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安立即皱眉,以示不情愿,容佑棠则浑身散发“您说了算”的光芒。
“要么,就去马厩转转,瞧瞧那小红马。”赵泽雍说完,抬脚就去了书房,不再看令他头疼的胞弟……还有那机灵古怪惯会装乖的姓容的小子。
小、小红马?
赵泽安瞠目结舌,紧接着狂喜,把筷子一拍,激动站起来喊:“真的吗?真有小红马?在哪儿、哦在马厩是吗?怎么不早告诉我呀!”
“九殿下,先坐下吃完吧,否则殿下知道就——咳咳了。”容佑棠好笑地提醒。
赵泽安慌忙落座,抄起筷子,语无伦次地说:“太好啦,真好!我早就想学骑马了,可父皇不让、母后不让、外祖母不让、舅舅表哥不让,统统不让!哎,真是的,不早说,早说我就不生气了嘛。”
郭达歉意地解释:“并没有不让,只是你之前身高力量都不足,骑马也有一定危险性的。那小红马两岁半了,是表哥费大力气给你寻来的。”
“哼哼哼~”赵泽安听得傲娇又满足,埋头狼吞虎咽,一心想尽快丢了碗筷去看马。
有哥哥疼真好啊。
容佑棠感慨着剥了个鸡蛋。
郭达抬眼一看,顺口问:“我家就在隔壁,走过来顶多一刻钟。你家在东城那么远,为什么不干脆住在庆王府呢?省得大清早起来奔波。”
容佑棠笑着回:“多谢郭公子好意,只是家父时刻惦记,我想多陪陪他,而且就算不来庆王府,我也是早起,习惯了的。”
“对啊,一开始是叫他住下来,可他想爹呀,就只好让他回家了。”九皇子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惹得郭达忍俊不禁。
其实只要庆王不在,他们仨话可多了,天南海北地聊,这让初次结交勋贵的容佑棠屡次庆幸:真好,碰上这几个好相处的人,不用忍辱负重装孙子。
饭后,郭达去了庆王书房,赵泽安则迫不及待拉着容佑棠去了马厩。
雪后初晴,阳光和煦。
那小红马待在单独一个宽敞马厩里,毛发干净有光泽,头高昂肌肉匀称,体态优美,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打量陌生人,一看就聪明通人性。
赵泽安高兴得手足无措,看着属于他的马只知道笑。
“殿下吩咐过了,这马儿好是好,但一则秉性未深知,二则天寒地冻,三则九殿下毫无根基。因此,殿下只说让您先跟马儿熟悉熟悉,待开春后,再请专门的师傅教您骑射。”
赵泽安眉开眼笑地“哼”了一声,佯怒道:“他总不相信我!那好吧,快把吃的拿来,我喂喂它。”
一群人围在马厩前,卫杰也在,容佑棠见九皇子忙着亲近爱驹、且身边有专人指点,他就跟卫杰闲聊。
“当真世事难料啊!”卫杰很是感慨,欣喜说:“如今你我同在庆王府当差了。”
“大哥是武举人出身、正经的把总,我哪能跟大哥比?”容佑棠失笑摇头。
卫杰压低声音:“别妄自菲薄啊,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殿下是很疼弟弟的,严格审查一切接近九殿下的生人,所以啊,九殿下其实没有玩伴。如今你既入了殿下的眼、又投了九殿下的缘,出人头地就只是时间问题了——再不用瞒着我去拜哪位夫子为师。”
说起岳山书院,卫杰事后很发了一通脾气,责怪容佑棠太见外、没开口向自己求助。
容佑棠只能再次赔罪,反复表示那次是不得已,两人正碰头嘀咕时,北院突然传来了几声猛禽的尖锐鸣叫,异常高亢,震耳欲聋!
“啊——”赵泽安惊叫出声,众人忙簇拥过去,侍卫安慰道:“九殿下莫惊,刚才那是养在北院的海东青的叫声,没事的。”
海东青?那可是神鹰呐!
容佑棠第一反应想。
“它、它为什么突然叫起来?吓到我、我的马了。”赵泽安心有余悸地表示。
鉴于九皇子受到了惊吓,管家很快赶到请罪,并把养鹰人叫了来,责令其当面致歉。
这是容佑棠第一次见到来自北方游牧民族的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养鹰人,生得格外高壮彪悍,脑侧头发剃得精光、余发编了辫子垂着,他在训鹰时被叫来,隆冬腊月,上身只穿件马甲,露出的肌肉块块隆起,虬结硬实。
好一个壮汉!
容佑棠暗中喝彩,心想我要是长成那样,就不会被轻易欺凌了。旁边的卫杰见朋友感兴趣,遂介绍道:“北方涂契族的,那儿人人都会训鹰,他们部落的图腾就是海东青。”
“真厉害!”容佑棠啧啧称奇,继续盯着看:
那养鹰人低眉顺目,单膝下跪,用生硬的成国语道歉,赵泽安没为难他,只是嘱咐:“你要好好地养,别再让海东青吓人了,回去吧。”
养鹰人应诺,转身,背对众人大步离开。
咦?
容佑棠这才看到养鹰人露出的后颈并一截背,上面有繁复的刺青,不知什么图案,于是他随口对卫杰说:“卫大哥,那人背上刺了好大片图案!我看着都觉得疼。”
卫杰点头:“肯定疼啊,涂契族规定男子十三岁成年,他们背上的海东青跟咱们二十岁加冠一个意思。”
“十三岁成年也太小了。”容佑棠感慨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养鹰人的背影消失——突然间,有个什么疑虑一闪而过,他觉得隐隐不对劲,可惜没能抓住,思考半晌无果。
那边赵泽安却欢欢喜喜喊他、邀他一同欣赏可爱小红马,容佑棠只得先过去了,但心里一直惦记着养鹰人。
直到回家吃晚饭时,容父见儿子有些魂不守舍的,不像平常那样有说有笑,他立即紧张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棠儿,今天在庆王府还顺利吧?”
“嗯?哦,挺好的。”容佑棠迷糊了一下才回答,这让容父更加担心,刚想细问时,张妈端了当归鸡汤进来,放下东西却没离开,而是不安地站着,容佑棠见了关切问:“张妈,有什么事吗?”
“我、那个……”张妈忐忑捏着围裙,半晌才愧疚开口:“少爷,对不住啊,今早收拾书房时,我洗了那个青瓷笔洗,结果一时老糊涂,盛了水没倒、还落在了外边,刚刚老陈才看到,不过已经冻裂开了。”
容佑棠听完笑着说:“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我自己也老忘记倒水,前几个冻裂的全是我弄的,哎~”
张妈被再三宽慰才放下心,感激笑着离开。
“普通笔洗而已,冻裂就冻裂——”容佑棠话音未落,猛然抬头,双目圆睁!
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容佑棠心跳蓦然加快:
如果涂契族男儿十三岁成年就要在背上刺海东青的话,那个养鹰人不可能十三岁就停止发育了吧?
随着年龄增长,骨骼会长、肌肉皮肤也会长——而刺青,是固定大小不变的!所以,成年后肯定会出现一定程度的扭曲变形、断断续续,可那个养鹰人后背的海东青却从容舒展得很!
……还是说,他们会时常修整?
他这么一想,又开始笑话自己少见多怪。
但夜半时分,容佑棠忽然又梦到了前世无意中听到周仁霖父子密谈的情景:“实在太难拉拢了,软硬不吃!”容佑棠一去就听到嫡兄周明杰如此抱怨。
“对付西北的头狼,硬碰硬是不行的。狼虽诡计多端,却也重情,所以,要从他在乎的人身上入手,设法激怒他,再把火引给对手……”周仁霖说了很多,但没明指,那时的容佑棠听得稀里糊涂,一头雾水。
梦境仍在继续,周明杰自信笑着说:
“父亲放心,那海东青养得不错,一切都在计划中,就等着万寿节到来!”
第7章 独处
告诉庆王?不告诉他?
或者说,我该用什么立场上报?
容佑棠自梦中惊醒后,很是心慌了一阵子:我天,原来周仁霖父子打的是庆王的主意!他们想怎么激怒庆王、又怎么借庆王的怒火去打压对手?
上报如果属实,那自己就不单纯是“九皇子玩伴”了;如果一场虚惊,又不知庆王会怎么想……
容佑棠心事重重,翻来覆去摊煎饼一般到天明,起来头昏脑胀的,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去到庆王府,下车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匆匆入府,赶车的老陈见了,忙关切问:“少爷,可是不舒服?我看您气色不大好。”
容佑棠摇摇头,眼睛盯着远处虚空,出神许久,最后才坚定地说:“我今日有事,会晚些回家,陈伯记得转告我爹。”
嗯,还是说吧,给周仁霖他们添添堵也不错。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如果能借助庆王的东风,想必很多事会顺利不少。
容佑棠越想越有决心,昂首挺胸踏进王府……然而,庆王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中午也没回来,赵泽安午后被郭达接去探望外祖母,容佑棠只能等。
期间,管家还尽职尽责过问了几句,以为是什么大事……虽然的确是大事,但容佑棠不可能到处嚷嚷,因此只推说是关于九皇子的要事。
等啊等,晚上没睡好、午后又困倦,容佑棠不知不觉卧倒在榻上,沉沉睡着了,许久,才被小厮轻轻摇晃:“容少爷?容少爷?快醒醒,殿下要见你。”
“嗯……!”容佑棠一咕噜爬起来,睁眼一看:天黑了?!
小厮催促道:“殿下在院子里,容少爷,快去吧。”
“好的,劳烦小哥带路。”容佑棠略整整衣袍,深呼吸去见赵泽雍。
一路都在反复忖度待会儿见面要说的话,容佑棠走到庆王院门口,通报后进去,却发现自己被带到了……浴房?
“殿下正在沐浴,你不是有关于九殿下的要事相禀吗?进去说吧。”
“可——”
“快啊,殿下等着呢。”
于是,容佑棠只得屈指敲敲门,问:“殿下?”
少顷,里面传出俩字:“进来。”
容佑棠推门,氤氲一室水雾涌出,王府本就有地热,室内十分温暖湿润。他关上门,转身略定定神,见眼前竟然是一个温泉浴池!按庆王的风格凿得方方正正,西侧是紫檀嵌玉云龙纹十二府围屏,放着个罗汉榻,边上有高几和圆凳,整体大气而典雅。
水汽太盛,白茫茫,几乎打湿人的睫毛。
人呢?
容佑棠睁大眼睛四处看。
突然,池中哗啦一声,容佑棠忙望过去:
水雾弥漫中,只见个颀长挺拔身影走向围屏,忽地一阵暖风拂过,吹散水雾,视野中的赵泽雍顿时变得清晰:肩宽腿长,赤裸身躯劲瘦健美,肌肉紧实,行动间从容不迫而充满力量感。
容佑棠站在浴池边上,屏住呼吸,莫名一阵心悸尴尬。
“小九怎么了?”赵泽雍问,他已穿好裤子,披上里衣,赤脚走过来。
容佑棠下意识摇摇头。
“不论何事,但说无妨。”赵泽雍大马金刀落座罗汉榻,随手系好里衣,像极了护犊的威严雄狮,说:“你怕什么?快说,小九又怎么了?”
容佑棠站得离罗汉榻远远的,深呼吸,终于谨慎开口:“回殿下,九殿下很好,不是关于他的事。”
“哦?”赵泽雍端起高几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喝了一口,抬眼看对方忐忑神情,又放缓语气问:“小九淘气,欺负你了?”
容佑棠赶紧否认:“不是!九殿下一直待我很好!”而后他再次深呼吸,握拳,豁出去了,快速清晰地说:“殿下,是关于府里那只海东青……”
陈述比较长,容佑棠尽可能详细地剖明了自己的意外发现过程,最后总结道:“不过,这一切都是我个人的不成熟的猜测,只是偶然听九殿下提起海东青是神鹰、是贡品,所以……唉,不说出来,我心里始终不踏实。”
话音落下,室内久久静谧。
容佑棠一直垂首,担心自己的眼神会不妥——毕竟其中牵涉到了周仁霖父子密谋一事,那可是他最大的秘密。
而赵泽雍,从听到个开头起,表情就变了,面沉如水,肃穆冷硬,再不复浴后的慵懒闲适,端着茶盏半天没喝一口。
庆王沉默,容佑棠也没再开口,低头认真数脚踩的乳白方纹地砖。
半晌,赵泽雍才淡淡说:“知道了。”
容佑棠也恢复冷静,心想:看一看西北头狼会怎么对付敌人。
“你是个有心的,初次见面就把小九拿捏住了,哄得他晕乎乎的。”赵泽雍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喝了口茶,问:“这次为什么上报?说说你的想法。”
有心、拿捏、哄人——喂!你想骂我卖乖讨好……那就骂呗。
容佑棠悻悻然,装作没听见前半句,转而给出早想好的理由,小人坦荡荡地说:“我一介市井小民,却有幸得殿下与九殿下慷慨相助,倘若知情不报、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人?而且,如果……咳咳的话,那我开春后怎么进国子监读书——”
“行了!”赵泽雍皱眉轻斥,没好气地说:“许了你的就是你的,担心甚么!记住,把这事儿烂在心里,要传出去半个字,全在你身上!下去吧。”
容佑棠立即表示:“已经忘了,我说出来就全忘光了!殿下,那我回家了啊。”说完他转身就跑,头也不回,活像背后有猛兽追赶。
赵泽雍闭眼,懒得看那溜得飞快的小子,而后,他把茶盏朝高几上一撂,起身披上外袍,快步去了书房密室。
这一夜,庆王府中不少人彻夜未眠。
容佑棠却因做出了重大抉择,反而神清气爽,睡得十分香甜。
——
今日腊月十三,大后天就是万寿节。
容佑棠请假了,因为今天是容母的忌日……险些也成了他的忌日。
西郊坟冢,积雪没碑小半,旷野无人,光秃秃的林梢头有乌鸦扯着嗓子此起彼伏地叫。旁边就是乱葬岗,野狗夹着尾巴匆匆经过,窥视容佑棠的眼睛冒冷光。
脱下披风,放下竹篮,容佑棠先拿小铲子奋力铲雪,一丝不苟,显而易见的哀伤。
墓碑整个露了出来,却是一块无字碑,那字都刻在了容佑棠心上。
一壶梅子酒,一碟桂花糕,翡翠虾仁,松鼠鱼,荷叶鸡。这几样都是容怀瑾生前喜欢的吃食。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娘,这酒是我酿的,偏甜了,吃的是张妈做的,很不错,您尝尝吧。”容佑棠焚香点烛、烧纸,再说不出更多的话,跪在墓碑前,沉默地烧了一叠又一叠,幻想纸钱能让地下的容母过得富贵清闲。
年年如此,容佑棠坚持独自前来。
烧完纸,他看着墓碑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傍晚天色转阴,才失魂落魄提着竹篮离开。
心就像被掏空了,徒剩下沉重躯体,一步一个脚印晃回城。
城门一落,暮色就上来了,小商小贩开始支摊子,吃喝玩乐的东西热热闹闹摆出来,吆喝声渐起。
容佑棠慢吞吞地走,眼神发直,心想:江南的冬天是什么样的?
听娘说,也会下雪,是小雪,青瓦白墙,古巷深深,冬季湿冷刺骨。但开年不久,即有“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的美景。
途径南城大街,他回东城。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走,瞧瞧热闹去。”
“哈哈哈,活该他!高攀侯府千金小姐,吃软饭靠岳家,竟还敢养外室!”
“听说那外室是个绝色花魁呢,嘿嘿嘿。”
“……”
几个游手好闲的混子争先恐后奔了过去,兴奋得像是要去捡钱。
!
是苏盈盈行动了吗?
周家闹起来了?
容佑棠瞬间像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跟着人群拔足狂奔,不多时,果真是到了兴阳大街周仁霖家门口!那儿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容佑棠忙踮脚朝里圈看:“放手!你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杨若芳钗发妆容凌乱,脸色铁青,抓着马车猿不放,暴怒呵斥:“周仁霖,你对得起我?对得起我祖父爹娘?对得起平南侯府?好哇你,翅膀硬了,竟敢背着我找女人,还找了个风尘婊子!”
“杨若芳,你闹够了没?!”周仁霖脸黑如锅底,他生平最痛恨妻子时刻把她和她的娘家挂在嘴边、日夜提醒丈夫牢记恩德!他用力把妻子一拽,喝令:“家丑不可外扬,你又想闹回娘家去?你可要想好了!”
“啊呀——周仁霖!”杨若芳被拉扯得大叫,转身扬手,“啪”一耳光清脆扇过去,目光阴狠得像淬了毒,失去理智冷笑道:“哼,你见一个爱一个,花心滥情,如今竟为了个婊子给我没脸,你可还记得你那青梅竹马的容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