耳进右耳出,与其说过来竞标,不如说是过来划水的,该跑的流程跑完,就拍拍手干净利落地把锅甩了出去,彻底不闻不问了。此前苏景曾提醒过他要私底下多跑跑,结果全被杨亦遵无视。现在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也算不意外。
苏景以为杨亦遵至少会表露出些许遗憾或者懊恼,但事实是,杨亦遵听完后半点表情都没有,低头拿着指甲刀咔咔地修剪自己的指甲,仿佛这件事与他毫无关联。
这不是苏景第一次见到杨亦遵的冷淡态度,他只是不明白,明明有办法可以争取,却刻意不去做,这对公司有什么好处?这种无作为,对企业来说,近乎是一种打压了,杨亦遵一贯不把光鑫放在眼里,苏景是早就知道的,但这好歹也是杨家自己的公司,至于这么不上心吗?
“拿到标的是哪两家?”过了一会儿,杨亦遵终于剪完指甲,满意地吹了下,这才问。
苏景把手上的报告拿给他:“拿小标的叫志鼎建设,是六年前成立的一家公司,这六年间发展特别顺利,营业额基本是年年翻番,去年刚拿到的资质,这次出价恰好比我们低一个点;拿大标的叫君悦集团,这家……”
杨亦遵打断他:“君悦?”
“对,”苏景茫然地点头,“说起来,这两家都是最近这几年才发展起来的新企业,而且这次竞标,他们的出价都只比光鑫低那么一点点,我觉得……太微妙了。”
最后四个字,苏景的声音已经小到听不见,但是杨亦遵还是听出了他的意思。
“这次竞标的资料都是重要机密,你确定没有哪个环节有遗漏?”
杨亦遵难得用这么严峻的语气问话,苏景一阵慌乱:“没有啊。”
对面的眼神渐渐变得犀利,苏景立刻慌了,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出发之前,密码箱上那多进了一格的计数器,顿时脸色发白。
“是什么?”杨亦遵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什么。
“出发前的那一天,我锁箱子的时候,发现办公室的密码箱有被人开过一次,但是我当时以为是您自己打开了。”
杨亦遵眼神一凝。
“杨总,我发誓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密码,连苏伊都没有。”苏景急道。
杨亦遵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对苏景做了个安抚的动作。他记得那天,他们早上在办公室开了一上午的会,也就是那一天,夏为曾经来找他借过车。
“我没有开过密码箱……”杨亦遵的食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着。
“可是,这个密码是您亲自设的,除了我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了啊。”苏景疑惑。
杨亦遵手指僵住。
不,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并且他用这个密码解锁过他的手机。
“夏为……”
苏景被差去买午饭了,杨亦遵走到窗边拨出了一个号码。
“礼安,竞标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我正想跟你说这个,”对面的人声音很年轻,“是管理部的人做的,前段日子他们收到了一份招标公告,我们正好资质达标,就随便参与了一下,没想到真的中了。”
杨亦遵:“……”
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早在杨光鑫去世之前,杨亦遵就知道他不会是光鑫集团的接班人,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从很久以前起,他便开始私下策划自己的公司。七年前,在好友的帮助下,君悦终于成立,他本人持有百分之五十一的暗股。
这些年里,他没少利用光鑫的各种资源,暗暗给自己的公司铺路,到现今,它已经发展到了不可小觑的地步。公司大了目标自然就大,杨亦遵从三年前已经不再这么做,他像孩子学走路时的家长一样放了手,让君悦按照它自己的模式去运营,再不过多干涉。这整件事,杨亦遵做得非常隐晦,连杨光鑫那个老狐狸都未曾察觉。
可万万没想到,今天他居然在对手名单里见到了自己的公司,更诡异的是,从结果看,这次招标,虽然光鑫受到了损失,但因为君悦的关系,他的个人资产反而增加了。
不用想也知道,君悦的管理层多半又以为这次是他做了手脚,表面给光鑫扛大旗,私下却偷偷给他们放小料,趁机给自己捞油水。
如果他们去梳理整件事,就会知道,这不是杨亦遵的做事风格,他只是想让君悦早些走上正轨,并不是真的想把光鑫置于死地。
所以,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狠?
“杨总,休息一下吧。”苏景带着简餐和咖啡进来。
“他们还在拍摄地?”杨亦遵转身问。
“谁?哦哦,在的。”
“明天去探班。”
他可以容忍有人站在暗处窥伺他,处心积虑地接近他,但如果这人威胁到了他隐藏在黑暗地底的根基,他是不会给对方留余地的。
夜深了,走廊里空无一人。
“说好的两个标,现在只拿到了一个小的,”电话里的声音全是不满,“你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半路会突然杀出来一家君悦集团?”
“大的你吞不下。”夏为的声音冷冷的。
对面的人明显噎了下,转而怒道:“夏先生,咱们可是说好的,我帮你在光鑫内部操作,让你有机会接近杨亦遵,你帮我套取光鑫的商业机密。你说要通过第一轮演员海选,我帮你达成了,你要光鑫近十年的人事变动资料,我也给你了,现在轮到我找你要两个标,你就这么耍我?”
“我只负责把光鑫这边的条件和定价透露给你,至于后续怎么操作,我可管不着,你自己不肯让利,让别人钻了空子,现在来怪我有什么用?难道我给你的定价是假的?”
“你……”
“还有,不要跟我发脾气,我是看在你曾经是我大哥上司的面子上才来找你的,如果你觉得不划算,我完全可以换个人合作。”
对面的人都气笑了:“行啊小子,你比你哥有脑子多了,你现在是想过河拆桥?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情抖出去?”
“抖出去?”夏为“哈”一声笑了,“抖给谁?杨亦遵?你去啊,告诉他我是岳木的弟弟,省得我自己跟他说了他还不信。你猜猜,到时候他是会来维护我这个小舅子呢,还是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踢出去?”
“夏为——!”
“再见了,神秘人。”说完,夏为挂断电话,顺便拉黑了他的号码。
屋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夏为走到窗边,望着屋外黑漆漆的天空,长松了一口气。随即,他闭上眼,露出了一个与刚才的狠戾截然相反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里面带了一丝温情。
这两天拍的都是内景,夏为早上到片场,看见几个人在搭一座假山。
“这是做什么?”
“哟,小夏来了,看,这是为你量身打造的,试试看?”
夏为用手摸了摸:“这有三四米吧?”
“接近四米,一会儿就在上面拍。”
夏为点头。今天要拍的是杨栎的一个梦境,林木独身一人去断崖上取材,不小心遇到危险,从断崖坠下。综合全剧来看,这是对于主角结局的一个影射,也是为最后的悲剧埋下伏笔。
开拍之前,为了安全起见,威亚师要给他上威亚,夏为想了想,拒绝了:“一共也就四米,底下还有垫子,我看就不用了吧,有钢丝吊着,会摔得不够自然。”
这一点上,莫森与他不谋而合,摆手道:“听他的吧。”
夏为冲威亚师耸耸肩:“总是要冒点险的。”
梦境本身就毫无逻辑,这一场戏拍得非常坎坷,莫森有把对于分镜的想法提前画成草稿作为参考的习惯,此时开拍才发现,参考作用不大,想要用蒙太奇的手法来表现梦境的诡秘感,又要让观众正确理解,并不是一件易事。
拍完几个镜头,工作人员按照导演要求的,在假山崖上堆了些道具,都是些暗藏玄机的生活用品。而夏为需要站在这些看似毫无联系的东西中间,独自完成一幕精神崩溃的戏。
杨亦遵进影棚的时候,夏为已经进入了状态,几个熟悉的工作人员要跟他打招呼,被他悄然制止了。
“为什么……”夏为痛苦地跪在山崖上,双手抱头。他的演技很逼真,演起精神分裂来毫不费力,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面部表情十分到位,摄影棚里温度很低,夏为额头上却硬是渗了一头冷汗。
导演盯着他的表演,满意地直点头。
这一场戏一次就过了,听到导演喊停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周围的人都纷纷松了口气。好的演员就是这样,他们总是能用自己的表演把观者带入他们的世界,引人共情。
“厉害了,小夏。”有个摄影师已经成了他的粉丝,老远就冲他竖起大拇指。
夏为小口小口喘着气,瘫软在假山上休息。入戏难,出戏更难,即使是夏为,这种时候也需要一段短暂的安静来平复,他只扭头勉强冲他笑了一下。
这么一来,他就看见了站在下面的杨亦遵,一开始还一阵恍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直到莫森过去跟杨亦遵说上话。
似乎是感觉到夏为的目光,杨亦遵抬头与他接上视线,两个人一高一低隔空对视,杨亦遵的目光黑沉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开始分发盒饭了,这次探班,杨亦遵带了些特供的牛肉罐头来,剧组的吃货没一个是矜持的,几乎是一哄而上,转眼间,摄影棚里就只剩下几个减肥节食的姑娘。
远远看见杨亦遵,夏为因为入戏而压抑焦躁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了,他正起身准备下来打招呼,断崖一角的道具袋子里猛地蹿出来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狗,直朝他的脚跟扑过来。
夏为在那一瞬间脸色白了,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摔下假山。
动静不小,几个人都纷纷看过来。
“怎么了?”莫森问他,“快下来,小心点。”
夏为处在的高台足足高出地面四米,因此,下面的人只能看见他的人,却看不见他脚边的东西。
“我……”夏为像一截树桩子似的,直愣愣地僵在原地,动也没动,额头上迅速铺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还想演一遍啊,小夏,已经可以了,快下来吧。”一旁的一个女化妆师调笑他。
夏为完全没听到一样,身体紧绷,呼吸急促,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脚边那个不断舔他脚踝的东西,仿佛那不是一只萌物,而是一只能张嘴吃人的怪物。
杨亦遵一开始漫不经心地跟导演说着话,只拿余光瞟他,可瞟着瞟着目光就定住了,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夏为的表情太逼真了,那张脸上的害怕完全不像是演出来的,仔细去看,他的身体还在轻微颤抖。
“别献宝啦,再不下来盒饭都没了。”底下几个姑娘以为他在逗她们,纷纷哄笑出来。
夏为张了张嘴,喉咙像卡住了一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呼吸越来越困难,缺氧的感觉也越发明显,夏为试了好几次想挪脚,结果发现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他慌张无措的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求助一般停留在杨亦遵身上。
几乎是同时,杨亦遵就懂了他的意思,立马朝他走过来,沉声道:“别害怕,出什么事了?”
“是爱丽丝!”一旁的江雨眼尖,抬手指道,“天,它怎么跑上面去了,快下来爱丽丝!”
上一次来的时候,杨亦遵见过这只吉娃娃,听闻江雨的话,脚步有一秒钟的停顿,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了假山崖。
小狗依然不依不饶地舔着夏为的脚,杨亦遵见此情景,眼神暗了暗,动作迅速地走过去,一把将狗拎起,扔回给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