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所有人都呼吸凝滞,眼神涌动,各怀心思。周聿铭看见赵阙脸上一派神采飞扬,同他的下属们一样,眼底闪着幽幽的贪欲的光,像扑出丛林见到猎物出洞的狼群。他的妹妹倒是身形一震,泪水盈盈地望过来,苍白脸容上透露出某种绝望。只有赵深面色如常,沉静,安然,不动声色,巍巍如山。
这样子的赵深他从未见过,像是弹指之间长成了阅历丰厚的成熟男人,临危不惧,一丝不乱,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一肩担下。但是如此险境下,他做得了什么?他真的会把这些年的心血拱手让出?
周聿铭的心骤然缩紧。他其实一直都明白,赵家的基业对这兄弟二人意味着什么。交给谁,都是对另一个人人生的倾覆。赵深在家族产业上耗去的心力,比世上的任何一人都要多,他的心血融汇在其中,早已分割不清。逼迫于他委实太过残忍,周聿铭心知肚明,真正逼迫他的正是自己,然而他唯有沉默。
“能转让的,我已经把文件都带来了。只是无论是股份、置地,还是一些人事安排,都由其他的股东把控着,临时要换老板,只怕很多人不能接受。”赵深淡淡应道,看起来倒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果你确定要拿走全部产业的话,还需要一定的交接时间。”
“跟我拖延时间?”赵阙摇头笑了,眼神中闪出某种凶暴的狠劲,“筹码不够的话,我什么都不会拿来和你交换。”
“筹码绝对是足够的。”
天边刮起大风,工地上沸沸扬扬尽是沙尘,漫天尘土里周聿铭觉得赵深好像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隔着一片肆虐的大沙漠,成了触手难及的海市蜃楼。他口干舌燥,说不出一句劝阻的话,只暗暗在心中无望地、自私地祈求这一刻快点过去。
就当是他亏欠他的,快点结束吧。
赵深口角噙笑,神态自若地微微颔首,“不如就由我来代替她做这个人质吧,直到我说服他们,交接完成,你再放我走。”
“——想来,我总比她要值钱吧?”
仿佛平地落下惊雷,两方人马都失了魂,瞠目结舌,只疑心自己的耳朵。周聿铭感觉自己天灵盖上遭了重重一锤,比赵阙更早地喊出了声:“你说什么?!”
赵深转头望着他,笑容里有着褪色的温柔与悲哀,嗓音轻忽却又斩钉截铁,如雪夜中簌簌的响箭:“我说让我去交换,这下总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可是……”周聿铭的大脑好像结了冰,生了锈,他拼命想要让它动起来,可只能听见时针滴滴答答转动的声音。最后赵阙代他问出了声:“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动手脚?要知道天底下,你最该提防的就是我。”
赵深对着他满脸的嘲讽,只是揶揄笑笑:“可我想你还没那么傻,你虽然想毁了我,可还不至于赔上自己的人生。怎么,难道我把自己送到你手上,你还怕自己掌控不了我?”
他风神如画的脸上,双眉傲然一轩:“莫非你觉得自己还是会输给我?”
赵阙脸色陡然一变,他知道这是激将法,可只要是来自赵阙的挑衅,他都一刻也忍不下去。那个从小就衣饰华丽、相貌精致、举止翩翩的贵气少年,是他头上高悬的阴云,梦里不散的黑影,心中陈年的烂疮。他努力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害怕被他踩在脚下,害怕一抬头就看见赵深那张高傲的脸,依然端坐于他所有的血泪牺牲之上。
他挥手召来自己的商业顾问,压低声音同他们商议半晌,最后捺住心中激扬的怒火,冲异母哥哥露出一个自以为的、属于上位者的胜利微笑:“好了,我可以陪你玩玩这一局。现在,滚过来吧。”
那一刻周聿铭瞪大眼睛,眼中血丝涂得视网膜上一片模糊。他眼前好像横亘着一轮血红、血红的太阳,从久远的回忆里来,晕染他整个生命。所有的事都发生在这猩红的幕布上,一切画面都历历分明,烙在他眼珠上久久不褪。
他看见赵深气定神闲地迈开步子,向赵阙那边走过去。他每前进一次,就离自己越远一步。周聿铭突然说不出地惶惑,他觉得赵深这样走下去,就好像要走到那片血红的太阳里,永远在他眼中消失了。浑浑噩噩中他焦急伸手,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扫过来,周聿铭这才回神,发现自己情急之下竟上前拉住了赵深的袖子。他只用了指尖,只是这样的力道就让赵深被牵绊住了,停下来回望他。那种眼神像是伫立在极高极远的山崖上往下望,遥不可及,高不可攀,让周聿铭的心一下子沉没到海底去。
“……我们来是拿钱换人,不是拿人换人的。你们挟持了他,到时候我们又拿什么信你?”周聿铭鼓起勇气,去瞪视那张令他生厌的脸。鹰视狼顾,说的就是这种人。赵阙脸上写满的野心和恶意眩得他眼花,刺得他头颅发胀,如坐针毡。
赵阙噗嗤一声笑出来,冲他比了个下流的手势:“大嫂,你还看不懂啊?现在不是我求着他来,是他求着我,自愿被我抓住的。清醒点,要知道选择权在你,但是决定权在我。”
他的语气活像把耳光抽在周聿铭的脸上。赵深拉了拉他的手,抚平他脸上火烧般的刺痛,“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等我出来了,一定会给你报平安。”
交接的过程意外地平缓顺畅。赵深的贴身保镖跟着他一起上前就缚,其余手下牢牢跟上去,把周影露架过来。唯一的插曲是在错身的时候,周影露忽然激烈地挣扎起来,嘴里呜咽着想要喊出什么话来。但绞着她双手的男人心明眼快,恶狠狠地在她肌肤上掐出血印子,一脚将她踹到地上。
“管好你的嘴!”
周影露奋力地抬起头,一注鲜血流下她光洁的额头。赵阙的人拿抹布堵住她的嘴,她吐不出来,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像旱地的鱼一样在黄土上翻滚,双唇一张一合,然而气出不来,风进不去。
她被推上车,几乎是同一时间车门就砰然关上,锁死,然后就是打火。这辆车上除了他们兄妹,剩下的都是赵深的心腹。即使主人已不在这里了,也还是不知疲倦、一丝不苟地循着他留下的指令做事。绝尘而去的车子,马力全开地朝来路奔逃。离危险越来越远,离那个人也越来越远。
第三十一章
周聿铭扑到后车玻璃前,拼命地望过去,身边的保镖死死钳住他的手,那修长的十指紧握成拳,指甲掐进手心。痛楚依旧刺激着他的感官,但是灵魂已经碎成千片万片,在风中翩跹着寻不见方10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向。他妹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一边,有人为她悉心解开绳索,女孩纤细的身子抖得像秋叶一样,忽然两滴晶莹的泪珠突兀地从清削的脸庞上滚下来。
赵深默默地注视着那辆风驰电掣的车子,漆黑的幻影,那样的雷霆速度,只一下就扑出了地平线,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他一直盯着那荒芜的大道,直到眼睛发痛了才转过脸。
“你还真他妈是个痴情种,我感动得都要笑了。”赵阙见状讥笑,毫不留情,“只可惜——”
他眼尾一扬,眉峰尖锐。
“你以为他们逃出去就真的安全了?”
车内,周影露身上的绳索被手忙脚乱地解开,匆匆滑到地上。口中异物被拖出来的一刻,她终于狼狈地唾出了嘴里的污浊。她的精神也终于到了强弩之末,哇地一声哭出来,狼狈不堪。
“哥哥,哥哥……”她呜咽着,“救救我……”
少女苍白细嫩的手指战栗着解开洇得汗湿的衬衣,胸腹美好的弧线上,赫然缠着一圈又一圈电线,电线中央拱着小小的黑色装置,微微的红色灯光像是某种恶兽的眼睛,闪烁着不详的讥嘲。
“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你们?”赵阙霍然转身,汹汹烈日落在他身后,他张扬的头发上都好像挥洒着火焰,眼中的恨意渐次刻骨,亮得像在燃烧,“你以为一切都能如你所愿?”
赵阙一步步踏过来,厚重的皮靴碾过地上尘土,“告诉你好了,我在你姘头的妹妹身上绑了遥控炸弹,只要试图拆弹,或是你做了什么不遂我心意的事,我就……”
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反剪着赵深的双手,按住他削瘦双肩,犹如倒捉住天鹅的两扇翅膀。赵阙走到近前,看见他一贯活得尊贵骄矜的哥哥弓背低头,垂着天鹅般修长的颈,终于体味到了生杀予夺的快意。
赵深的脸色白得像几近破碎的墙皮,一滴冷汗沿着鬓角划过光洁脸颊,滴下来,泪水也似。赵阙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比了个枪型的手势,在他太阳穴上虚晃地开了一枪。
“然后我就——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让她炸开!血和肉炸成一团!肠子碎片从肚子里飞出来!”赵阙兴奋地大叫起来,面目狰狞,“你的情人现在铁定和她在一块儿吧?要不要来猜猜炸弹的威力有多大?”
恶魔的声音自头顶落下,有如轰雷阵阵,恶犬哓哓。赵深用力蹙紧眉头,闭上眼睛,他头一回这样茫然,这样疲倦,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仇恨有形状,有重量,落在自己身上痛不可抑,落在心爱的人身上痛入骨髓。
他只是轻轻地一闭眼,殊不知这个凛然淡漠的姿态对赵阙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赵阙冷笑一声,怒火更炽,铁板一样的手就扇上赵深苍白细腻的脸颊。他手上经年的茧子,一刀一枪拼杀过的伤痕,都想藉由这样的肌肤相触报复给他。赵深从来没有受过这种毫无风度的、粗鲁直白的凌辱,巴掌抽在脸上,绷紧的皮肤发出一声脆响,比起疼痛和气愤,更多的是长久的愕然与沉默。
“怎么不叫?你不知道痛吗?”赵阙抡起拳头,重重砸在他脸上,打得他连连咳嗽,满面青紫,“都到这地步了还敢在我面前耍横?想想你那个野男人的性命,想想你自己的性命!”
赵深觉得自己喉咙里都是血沫,两眼发花,看不清这昏昧无光的世界。拳头来得如狂风骤雨,他在拳影的间隙中艰难地梗起脖子,冲他低吼:“你要是真的疯了,那么现在就打死我吧!看你会有什么下场!”
或许赵阙是个疯子,但他身后毕竟还有一干依托于他的势力,还有他们位高权重树大招风的生身之父。赵深敢只身留下,就是在赌——赌他不敢把自己葬送在这里。毕竟他们都已不单单是代表自己在活着,身上牵系着无数复杂的利益纠葛。一旦轻举妄动,便是同归于尽。就某种奇妙的意义而言,他们的命运休戚相关。
赵阙最后又给了他一击,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停了下来。他阴晴不定地审视着这个已被自己摧残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忽然露出一个冷笑:“不论如何,赢的人是我。除了你这条命,我什么也不会给你留下。你下半生就后悔去吧!”
天际的晚霞一点点散去,留下的只有属于夜色的永恒黑暗,就像烟水化在雨中。赵阙的手下们宛如一群训练有素的鬣狗,转移地点、掩去行踪都在寂静中熟稔地进行。“就让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串吧。”赵阙脸上挂着讥嘲的笑,最后看了他的得胜之地一眼,转身点燃了香烟。
车内如死静默。
前路依旧平坦开阔,却不再是金光熠熠的康庄大道。他们的目的地本该是天堂,无奈从地狱又到地狱,深渊往下只是深渊。
周聿铭的脸色一霎白得惊人,有如春日河面上一触即碎的浮冰。但他很快又为自己罩上了一层面具,低声问道:“确定是炸弹吗?”
旁边的保镖迟疑地审视着那雪白胴体上触目惊心的漆黑装置,低声应道:“是……是的。”话音到了后面就变得轻了许多,闷沉沉地落下来。周影露听见了,发出一声细长战栗的呻吟,如泣如诉。周聿铭看见她眼角盈盈地挂着一滴眼泪,将坠为坠,终究还是有些心软,伸手为她拭去,口中却向一旁的崔安怡发问:“现在我们怎么办?他有考虑过这种情况吗?”
崔安怡身为赵深的首席秘书,一路也是披风搏浪走过来的。但她毕竟不曾跟这种明火执仗的黑社会打过交道,一时间也有几分六神无主。她慌乱地说:“还是先按赵总事前的安排来吧……不知道炸弹是怎么触发的?威力如何?我们需要避开吗?”
她的话未经深思熟虑,只是慌张到了极处,脱口而出。周影露脸色一下就变了,身子摇摇欲坠,哀哀凄凄地转头望着哥哥。周聿铭却先伸出手握了一下崔安怡,叫她镇定下来,才徐徐开口道:“这中间的事,他肯定懂得比我们都多,我们总不能坏了他的事,就照他的安排做吧。只是不知道他和公安那边有没有联系,我们能不能请拆弹专家来,把我妹妹送过去?”
“哥哥……”周影露打了个寒噤,身子微微一缩,旋即更加用力地向他探过去,流下无助的泪水。周聿铭的眼神落在她脸上,温温凉凉的,只是不再是她从前所倚仗、所依赖、所挥霍的那种温存,不再是幼年时她提着裙子在沙地上嬉笑、吵闹、疯跑时,提着玩具追在她后面的那个男孩看她的眼神。现在哥哥看着她,只是一个成年男人注视一个同他有亲缘的成年女人,彼此泾渭深深。
“我们都没有办法,”他冷静地安慰她,“我们不是专业的,救不了你。虽然他可能很难知道,但是我们分开的话,可以少些掣肘,不用那么麻烦。”
周影露的嘴唇哆嗦着,她还想再说什么,但力气已全失。她从来都是那么弱小,可对此她深为厌弃,鲜少示弱,更不求情。她闭了闭眼睛,说:“请快点帮我找人来吧,哥哥。”然后便紧绷着身体,像一枚冬天的蝉,想要钻透风雪躲到土壤里去。
崔安怡大松一口气,掏出手机就开始联系指挥。这才是她熟悉的战场,一旦开始交际,她重又变成了那个淡定优雅颖慧绝伦的女强人,不动声色中攻城拔寨。赵深在T城果然根基深厚,一听是他身边人出了事,纷纷表示愿意伸出援手。
这一路周影露都很安静,只是在最后踏上警车的时候回头望了哥哥一眼,说:“连累你,我很抱歉。”在“你”字上她略一迟疑,终还是对其他一字不提。分别的时候她闭着眼睛,他也闭口不言。心中都好像压着一座陈年沙土积成的山,除了经年累月的风化,无力移开。或许血脉也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缘分,既然是缘分,总有被人力耗尽的一天。
崔安怡终于放下手机,喘气出声。她心中的弦绷得太紧,不敢松懈,但委实太苦了,出了淋漓热汗,原本熨帖的名牌衬衫都皱巴巴挂在身上。虽然沟通都一帆风顺,她心中还是沉甸甸的,大气不敢出。周聿铭刻意地沉默着,但眉间的阴云未有一刻散开。崔安怡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勉力对他笑道:“让您久等了……现在请让我护送您去安全的地方吧?”
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周聿铭想不出来,现在无论他走到哪里去,那颗饱受煎熬的心都始终停驻在刀山火海之上,不得解脱。他的妹妹身上还绑着随时可置她于死地的炸弹,赵深还在对他恨之入骨的异母弟弟手里,要他一个人独得庇护,于心何安。
崔安怡把他送到了赵深的海滨别墅,这一片地都是由他的公司负责开发的,熟门熟路,守备充足。故地重游,免不了心事重重,周聿铭想起这是他在T城最早住过的地方,心里不禁点检起了旧时的伤疤,一边痛苦,一边又觉得庆幸,庆幸那些痛苦都已过去。
他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听着心室中血脉鼓胀的声音如窗外海浪的腾嚣,未有一刻安稳。眼前飞舞的灰尘在一天最后的阳光里香烟余烬一样簌簌落下,消失在一楼大厅宁静的陈设之中。他没什么力气,靠在栏杆上慢慢咳喘着,突然回忆起他来这里的第一天,曾被赵深按在猩红的地毯上强行进入。
那时他侧着头,无神的眼睛里地毯花纹来回摇晃,深红浅绯,浓黄紫金,光怪陆离至极。他数那花纹数了很久,始终数不清,始终没有结束。现在这地板上的地毯早就换了一块,从富丽的波斯风味到沉郁的地中海风情,过往种种痕迹一概不见。周聿铭慢慢抬起手,迎着阳光,他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肌肤上有着难以察觉的浅浅刀痕,是从前自残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