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宋汐眼神示意他安静,紧接着语气深沉道,“这就是今天我要跟你确定的事—— 你能不能把你们取回盒子的过程详细一点告诉我?”
“你啊,兴许碰上大麻烦了。”
…………
寇非家门前有几颗樱花树。
与榕皖成片成片的花林不同,它们寂寥的屹立在寒风中独自面对着残风暴雨,如同半脚踏入棺材的老人僵持着最后的承诺。
沈君清很讨厌这些树,面对着它们就如同面对着自己。
一样的顽固,一样的颓然,一样的死寂。
寇非与顾泽消失的第二晚,他在树下看见了笑颜如花的吴悦。
他笑着,横贯他半张脸颊的伤痕将这个笑容拉扯成支离破碎的模样。
如同厉鬼。
他似乎心情不错,边向沈君清招手边大喊,“晚上好啊,沈君清。”
这是他第一次叫沈君清全名,没有预想中的生疏。出乎意料的在他说出口的那一瞬,沈君清感到史无前例的恶心。
吴悦叫了他后便一直笑着,夜风伴随着暗处虫鸣不知名的呜咽从樱树残缺的缝隙间撩过,带来清香四溢与残花瑟瑟。他伸手接住一片,浅色花瓣在他修长的指尖宛若粉蝶蹁跹。
沈君清听到他在风中叹息,如同他手指间的花瓣一般转瞬即逝。
他道:“知道吗,沈君清?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成为人中骐骥就能摆脱束缚,可哪想总有人会拿诸如血脉亲缘的理由来压榨你,直到你的最后一滴血流尽,他们仍不会满足。因为他们都被一个词给诱惑了,那就是——‘贪婪’啊。”
“世有因果,自有轮回。他们有恩与我自然要还,可是这恩情已还,那为什么还要执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人啊,真是恶劣的物种,血液里永远叫嚣着掠夺与杀戮。明明我已经给了他们想要的,为什么还要来夺走仅属于我的最后一点珍宝呢?”
他笑道,肆无忌惮的笑声在黑夜回荡,恐怖而渗人。
“明明我都答应你们放弃一切,为什么还要伤害他!?明明他可以和我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为什么要杀死他!?你们这群道貌盎然的君子,口里嚷嚷着为我好就想要控制我的一生!?”
“做你他妈的白日梦去!!!”
沈君清皱眉。
吴悦现在的样子很不对劲,狰狞恐怖,哪还有初见时云淡风轻的闲适悠哉。他咆哮着,发出厉鬼一般的撕裂怒吼,双目瞪圆血丝爬满整个眼眶,沈君清甚至看见一缕血红从他眼角滑过。
那是,血泪。
虽然不解,但他仍然伸手试图安慰道,“冷静点。”
白光乍现,回应他的是一道清冽杀意。
胸口有刺痛传来,沈君清缓缓低头,看见插在心口处一把熟悉的刀影。
是他放在枕下的军刀。
继而,他缓缓抬头,樱树下吴悦的笑容又是一派和善温柔,丝毫不见前刻的狰狞。
“别放松警惕嘛,警官。”
第48章 招怨
宋家有两个疯子。
两人皆为偏亲所生。
一人是天生的疯子,却惊才艳艳,力压嫡亲十三脉,堪称人中骐骥,傲然君子。
一人是后生的疯子,精五行八卦,明晓四方诛邪诡谲,世人皆赞一句,举无遗策。
可惜,经天纬地的二人,早已疯魔。
后生的疯子忘记了自己的姓氏、过往和存在,以他人意识苟活。
天生的疯子爱上了自己捕捉到的幽魂,倾尽一切想要让对方重获生命。
“他当然不可能成功。生死早有天定,顺者苍逆者亡,自古以来毫无意外。所以他铤而走险闯入宋家禁地,抢走了禁术——‘招怨’。此术可招一怨灵上他人之身,并永远不会被发现,是违抗天意的禁术。”
“可他爱上的幽魂并非怨灵,原本是不能够使用招怨的,可是前几年不知他从哪里得知只要能寻到一个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阴人,让阴人成为怨灵,就能利用‘招怨’将幽魂附身到阴人的身体里去,使幽魂重获新生。”
宋汐将一把朱砂粉末倾倒在白玉盘中,翻来覆去的推磨演算,这个过程他已重复了一整晚。与他相对而坐的寇非面色严肃,注视着他的动作,一遍又一遍。
“以前我就怀疑宋嘉庆到底是怎么疯的,现在看见姐姐盒子里的东西终于明白了——是‘招怨’啊。”
“姐姐一定是不知从哪得来了这禁术,将它给了宋嘉庆。宋嘉庆就利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进行‘招怨’,可是过程中出现意外,他招来的怨灵执念太深无法从身体内驱逐,身体就被怨灵占了去——难怪他说自己不是宋嘉庆,原本的‘宋嘉庆’早已死了。”
“他不是宋嘉庆,那他是谁?那个占据着‘宋嘉庆’壳子的人,你知道他是谁吗?”寇非问。
宋汐摇头,并未因他的疑惑停下手中的动作,“那要看是谁对你的执念这般深了。”
“怨灵是不记录于阴阳术家内的鬼魄,是由人死后的执念所生。一般而言,成为怨灵的魂魄是极少见的,因为它们一般身负极深的执念。而这执念会成为它们的本能,其凶残程度堪比厉鬼凶鬼,却比厉鬼凶鬼更聪慧,对人更执着。”
“所以,你现在最好好好想想,曾经招惹过谁、辜负过谁?又是谁会对你产生执念,上了‘宋嘉庆’的身。”
“没有……”寇非脱口而出,又猛然止住,神色慌急的问,“我最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点什么,好像是一个人,又好像是一件必须要去完成的事……”
宋汐打断他,“好了,待会我给你整治整治,现在先听我说完。”
他一只手仍然在摆弄朱砂玉盘,另一只手却从怀中拿出符箓,手指一措,如果上次一般符箓自燃,自燃后的灰烬却飘散在空中勾勒出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形,最后凝固成寇非熟悉的样貌。
宋汐问:“认识这人吗?”
寇非看着那人熟悉的眉目,唯独英俊眉目下缺少一道狰狞伤痕,心中突兀升起一股颓然。他想,他的疑惑可能终于解开了。
宋汐未等到他的回应,却看见他一脸郁郁寡欢,心下锤然。
“他叫宋悦,因爱上幽魂甘愿被宗族利用,却在利用后一把抛弃。虽然我对他的事也多感遗憾,但他曾经妄图引诱宗族内一小辈实行‘招怨’,后来被制止了。但昨晚听了你朋友的事,你朋友曾经并未有过怨恨吧,可最后却成了执念最深的那类人,里面可有他不少功劳……呵,不愧是当初压下姐姐的鬼才,居然能令人在短时间内产生这般强烈的执念,你朋友现在凶多吉少啊。”
仍旧没听见回应,宋汐不免困惑,这人难道被吓傻了。他抬头望去,却见寇非仍直挺挺的盯着自己,唯有眸中再无星点。
宛如脱离了思维的行尸走肉。
他单手划着手中的玉盘,不禁轻声安抚道,“你也要往好的方向想,也许他还没抓到你朋友呢,你还有机会找回他。”虽然这个机会极其渺茫,但他不想再看见寇非那双毫无希翼的眼眸了。
良久后,寇非似乎终于找回了神志,眼中多出一缕稀光,问道:“我好想记得,你们家族里讲究因果轮回……”
宋汐点头,寇非眼中光芒更甚,他急切道,“如果顾泽和他并未因果相连,那是不是他就不能伤害他?”
“即使没有因果也能创造因果,永远不要小瞧一个人的决心。”宋汐一句一字,缓慢而坚定道,“他曾经‘救过’你的朋友,即使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可终究成就了一个‘因’。现在他想要你朋友的命,也不过是承回这个‘果’。”
看着寇非眼眸中光芒一丝一缕的消散,他终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所以我才想要避开凡尘俗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只有不沾染七情六欲,不招惹痴情怨念,才能活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看,连卜象都赞同我。”
寇非顺着他的指引望去,白玉盘上朱砂被虚画成繁复诡异的符文,孤零零的摆放在玉盘中央。
宋汐道:“青宿罗盘,知晓阴阳过往。罗盘卜象显示,我刚才的猜测都是正确的,你还需要仔细看看吗?”
寇非摇头,“不必了,我相信你。”
宋汐挑眉,“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不怕我也骗你?”
寇非笑了,这是他今日第一次微笑,带着一缕苦涩隐晦,“我相信你,你是不会在你姐姐的祠堂说谎。”
说过,就在半个多月前,当着你的面和那群想砸场子的混蛋说过。宋汐排腹,手却不由自足的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清茶放到他面前。
“别想太多,不是你的错。”他安抚道,“无论是宋嘉庆还是宋悦,你都不是知情人。无知即罪,但不知无罪。呃,如果你非要怪罪自己的话,就怪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吧。”
寇非并未理会他的安慰,他就像一座无生命的雕像,裹在阴暗潮湿的地底,任由虫蚁啃食自己的内心。宋汐看出他的异样,又长叹口气。他发现只要一牵扯上这人,自己叹气的次数就愈亦增加。
眼角瞟过祠堂上方姐姐的灵位,他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道,“你不是想要知道自己忘记什么了吗?我能告诉你。”
“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第49章 阳春白雪(一)
寇非还未睁眼就听见耳边有人不停的狼嚎大哭。
“……呜呜呜哥哥、哥哥、呜呜……”
别哭了。
他尝试着睁开双眼去寻那个不断哀鸣的声音,却发现身体全然不听使唤,如同……如同这不是他的身体一般。
耳畔的哭泣一直在周身围绕,听声音寇非可以判断出哭泣的人是个年龄幼小的孩子,是这具身体的“弟弟”。
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他似乎并没有多少的体力来支持这场漫长的悲伤,所以他愈加狼狈的哭嚎着,好几次哭着哭着差点背过气,似乎打算用这哭声将这具身体的主人唤醒。
孩子的哭泣令寇非的心脏猛然紧缩。他无法形容在听见孩子叫出声的那一瞬间,心底竟兀然升起一股焦虑与关切。他好想此时此刻不顾一切的去拥抱他、亲吻他,告诉他别哭,别害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可是,他没有,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时他才恍然惊醒,宋汐告诉过他,要想最清晰的知道自己的过往就必须重新经历一遍曾经所经历过的一切。他现在所感知的、听见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记忆深处的幻影,如同梦一般的幻影。
可是——
他可以肯定自己的记忆中并未出现过这样的场景。
却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隐隐作痛。
如同有人拿着刀在心口上豁然撕裂出不可愈合的伤痕,湿淋淋的抽搐着、悲伤着。
孩子哭嚎了许久,直到最后猛然一声干咳。寇非听见有水滴的落的声响从黑暗中传来,他尝试着嗅动鼻翼,不出意外闻到血的味道——竟然咳出了血!?
寇非难得被激怒了,他想伸朝这具身体脸上扇伤几个响亮的耳光,又想朝这具身体狠狠踢上几脚……无论用哪种方式,他所想的都是让这具身体赶快动起来。
可能是他的情绪感染了身体。他敏锐的感到“自己”面颊上紧闭的睫毛动了动,然后如同慢动作一般,有细微的光线从缝中渗出,“他”睁开了双眼。
“……别哭,小暖,我不疼。”
“他”的声音因身体的疼痛带来几分虚弱感,却仍然在昏暗潮湿的紧闭室内如同天籁之音。当然,如果忽略那同样稚嫩小巧的童音外,寇非可能还会认为自己附身的身体是一具青葱美好的美少年。
两个孩子,一大一小。
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小房间内,一个抽抽啼啼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泣,一个满身伤痕的倒在冰冷侵骨的石头上。
寇非终于能看清了“弟弟”的脸。他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精致软萌的脸颊,小巧可爱的身躯,令他看上去像一只小小柔柔的奶猫。
而他也顺着小哥哥的目光看向自己所在的身体——裹着陈旧残破的宽大单衣,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有旧的,有新的,斑驳的交织在一起,触目惊心。
小孩听见哥哥的声音果然不哭了。他原本是哭得极累,却不知道从哪来的大力气,猛地扑到哥哥身上,小脑袋抵着哥哥的胸膛,却小心翼翼的没有触碰到他的伤口,又是一阵狼嚎。
寇非看着两个小小的孩子如同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奶猫一样,蹭来蹭去,蹭去蹭来。哥哥的脸上虽有伤痕却带着温暖的笑意,维持着仰躺在冰冷地面上的姿势,用尽苏醒后所有的力气去拥抱怀里小小柔柔的弟弟,就像拥抱着整个世界。
他听见哥哥的声音在阴暗的房间内回荡:“小暖,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感受到怀里的小人颤了颤,他将手抚上小人毛绒绒的小脑袋,轻笑道:“明天孤儿院会有人来□□,我偷偷听见他们说有对夫妻想要一对乖巧可爱的双胞胎……整座孤儿院只有我跟你最合适了。只要明天我们把自己打扮得干净一点、可爱一点,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他的话轻轻柔柔,像带着无限的希翼与憧憬。寇非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却能肯定他的双眸必然闪耀着一片璀璨星光。
毕竟,还是孩子。
寇非在略微思索后便清楚了他们的处境。大孩子和小孩子是双胞胎,却被不知名的原因被抛弃在孤儿院。孤儿院的生活必然不好受,大孩子为了保护弟弟经常被欺负,他手上的伤也应该是保护弟弟时留下的。而现在的情形便是,大孩子得到了一个可以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他伸手想要和弟弟一起离开这样一个不幸的地方。
被称为“小暖”的孩子磨蹭着哥哥小小的胸膛,闷声道,“嗯,可以哦。”
“只要哥哥不嫌弃小暖,叫小暖去哪里都可以。”
他们相拥在一起,短短的手臂交缠,如双生的藤蔓,缺少任何一株便会顷刻枯萎,而另一颗则会迅速死去。寇非心底突然泛起一股酸涩,明明没有身体,明明只是单纯的注视着他们,他却克制不住的想要流泪。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昂长的安抚,他们静静的相拥直到眩晕的晨光顺着天际蔓延至被遗忘的角落,紧闭的小房门被粗暴的踢开。头发花白的男人将他们放出,粗略梳洗一番,又急急忙忙的赶到另一个宽敞明亮的大院内。
在那里,寇非看见了即将收养双胞胎的夫妻。
他们穿着鲜艳名贵的衣服,有着最光鲜亮丽的派头,站在一群小小的孩童中有着鹤立鸡群的孤傲感。
寇非能感受到小暖的紧张,他的手一直紧紧拽着哥哥的衣角,似乎再过不久最爱的哥哥便会从自己眼前消失。大孩子同样注意到他的异常,安抚的冲他微笑,在小暖微微舒缓了情绪后,在一众小萝卜头不敢置信的目光下牵着他的手来到夫妻面前。
“阿姨,小天和小暖可以抱抱你吗?”
同样从他们一出现便注意他们的妻子和善的笑了笑,“当然可以啦。来,两个小宝贝都给阿姨抱抱。”
女人弯腰蹲下将他们二人抱入怀中。寇非从她深沉的眼底看到两道身形几近重叠的削弱身影。
寇非不习惯离人太近,自称小天的孩子也不喜欢长久的拥抱。他软着嗓音不停向抱着他们的女人卖萌撒娇,努力将女人逗笑了一次又一次。
就在寇非认为女人已经决定收养他们时,孩群中传来一道清清脆脆的童音。
“凭什么那对能见鬼的怪物就能被人收养,我们这些正常的小孩就不能了?!”
宛如黎明破晓前落下的霹雳,带来暴雨与黑暗。寇非在女人的瞳孔里看见两个孩子骤然突变的面容。
一个是惊慌失措的恐惧。
一个是希翼破碎后的死寂。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断了。
第50章 阳春白雪(二)
有时候,希望比绝望更残忍。
寇非跟在两个孩子身后,如同背后灵一般,看着他们孤身承受着外界的纷扰争执,用沉默抵抗着所有辱骂强欺。直到他们离开这片伤心地前,他仍然在不停的思考着一个问题。
如果,当初那个孩子没有说出那个秘密,双胞胎会不会有一个全然不同的人生?
而那个孩子当众破碎了他们所有希望,将二人的命运完全跌转的孩子却顶替着他们的位置被那对夫妻收养离去。他的心中就完全没有一点愧疚悔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