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绪下意识的用指尖轻轻摸过,那一圈微微的凸起。
泰国十一月的夜晚微凉,但车外却一派热闹景象。
这是清迈一年一度的万人天灯节,无数人会在冥想中心的广场上,放飞手中写满愿景的天灯。江信恪每年都会来,接受高僧的祝福,点燃一盏天灯。这一年与往常年有所不同,颜绪陪伴在了他的左右。
以江信恪亲生儿子的身份。
颜绪垂下睫毛,望向车窗外正严密看护着车队、西装革履的保镖们。浓墨重彩的天空上,已经有零星几只橙红色的火光燃烧在天空。
“小先生!”
有人小跑至他的车窗前,弯下腰,透过玻璃谦卑的看着他。
颜绪降下车窗:“什么事?”
“江先生已经下车了,他请您过去。”对方恭敬的说。
颜绪点点头,对方随即打开了车门,用手挡了车顶,护住他的头顶。颜绪正要下车,却突然想起什么,他转身将车座上的白手套拿起,匆匆戴上——自从留了疤,在任何一个需要见人的场合他都会戴上手套,哪怕只是单独跟江信恪见面也不例外。
一年前,江信恪对他说,你我之间,是割不断的父子关系。
这个事实来的并非太过突然,在此之前,江信恪的种种暗示,对他的种种关怀,都指向了一件事——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远非那么简单。只是江信恪的话和亲子鉴定报告仍旧让颜绪一时间无法接受——任谁都不会平静的接受突然冒出来的亲生父亲,而且这也意味着自己跟颜开平唯一的那一点关系,廉价无用的血缘关系,消失殆尽。
“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的。”那个时候的江信恪说,“虽然我也是才知道咱俩的关系,但毕竟我消失了那么多年,从未尽到父亲的责任,我没有权利,也不应该去打搅你的平静和幸福。可是我没想到颜开平会伤害你到如此地步,那我只好行使父亲的权力,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
“绪绪,你跟他这么多年来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他只是把你洗脑了,让你以为离了他你就活不下去。可是现在爸爸回来了,爸爸来救你了,你应该睁开眼看看,看看这个世界是丰富多彩的,他不是你唯一的亮光,也不应该是你活下去唯一的保障,他不是你的根,他只不过让你误以为他是你的根。你跟他说恩断义绝的勇气难道只是一时冲动吗?不,你不是,你是真的恨他,你知道你应该离开他,你现在不过是被痛苦掩埋了理智罢了。”
“颜开平真的不爱你,你跟他分手的这段时间,他还不是正常出去找别人?他前两天去了美国,跟以前养的一个跳舞的小情人旧情复燃了。我让人拍了照片,你要看吗?算了,不要看了,我知道你受不住。”
“你应该学着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再次跟他跪地求饶。”
“我真的好难过,看到你变成这样,我实在太心疼了。”
“绪绪,对不起,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年勇敢一点,或者我早回来一点,早点知道还有你的存在,肯定不会让你吃这些苦的。都是我的错。”
“绪绪,原谅我……”
江信恪落泪的面庞又浮现在颜绪脑海,他不禁闭上眼。
远处穿着风衣的江信恪在对他微笑,他站在冥想中心VIP通道的入口处,高高的身姿挺拔潇洒。他的笑容与眼神写满了慈爱,跟看赵姝和江津国的眼神都不一样,有一种宽容和宠溺。
颜绪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走上前去,对他微微一笑:“父亲。”
江信恪满足的低下头,伸出手牵住了颜绪柔软的掌心,柔声说:“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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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好什么愿望了吗?”江信恪牵着他的手,像广场慢慢走去。
“想好了,”颜绪点点头,他带着手套,感受不到江信恪手心的温度,“太一般了,不太好意思给您说。”
“华而不实的东西我不喜欢。”江信恪答道,“因为华而不实无法实现。”
“但是华而不实讨人喜欢啊!”颜绪笑道。
“没关系,我就喜欢你的朴实。”江信恪顿了一下,“你的华而不实也喜欢。一切都喜欢。”
颜绪目光一闪,有些不自在的想要撤回手,但江信恪抓他抓得很紧:“今天齐迪龙寺的高僧会为我们的天灯加持。你要把你的愿望都写上,佛祖会看到的。”
广场上无数蜡烛的火光在微风中摇曳,自觉穿了白衣服或当地兰纳民族服饰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观赏僧侣们的祈福仪式。颜绪望着这片人头攒动,那场面既是温馨,也是肃穆。
齐迪龙寺的住持与江信恪双手合十,互相鞠了一躬。他接过对方送过的天灯,对颜绪说:“来,把你的愿望写上。”
颜绪握着笔,心中百转千回。
他曾经也许过愿,也是在泰国,在普吉岛一个下了流星的夜晚。他对它许愿:
我希望二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幸福快乐。
颜绪苦笑一声,最为无常是命运,当时谁会想到,如今两个人竟然真的是恩断义绝,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提起笔在那灯上写道:“心中若无烦恼事,便是此生好时节。愿父亲平安顺遂。”
江信恪接过去一看,很是高兴:“竟然只写了我——那你自己呢?”
颜绪一愣,当年他对着流星许完愿,那个人也是这样问他:怎么只替我求福?你自己的呢?
他记得自己回答他的:只要二哥好,绪绪就好。
可是他现在不会再这样回答了。他不想再依附于谁,他也不再认为,只要某个人好,他就会好了。
他不再那么傻了。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颜绪在江信恪的帮助下撑开天灯,小心翼翼的点燃了天灯:“我对自己的祝福在心里,就不必麻烦佛祖了。”
江信恪揽过他,拂开颜绪额头上的发:“对,不必麻烦佛祖,你只要麻烦我就好了。你有什么愿望,我都会替你实现。”
说着,低头去吻他光洁微凉的额头。
颜绪轻轻推开他:“父亲……我都这么大了,不要随随便便亲头了。别人看到会觉得怪怪的。”
江信恪握着他后颈子的手微微一僵,随即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在乎别人的眼光?”
颜绪躲着他这些日子越来越明目张胆的眼神:“在乎。”
江信恪促狭:“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颜绪心口一堵。他知道江信恪话里的意思——当初你亲哥哥上你你都不在乎,现在还在乎父子乱伦吗?但是他只能装傻:“我从小脸皮就薄。”
江信恪倒是没再难为他:“那以后你要学着脸皮厚一些。现在你的身份还没有公开,但早晚有一天我是要告诉全世界你是我的独子的,到时候家里的事业就需要你来接手——脸皮这么薄,万一让那些老家伙左右了你,可就不好了。”
“好的,父亲。”
“准备放灯吧。”江信恪从后面环住他,掌心覆盖上颜绪的手背。
不消一刻,万灯齐放,星火不夜。
将近一米高的巨大天灯脱离了自己和江信恪的双手,徐徐升起,渐渐与广场上其他人的天灯汇聚在了一起,融成一片宽广明亮的银河。
所有人都开始兴奋的尖叫,跳跃着鼓掌。颜绪在人群中追着那天灯跑了几步,直到再也分不清它是无数火光中的哪一个。密密麻麻的火光萤火虫一般从颜绪头顶飘过,无与伦比的震撼,美到令人窒息,所有人都眼含泪光,甚至有哭声响起。
颜绪在人头攒动中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在这烟波浩渺中是如此的渺小,可是参与了这万分之一的自己,却也是如此的伟大。
“佛祖,你听见我的愿望了吗?我不想再依靠谁,我只想真正的主宰我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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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信恪在他离开自己超过十米的时候又将他拉了回来:“不要走远,人太多了,不安全。”
颜绪恋恋不舍的望着自己的天灯,它早已经融进了无边的夜色。
赵姝突然走上来,在江信恪耳边耳语了一番,江信恪脸色意外的有些凝重。他旋即嘱咐颜绪道:“家里突然有些事情,我必须回去处理一下。接下来还有节目,你好好玩。”
江信恪从来都是把帮派称为家,颜绪猜测他可能是对自己的帮派有极强的归属感,他的一个义子一个义女,还有手下的元老干将们,都是以亲人之间的称呼相称。有一次,他跟寡言少语的赵姝聊天,才知道他自小跟着单身母亲四处漂泊,从未在哪里有太久逗留。
他从最底层做起,一步步建立了属于他自己的王国。可是他从来不称王,只称呼自己为教父,他是家里年轻人的父亲,也是老人的甥侄。
颜绪看着他罕见的皱眉,有些意外,但他只是点点头:“好的。”
江信恪疾走了几步,转过身来却再次亲吻了颜绪的额头:“注意安全,不要乱跑。”
“我会的,父亲。”颜绪低下头。
很快他率着大部分人马匆匆赶往“家里”,只余了两辆车护送颜绪回住处。
颜绪上车之后便开始翻文件,江信恪不愿意让他插手“家里”的事务,但是让他学着打理公司事宜。这些公司都很干净,底子都很白。
对于江信恪的决定,颜绪心存感激——他没有将自己拉下水,他希望自己做个干干净净的商人。因为有了管理云海的经历,对于颜绪来说这些买卖上手起来并不难。但是颜绪刚接触这些时,不管是精神状态还是身体状态都处于历史最差时期,江信恪却并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赶鸭子上架,将他推了上去。
一开始他受不了连轴转的工作强度,累到几乎吐血,他最凄惨的时候甚至怨恨江信恪心硬,但日子久了他便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他需要有点事做,才能不日日沉沦在离开颜开平的痛苦里。这种方法确实是非常有效。
随着接触到更多的,与颜开平无关的、脱离了他掌控的人和事,颜绪对世界的看法开始渐渐有了改变——世界是丰富多彩的,是千姿百态的,这个世界有无数张面孔,无数种想法,有无数种快乐、幸福与痛苦、煎熬,当自己离开了某个人,既不会生,也不会死。只是如同一场大病,来如山倒,去如抽丝。
只是这抽丝的过程未免太过漫长与折磨。
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到底还是从沼泽里爬了出来,虽然泥泞不堪。即便现在他仍旧脏兮兮的站着,还要靠着江信恪的庇佑,但颜绪终于意识到,他也并非那么不堪一击,脆弱的如同瓷娃娃。
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站起来,跟过去以及现在的自己说再见。
“小先生!”他前面的司机突然打断了颜绪的思绪,“前面的路突然被封了,我们可能要走另外一条路。”
颜绪越过司机,看到马路正前方突然围了路障,不少汽车开始掉头,转换方向。他身边的保镖见状有点为难:“随便改变路线有点不安全,最近红帮的人一直找咱们麻烦,我怕他们设埋伏。”
“红帮为什么要找咱们麻烦?”颜绪有些不安的问。
“这个就不知道了。”那保镖回答的很小心,他的口音里带了泰国腔。这是江信恪为他安排的贴身保镖,武艺高强,通晓中英泰语言。
这个人应该是江信恪的心腹,他的每一句话是江信恪的意思。江信恪不愿意让颜绪知道帮派事务,他自然是半个字也问不出来。颜绪识趣的闭上嘴,接着说:“还是掉头吧,不掉头,难不成还能飞过去?”
那保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跟车后的另一辆司机打电话,告知新的行车路线。
从冥想中心的会场通往颜绪所在的住处,只有两条路,现在一条已经封堵,只能选一条小路。泰国的基础设施比不上国内,偏僻一点的地方则路况堪忧。前后两辆车经过一段长长的巷间窄路时,身后的车不知道辗轧到什么,突然抛了锚,车上的人只好下车查看。
瞬间的一停便出了意外。
第一个人刚下了车,脑袋突然被无声无息的打开了花,砰的倒地,血溅了一墙。
所有人心中顿时炸开了锅,知道自己中了埋伏,于是马上关上车门准备急速逃离现场,没想到巷子前后竟然早已经堵上了巨型压路机,两辆车顿时成了瓮中之鳖!
“发生什么事了?”虽然早知道江信恪是做什么的,但是从未经历过黑帮火并的颜绪瞬间紧张起来。
他身边的保镖长了一张非常典型的泰国男人的脸,此刻也是冷汗涔涔:“我们中计了。”
话音未落,身后的车突然遭到乱枪袭击,枪林弹雨击打在车身上的声音,夹杂着车中人的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保镖将瑟瑟发抖的颜绪按下车身去,在刺耳的枪声中高喊:“小先生别怕,这辆车防弹!”
颜绪早已经是吓得手软脚软,直到枪声陡落,耳边也全是地狱般的回音。
另外一辆车上所有人都已经死亡。
黑暗里只剩下车上三人急促而压抑的喘息。
“小先生。”那保镖吞了一口唾沫,“他们把这里的信号全部屏蔽了,联系不到江先生。现在我们不能等死,只能冲出去!”
“冲不过去!”那司机喊道,“那几辆压路机太大了,而且马上就开到我们面前了!”
车前后几束刺目的灯光直直的打过来,刺得他们几个人完全睁不开眼。压路机的轰鸣越逼越近,巷子的地面甚至开始剧烈的抖动。
“……他们是要把这辆车……”颜绪面如土色,“压平!”
“跳车!”颜绪叫道,“快跑!”
三个人推开车门滚落下去,保镖举枪向其中一辆推土机的驾驶室打去,可惜灯光过于耀眼,失了准头!然而他们这样被逼无奈的下车却正合了对手的意,趴躺在远处楼顶的狙击手瞬间击毙了保镖!
站在保镖旁边的颜绪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一直保卫自己的男人倒下去,如同一滩软肉。第二声响起时,死去的是司机。
“啊啊啊啊啊!!!”
颜绪只觉得满目猩红,跌倒在地的他受了巨大刺激,全身肌肉紧绷的站了起来。
枪战味,汽车被毁的燃料味,压路机尾气味,以及鲜血的味道,混成一团,刺着颜绪每一个脑细胞!
那些压路机仿佛得到了指令一样,戛然而止,灯光熄灭,惨烈的现场只剩下硝烟弥漫。
颜绪丧失了理智,疯了似的夺路狂奔,他穿过那些静止的压路机,奔向窄巷子的出口!
近了,近了!
目眦尽裂的颜绪仿佛要跑断自己的四肢——他多年没有跑过的膝盖传来钻心的痛楚,似乎马上就要骨头折断,但是他已经管不了这些!
他要逃!他要逃!
他不能死!他要活着!
他甚至不敢往身后看,只知道向着出口逃命!
近了,真的近了!
那巷子的出口就在眼前,那眼前是一片茂密的丛林,他跑进去谁也找不到!
近了!
——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猛然闯进他的视野,在那巷子的尽头——
它影影憧憧,仿若鬼魅,像夜间展开了巨大黑色翅膀的魔鬼。
魔鬼!
是魔鬼!
他来不及刹住脚步,一头栽进了那魔鬼黑色的泥沼。
颜绪张开了喉咙,他想要叫,但是有什么扼住了自己的喉咙——那是魔鬼的手。
那魔鬼拽着他的头发拎起了他,用一双猩红的眼睛盯着他。
颜绪看见魔鬼在笑。
他贴在自己耳边似乎是咬牙切齿,似乎是兴奋异常,又似乎是歇斯底里的说:
“跟我恩断义绝,就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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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绪睁圆了双目,那对又黑又亮的瞳孔里倒映着狂热的颜开平的脸。这个男人四十三岁了,他前几天刚刚过得生日。他还是老样子,威严,年轻,眉心一道深痕,帝王一般。
只是耳鬓不知为何多了几丝白发。
颜绪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十四岁,这人也刚过而立之年,虽然沉稳,但远不似后来那般阴沉。
当他垂着头跟个小媳妇似的被领进颜家老宅的主屋时,整个大家族的人都用打量小乞丐一般的目光看他。他怯怯的抬起头,却不巧正看到低头喝茶的颜开平。
他交叠着长长的双腿坐在红木座椅中,沏着茶杯的盖子缓缓吹气。颜绪只看到了他的侧面——微卷浓密的乌黑短发,剑一般的眉毛长飞入鬓,细细的眼睛目光沉稳,高高的鼻梁下一对薄情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