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原被助理带到他办公室的时候,薛建没想到徐漾那小子也会来。
眉头一皱。
之前吴原为徐漾的事那么着急,薛建还以为两人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虽然他一直对徐漾的能力很欣赏,帮他也是出自真心,但当吴原在他向徐漾投去疑惑的目光,主动和他解释“徐漾不是外人”过后,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改为了审视。
如果吴原的意思他没理解错的话,那这个徐漾,跟他们家小原……
薛建喝了口茶,压下心里的震惊。
“坐下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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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对这种眼神丝毫不惧,抬头,落落大方地笑着与他回视问好。薛建挑挑眉,在心里给了这个年轻人一个不低的印象分。吴原不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的同时也在默默地考察徐漾,正要开门见山,薛建忽然对他一抿唇,将刚才那张被他看了许久的三人合照送到了吴原面前。
吴原见过父亲的相片,一眼认出了站在薛建和单启鹏中间的吴恒。
血缘真是捉摸不清的东西。
只靠这样一张照片,脑中就凌乱地牵出了几段没头没尾的画面,画面里吴恒把他抱起来,指着两个陌生的叔叔笑眯眯地为他一个个介绍。他这才发现单启鹏的脸也是熟悉的,他是最常来他们家的那一个,每次都给他和母亲带许多吃的和礼物。
至于薛建。
他对他几乎没有太多印象。
薛建当时太沉默了,他不记得他的脸,只记得走在前面时那道高而宽的影子。母亲不会让他们在家里待太长时间,薛建也基本不会同他说话,他对他的印象只有那一道身影而已。
徐漾在桌子下把吴原的手拉了起来。
十指扣紧,吴原的确不是小孩了,也早就渡过了煎熬伤心的阶段,但在薛建说起那段工地现场的事故时,发白的嘴唇还是深深抿在了一起。
吴恒走后,母亲很少再提起过他。父亲的形象在薛建的描述中一点点立体丰满起来,薛建开车带他们去大三角现场,三个人走在绿草茵茵的坡道上,薛建给他指当年吴恒站着的位置,吴原不知道他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但在某个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真的看到了二十年前站在同一片土地上的父亲,那种意气风发,笃定自信的神情。
风吹过时,眼泪在脸上划了两道。
徐漾转身叫他,正看见吴原低下头抹脸。他很坚强,和当年他的母亲一样,流过眼泪就不再流了,徐漾走过去,难得地话少,只无声地拉着他的手揣进兜里。
吴原冲他笑笑,徐漾顶住他的额头。
“你想哭也没关系。”徐漾道。
吴原:“我妈以前和我说,再难过的事也只能哭一次。”
徐漾默然,吴原看着地上的草道:“她走的时候我哭了两次,后来再也没梦见过她,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她会不会是生气了。”
天真的论调听得徐漾喉咙有点堵,吴原道:“然后发现只是我自己想多了。”
徐漾掌心贴住他后颈,往肩上搂了一下。
“那是你妈对你放心了。”
吴原闭眼:“嗯,我也希望是。”
徐漾握紧他的手:“肯定是。”
虽然气氛沉重,但薛建回头看见这一幕时,那一瞬的心情还是相当复杂的。
他试着想象如果吴恒还活着,看到两个孩子这样会有什么反应。
然后脑中就响起了他一向最具代表力的笑声。
“我儿子开心就好!”
八成会这样说。
薛建摇头失笑,眼中怅然。
回去后,他拒绝了徐漾开发大三角的要求。
徐漾没有感到丝毫意外。
得知吴恒的死因后,他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了。
然而薛建并没说完。
见徐漾没有反应,他反倒有些惊讶,随即开出了两个条件。
“条件?”徐漾一愣。
薛建:“第一,必须得到小原的同意,不仅因为他是这片地的所属人之一,也因为他是吴恒的孩子。第二,按投标的标准把建筑规划和商户合作谈妥交给我,我会审查,如果两个条件都过了的话,可以考虑。”
第二条对徐漾来说并不难,但是第一条……
他看向从万柳区回来后就一直沉默的吴原,心里破天荒有点儿没底。
如果不是想在商业地产上胜过陆申秋,连他也在考虑是不是就该这样算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个人的成就,但如果站在吴原的角度,让那片地保持着绿草如茵的状态或许更好。
“学长。”
晚上,两人躺在一块,吴原很平静地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准备?”
问得太水到渠成,连中间犹豫的那一步都省了,徐漾眼睛睁了睁:“你……”
吴原就枕在他胳膊上,转过来看他,脸上都是头发和睫毛重重叠叠的剪影。
他很认真地看着徐漾:“我觉得如果我爸还在世,他肯定也不想有这种遗憾。”
他一定希望他看中的这片地区,可以给新城甚至周边城市带来更多商机和生机。
徐漾深吸一口气。
他心里很沉,肩上很重,说出来的话却稳稳当当:“明天就开始,怎么样?”
吴原弯起眼睛,正要答应,想了想,又说:“后天吧。”
“后天?”
吴原躺平,眨了眨眼:“我还有些调节不过来。”
徐漾懂了,笑道:“调节不过来什么?小地主模式?”
吴原回头看他,抿嘴点点头。
两人目光一对上,吴原就往他那边挪了挪,徐漾抱住他,看了半晌,忍不住笑道:“我突然想起一句话。”
吴原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眼里也有笑意:“什么?”
徐漾咳了咳,直起身子,捏着嗓子开始演:“爱卿,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奥斯卡般的演技。
吴原:“噗。”
笑点这东西真是不能戳的,吴原裹着被子肩膀颤了起来。
徐漾看自己难得把他逗成这样,心头一松,想或许能让他一天下来沉重的心情有些缓解,于是来了劲,又给他演了一段。
说到最后吴原直接把被子罩头上了。
徐漾洋洋得意,也被自己的演技折服不已,坐那儿笑完,他想把被子掀起来,没想到吴原抓得还挺紧,干脆钻进去一把将他搂住,吴原原本抓着被子的手也被他手指穿过去缠上了。
很快徐漾就满头是汗地坐起来,伸长胳膊从抽屉里拿出什么,低头重重对吴原的唇吻了一下,柔声道:“淼儿在隔壁,咱们小点声。”
期末考试刚刚结束,正在隔壁戴耳机打游戏的徐淼如入无人之境,别说徐漾那屋的动静了,天塌了她估计都得反应一会儿。
借常青集团的规模和名望,吴原徐漾省去了重新注册房地产公司的繁琐,为了让薛建尽快首肯,两人后天直接投入到了大三角地区的开发准备过程当中。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算是创业,办公地点不在常青,而是徐漾之前给两人买下的那套房子。
海华庭的精装二手房,能从吝啬的房东那儿买下来还真花了徐漾不少功夫。
无论从交通还是设施上来看,海华庭的条件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两居室,并不像吴原当初说的那样小,少说也得有一百五十来平米,但胜在装修温馨。吴原打开门的时候,里面简洁大方的新配家具,暖色调的布艺和灯光依次映入眼帘,而徐漾果然跟以前开玩笑时说的那样,从后面抱住他,同手同脚地进屋,“走,看看家具!”
虽然王骁早早就把钥匙给了吴原,但今天是他第一次进来。房子是给两人准备的,如果只有一个人先住进去,感觉和现在肯定不会一样。
“这张桌子我挑了好半天,”徐漾指指餐桌,柔声说,“你不是喜欢圆桌子吗?”
吴原一怔,“学长怎么知道?”
徐漾抬抬眉毛,一副你什么都瞒不过我的表情,“你每次来我家吃饭,看那桌子时的眼神比看我还深情。”
吴原:“……”
徐漾又兴奋地跟小孩儿似的带他去看床。
吴原被他同化,两人傻傻地坐在床垫上弹了两下,徐漾望过来的眼神意味深长:“还不错吧?”
吴原:“?”
徐漾笑着往他身上一扑,吴原猝不及防,还被他挠到了痒痒肉,两人在床垫上折腾了一阵,出了一身汗,末了徐漾翻了个身,揉揉他红红的嘴唇道:“幸好还没来得及买沙发。”
吴原:“嗯?”
徐漾:“我准备在外面放一排办公桌椅,平时工作就在那儿。”
毕竟才刚刚起步,还是要能省则省。
吴原:“好。”
两人都是讲究效率的人,吴原一个“好”字刚说完,就和徐漾坐起来,开车到不远的宜家选购办公桌椅去了。
与此同时,薛建所代表的常青集团提前放出了向地产开发转型的风声。
这个消息像炸进地产界的一枚定时炸弹,整个开发商圈都沸腾了,昔日绿海大股东居然变成了地产竞争对手,众家有震惊的,有不看好的,有冷嘲热讽常青不懂行业规矩肯定要扑街的。舆论正是纷纷扬扬之时,不知哪家媒体忽然提起了绿海集团的发展史,一瞬间,许多先前持不看好意见的群众都卡壳了,改持观望状态。
因为和现在的常青一样,当年的绿海就是从投资集团转型,并成功在五年内跻身地产界前五名的。
“绿”,“青”,好像冥冥中新旧交替的某种命运联系,让近来本就声名大跌的绿海再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八月末,常青集团又放出了一波消息。
薛建比陆厉薇更懂得商业运作,在徐漾和吴原为投标计划马不停蹄忙碌时,他通过多家媒体早早就把新闻炒了起来,故意用捕风捉影的宣传方法,宣称常青集团将聘请绿海的曾“罪人”——年国永,为他们的地产荣誉顾问。
顾戚坐在化妆间,一边喝奶茶,一边悠悠在这条新闻上点了个赞。
不到十分钟王昆一通电话就杀过来了:“顾戚你疯了?!现在你的一言一行圈内那些人都盯着呢!你知道刚才你点个赞到时候要引起多大轰动?”
“唉王姐,”顾戚笑道:“手滑了而已,别激动嘛!”
“什么手滑了?!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理由?赶紧给我把赞取消——”
“妹妹,给我眉毛画细点儿哦!”
顾戚把手机往化妆台上一扔,王昆的大嗓门还在电话那端狂吼,然而房间里放着摇滚音乐,完全把她的声音掩住了,顾戚得逞地笑笑,从台子上拿起本杂志,优哉游哉地翻了起来。
顾戚的点赞坐实了消息的真实性,本来不信常青会把年国永请过去的人,这回也信了大半。
社会各界利益相关者集体哗然,两天后回过味来,这才终于明白常青此举的真实目的。
对于绿海集团来说,年国永的存在早就不是一个董事长那么简单了。他是绿海精神的象征,地产界良心的庇护者,哪怕当时引咎辞职,他的影响力和特殊性在当下地产界都是无可替代的。
对于那些拥戴他的员工来说,更是如此。
先是徐漾曾经带领的销售部,商业地产部,再到对绿海爱到深处夜夜熬出黑眼圈的企划部和市场部的妹子们,在看到那条新闻时都蠢蠢欲动了。自从顾戚事件过后,九号公馆项目虽然没有中止开发,但明显受到了大众舆论的影响,好不容易被当初陆申秋放出的豪言壮语挽回来的一丁点声势再度一落千丈,说积极性没被打击是假的。
常青集团转型的时机出现得太巧了。
对新管理层的不满,对该去该留的游移,都在常青发出的这条爆炸性消息中发酵到顶点。当他们所热爱的,多年来所守护的绿海精神在另一个新的地方起死回生,谁都不可能再安然在现在的绿海待下去。
在这个世界上钱很重要,但对于那些固执职业操守,对良知死命不弃的人来说,无论现在的董事长给他们开出多少倍的工资,都不如常青直接在他们面前开的这扇理想大门来得吸引人。
或许社会上真的就存在着这样一群傻子,比起金钱带来的富足,他们更在乎良心上的安稳,他们的存在是整个社会前进的方向,是陆厉薇,薛建这样黑骑士一般,在暗夜里伏行,不惜染黑自己来黑吃黑的人能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
吴原和徐漾订的办公桌椅被大卡车拉着运到公寓这天,新城前一个晚上刚刚下过了一场大雨。
头顶碧空如洗,空气里浮动着新鲜露水的味道。搬家小哥把货搬下来的时候,吴原这才知道徐漾当初预定的桌椅数量,眼睛慢慢睁大,他只是粗略地数过去,就已经看到七八套了。
“怎么订这么多?”他问徐漾,“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么……”
徐漾冲他挤挤眼,神秘一笑,“谁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的?”
仿佛为了呼应他这句话似的,两人背后忽然响起一声洪亮的大喊——
“吴原!!徐总经理!!”
吴原怔在那,仅这一道声音就让他肩膀颤了一下,回头望过去,赵占飞提着一个超大拉杆箱吭哧吭哧往他们这边坡上推,后面跟着拼命向他们挥手的田姚和笑嘻嘻的王逸群。三人飞速爬上了坡,田姚刚要说话,回头见还有人没跟上来,又跑了下去,半晌,连拖带拽地把打着遮阳伞的某小公举从底下揪了上来——
梁心鑫提着裙子使劲甩田姚的手,一脸别扭道:“没大没小!我自己会走!”
田姚:“等你走上来天都要黑了!”
赵占飞抹抹脸上的汗走到吴原面前,笑道:“吴原,我把睡袋都给拿来了,你们这儿能打地铺吧??”
阳光下他的笑憨厚地打着闪,几乎有点儿傻气。
傻就傻了,他不在乎,人总得为了自己的想法任性一次。所以他们把辞呈一递脑袋一热就跑过来了,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以及对眼前好友无条件的信任,来践行他们这个年纪不及结果,肆意张扬的坚持。
第118章
“陆董, 销售部好几个员工集体递了辞呈了!!”
“还有商业地产部!陆董,这可怎么办啊?他们不在九号公馆的后续调研谁来进行?”
“陆董, 市场部那几个小姑娘刚刚在部门里闹起来了!!还煽动别人, 您可得想想办法啊!!”
“还说这个月的工资不要了,我就没见过还有跟钱过不去的!”
“陆董——”
秘书眼疾手快关上门, 把所有人都拦在了外面,转身惶惶然看着办公室内毫无反应的陆申秋, 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陆申秋靠着真皮椅,在电脑前坐着不动。
刚才那些人说的话大半都被他过滤了出去。
他走神了,因为眼前这封刚刚收到手的邮件。
无框眼镜映着屏幕的白光,发件人邮件末尾的集团logo陆申秋很熟悉, 或者说,在世界范围都很有名——西斯科基金, 前段时间刚在它们的半年度报告上声称下半年打算进军国内市场, 这封邮件谈的也正是和绿海之间的“合作”问题。
美其名曰合作,真实目的其实是打算以总价数十亿收购陆申秋在绿海30%的股份。
两手抵在额前, 陆申秋看着这封语气从头到尾都透着居高临下的邮件,脸上浮起一丝不可置信的荒唐和苦笑。
难道在那些愚蠢的外国人看来,他对公司经营得已经失败到需要被收购的地步了?
国内企业被国外企业收购,哪怕只有30%, 这事一旦泄露出去,无法想象绿海在社会上将遭到多少骂声。原来不是没被骂过,但那时绿海的顶梁柱是年国永和陆厉薇,和他没关系, 现在不是了,现在所有直接往绿海上泼的脏水,都会直接算在他头上。
“陆董,”秘书欲言又止,“要不要……”
“你先出去吧。”陆申秋说。
秘书站着不敢走。
“我累了。”
陆申秋摘下眼镜,落在桌上发出沉闷一响。
真皮椅转向窗外,中间视线经过装满书籍的立柜时,上面陆厉薇的相片像针一样扎进了他的眼中。他想象着对方趾高气昂地朝自己走过来,对着他说“我对你失望透顶”的那张脸,就感到既讽刺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