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远了,谢归忍着头疼,一手撑着桌面,听了听隔壁的动静,直到确认卫初睡熟了,才低声道:“有什么事,出来直说吧。”
房里安静异常,似乎只有他在自言自语。
谢归皱眉。
莫非是错觉?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活了两世,他对自己的直觉有超乎寻常的自信。每每危险来临,他都能提前感知。凤渊甚至开过玩笑,觉得他在坊间摆摊算命,也能活得不错。
因为醉了酒,谢归视力要差很多,以至于过了小半晌才看清书桌边坐着个人。
他看清对方时,发觉对方已经打量他多时了。
天边无月,院子里无人往来,安静异常,房间里亦没有灯火,谢归不敢轻举妄动。那人坐在黑暗里,一直没有出声。
双方相持,谁也没有动。谢归握紧桌边,缓慢地开口:“这位兄台,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明明醉得不轻,谢归还能如此冷静地应对。
凤璋又看了他一眼。
少年尚未完全长开,身形依然瘦弱,孤零零立在房间正中。凤璋却觉得面对的不是书院学生,而是朝堂上几经风雨的老臣。
从发现他的那一刻起,少年就像没有喝醉的人,一直谨慎地用目光探询他的身份。
是个好苗子。
他静静地收回视线,挥了挥手。桌上油灯倏地点燃,投映出温和的光。
一室寂然,谢归刹那间醒了酒。
书桌边的人身形修长,剑眉星目,一副极为英武的相貌。方巾布衣,素淡打扮,神情也淡漠如水,将长相中的锐气中和了不少。
谢归深深吸气,表情平静,指关节却攥得青白。
这人和凤渊极像,却又没有凤渊的锐意,当是另一位龙子凤孙,但又有些眼生。
宗室之人都有自己的信物,皇子们成年后都有一块玉佩,不轻易示人。何况对方改易装束潜入他院子里,也不会留下让人识破身份的线索。
谢归谨慎地揣测时,对方坐在他的书桌前,神情悠闲而平静,仿佛一位秉烛夜谈的老友——甚至也没将自己当外人,谢归放在桌上的书册笔记,他也饶有兴趣地一页页翻看着。
谢归蹙眉,正想问他真正的来意,灯火下忽然闪过一点温润的光芒,对方手上的玉扳指幽幽生辉。
谢归当即想起了这人身份,只觉不可思议。
四年后被东南盐铁案牵连,死在天牢里的宁王,怎么会来南山书院?
——
书院里的学生都醉得差不多了,魏峻是为数不多的清醒的人,正在四处查看情况,以免有学生没回到书院,落单在山里。
两个小书童跟在身后,早已哈欠连天。魏峻一路上都紧皱眉头,差不多巡视完了,提灯一转,看见院子门口蹲着个人,厉声喝道:“谁?!”
风雅慌张地站起来,忍不住打个喷嚏。
他被泼了半身水,衣服湿了多时,看得出在这里待了很久。魏峻看一眼院里,问他:“怎么不去伺候谢师弟?”
风雅支支吾吾辩解不得,魏峻生疑,径直进去敲了谢归房门:“师弟,你歇下了?”
屋里点着灯,半天没人回答,魏峻又问了几句,几步外忽然开了扇窗户,一个纸团飞出来,落在他脚边,同时里面响起谢归的呵斥:“不是让你回去了?”
浓重的酒味顺风飘来,魏峻捡起纸团看了看,笑了笑,让风雅先去休息,带着书童匆匆走了。
——
黑衣人不知从何处现身,先关上了窗,朝凤璋一揖,便消失了。凤璋又翻了一页,语气微有促狭:“既然有本事,何必藏着掖着?”
谢归写在纸条上的东西他看得一清二楚,几句不成章法的诗,和他看过的笔记批注截然不同,简直是天壤之别。
再联想他刚入书院的声名,和今天上巳雅集的表现,凤璋很快就猜到他的打算,只是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
不想受他挟制,魏峻是个极好的求救机会,谢归却借此打发了魏峻对自己的忌惮,让魏峻以为自己在暗自神伤,深夜刻苦作诗。
少年人不都是激流勇进的?才华不低,为何遮掩锋芒?
这回来南山书院闲逛,倒是看见个很有趣的人物。就是不知道,这少年有没有命活到明天了。要是能活下来,暂时顶替何三,也不错。
他笑了笑,正要说话,谢归先一步开口:“夜深了,殿下若是找到了您要的东西,就尽早离开吧。今晚,学生只是喝醉了,醉到不省人事,并没有看见什么。”
有意思,还和他讨价还价了,甚至还想赶他走?
上一个和他这么干的人,骨头都化成了灰。
凤璋眼神一亮,正要逗他两句,忽然神色变了,冷笑:“你叫我什么?”
谢归不冷不淡:“殿下。”
凤璋冷笑不止,已经有几道冷硬物体无声无息地抵在谢归腰间,只待凤璋发令。
谢归似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半只脚进了鬼门关,张开双手示意,随即缓慢地将右手伸入怀里,拎出一张纸。
之前隐没的黑衣人直接拿走纸张,交给凤璋。谢归惋惜道:“可惜你们来晚了一步,我猜你们要的东西,应该已经被钱公子毁了。”
他刚说完这话,就看见凤璋眼底闪过一抹戾色,心中略有不快。
他考虑过就地投诚,择日不如撞日,直接认他为主得了。总归是个有野心的王侯,扶持起来对付凤渊也不算难。只怕这人性子难以捉摸,怕没报仇,自己先遭了殃。
谢归看着他越来越冷的神色,知道那间书铺的店主凶多吉少。但他现在没空担心别人,他识破凤璋的宁王身份,又知道了他潜入书院搜东西,不想个合适的对策,他才是最凶多吉少的那个。
“底下的人不争气,让你看了笑话。”
凤璋惋惜地摇头,谢归能感觉到身后的黑衣人们呼吸一乱,竟是怕到了这种地步。再看凤璋,他坐了这么久,除了翻动书页的动作,竟连呼吸也不曾牵动过他的衣袖。
恐怕那场席卷朝野的盐铁案,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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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动作有一种说不上的怪异,黑衣人们似乎都习惯了,沉默着抽出佩刀,却听谢归道:“你要什么?朝廷大员的私库账册,朝臣里通外国的信件,还是哪个郡县的布防图?想要什么,我画给你。”
凤璋彻头彻尾地愣了一晌,重复一遍:“画给我?”末了又冷笑,“该不是想活命来胡诌吧?”
这人颇有些软硬不吃的架势,谢归索性豁出去了,亦是冷笑相对:“不如看看再说,宁王殿下?”
黑衣人们齐齐低喝,拔刀出鞘,竟要将谢归就地格杀。凤璋喝止诸人,问他:“我明明是庆王,你怎地胡说?”
不少人在见了刀光后就跪倒在地,痛哭求饶,谢归却不卑不亢:“先皇后留给您的扳指,可不能认错。”
谢归要的就是凤璋对自己的忌惮,不过也不能拖得太久,以免激怒他。
凤璋抱起双臂,噙着冷笑,嘱咐黑衣人伺候笔墨,想看谢归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不想谢归拿起笔对他皱眉:“你挡住灯火了。”
凤璋的冷笑快挂不住,琢磨着抽哪个属下的刀砍了他比较好。黑衣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早就识趣地低下头去。
谢归的笔走得不疾不徐,凤璋初时不以为然,可渐渐的被他画出的轮廓吸引,陷入了沉默。
东南布防图他看过几眼,随即交由何三保管,找个时机转交过去。谢归画的这幅图,可以说是分毫不差,甚至比他冒险得到的那幅更加精细。
凤璋一直注视着新画成的布防图,忽然问他:“你到底是谁?”
韩先生向他提起过这人,凤璋让手下去查,得到的消息不是他感兴趣的。而且这种机密要事,以谢归的身份,怎么可能接触得到。
谢归笑道:“殿下说我是谁,我就是谁。”
他的意思过于直白,黑衣人纷纷侧目。凤璋卷起图纸,问他:“想清楚了?”
“是。”
凤璋沉吟片刻,“今晚本王不杀你,并不意味着今后不会。替本王查一个人,查得清楚,本王再留你的命。”
谢归眯眼,“谁?”
“左大先生。”
第7章 左大先生
上巳雅集后,左大先生难得地给全院学生放了假。
放假原因不言自明,上上下下都乐见其成,从清早开始,书院里就静悄悄的,甚至连走动的声音都没有。
谢归饮了第二碗醒酒汤,仍然觉得头疼得紧。
风雅收拾了碗碟,见他揉着额头还要坐到书桌边去,心疼地劝他:“公子,你先好好休息吧,也不急着这一天啊,总有让大先生看到公子才华的时候。”
风雅还当他是为昨天的雅集伤神,再看谢归坐在桌前,早不知神游何方去了。
屋里又安静下来,谢归深深皱眉,挪开几本书,露出银钩铁画的“左铭”二字,还是宁王亲笔写的。
左大先生,他的恩师。
他原以为这一世可以过得更加顺畅,拜寻新主,扳倒凤渊,中途却出了这样的变故。
凤渊的母族姓魏,是京城里不上不下的书香世家。前世他只在入门时与魏峻见过,后来魏峻外出游历,因而对他印象不深;而且当时两人年纪都不大,日后在相貌上有变化,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世再见到魏峻,和前世魏家沉默寡言的嫡次子相对照,谢归才恍然惊觉。
要是他没想错,左先生就是凤渊的人。
左先生是埋在南山书院里的棋,专门网罗合适的苗子,推给凤渊和魏家。魏家审过了,凤渊看得上眼,再挑过来做事。
谢归不是少不经事的人,更不想在书院与天下大义的问题上纠缠。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的事,他见得多,也想得开,否则也不会刻意隐瞒才华。
只是骤然想明白这一点,心口有些堵得慌。
房里闷得难受,谢归推开窗子,抬眼就看见院墙上黑影一闪而过。
那是凤璋留下的人。
只要他查好了,再按照凤璋交待的方法,把东西转交过去,凤璋自有决断。若他不查,阳奉阴违,那人就是一把留着砍他的刀。
左先生的路走不通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凤璋这条路。
他不想等到垂垂老矣再步入朝堂,他想让凤渊死,死得越早越好,最好眼睁睁看着皇位落入他人之手。
可宁王凤璋,值吗?
谢归闭上眼。
他在窗边一动不动地坐着,风雅高兴地进来,“公子你看,这是大先生给的,每个……公子,你别坐在窗边,容易着凉。”
谢归眼神幽幽的,依旧看着墙头。风雅好奇地跟着他视线,却听他低声道:“照我说的做一件事,别让任何人知道,也别让人看见。明白吗?”
——
深更半夜,谢归挑了挑灯芯,继续埋头练字。
他独自一人关在房里,也没用晚膳,从下午练到深夜,旁边已堆了一沓厚厚的纸,字迹也由凌乱变得端正。
等他放下第九十八张纸时,他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
风雅满身的露水,进来后忍不住抱怨:“最近蚊虫多了,我就走了一点山路,就咬成这样。公子,那个药……能不能……”
谢归早有准备,扬手把药瓶丢过去。风雅早就痒得站不住,连忙感恩戴德地接过,一边上药,一边也没忘正事。
“我照公子的吩咐,在厨房磨了很久。几个婆子被我磨得受不了,才答应帮我做点心,但她们说不能做太多,还要留一点到晚上。”
谢归嗯了一声,问他:“都留了什么菜?”
“两条鱼,一些青菜,有个婆子还要去取冰,不知准备什么菜色,我没敢多问。”
“筷子呢?”
“两双……啊不对,好像是三双,哎……”
风雅记不太清,谢归没怪他,心里已经有了底。
他继续往下说:“点心做得快,我本来打算送了就回来,还能给公子送晚膳。但我在往来居门前等了很久,也没人应。我就按照公子说的,一间一间院子地找,等我找到第三间院子,突然有人找我,让我回往来居,说大先生在等我。”
风雅脸上都是被大先生嘘寒问暖的兴奋,没注意到谢归握着笔的手一紧。
“你见过送口信的人么?”
风雅摇头,“不曾见过。”
谢归开始练第九十九张字,示意风雅继续。
“大先生接了点心,急着往里走,我按公子说的,缠着他说了一阵子话——就是公子您教我的那些。大先生很急,不想听,我就跪下了谢他照顾公子。”风雅犹豫一阵,还是决定直说,“可我觉得,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谢归静静看着纸面,一团黑墨在纸上晕开。
“夜风大么?”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风雅茫然地挠头:“有些偏僻的地方风很大,吹在身上骨头都发凉,但今天明明不冷……”
谢归搁了笔,揉着眉心。风雅知道他这是在想事情了,自觉地出去给他弄热水,还不忘叮嘱他:“公子,你别想太多了,你还这么年轻,我娘说,想太多容易老。”
谢归失笑。他前世被丢进天牢时,已经快二十九了。不过也算给他提个醒,省得将这副过于少年老成的样子露给有心人。
房里又安静下来。谢归抬笔在纸上写了个左字,又写了个三,然后在灯火上引燃了纸张。
左大先生没有吃夜食的习惯,必定有客来访。
这个时节,习惯吃鱼和新鲜菜蔬,还在偏冷的山上找冰吃的人,应该平常生活在东南地区。那边常年温热,物产丰饶,一年四季翻着花样地吃。
假装不在往来居,却不想让风雅惊动太多人,说明来客的身份非常特殊。
急着摆脱风雅,一点时间都耽搁不得,来客的身份比他高。以左大先生的地位,朝中有不少臣子要称他一声先生。让他忌讳的人,实在不多。
风雅回来时被人跟踪,而且还是练家子,甚至刻意隐藏行踪,非常谨慎。
来客非富即贵,起居精细,家底丰厚,谨慎小心,还与左大先生有密切往来。
上巳雅集第二天,就能突破清江郡守的人马到访的人,肯定不是兴起而至,必定是精打细算过后,才上山来的。而左大先生给他们的一天假期,也肯定不是出于体谅他们的心思。
他也没想到,再世为人,他能在这么近的地方,遇到让他恨入骨髓的人。
谢归笑了,另取一张纸写了两个字,打开窗子,在窗棱上敲了三长两短,清咳三声,两道黑影便落叶似的飘到他面前。
借刀杀人,他只是暂时没能力做,不代表他不会做。
单薄少年眼神如鬼火,让两个黑衣人也诧异一下。
“你们主上派的事,我还没做完,但今天晚上,我另有一份大礼送给他。”
——
意外收获让谢归前半夜没睡好,后半夜好不容易挣扎一阵子,就到该起的时辰。
风雅昨晚沾了露水,路上着了风寒,早上精神不太好,谢归便让他休息,自行洗漱后,预备慢慢踱到往来居去。哪知道一出门就被人撞个满怀,异常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他忍不住倒退几步。
撞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同院的卫初。
大概是最近在书院待得多,他黝黑的肤色有些转白,变成较深的蜜色。卫初低着头,没注意到露出了脖子上的伤痕。
见是谢归,卫初瞥一眼他的脚,低着头转身就走,被谢归一把拽住。
“卫兄在躲我?”
卫初僵硬地转过身去,冷哼一声,“你也忒看得起自己了。先生有事,我先走了。”
谢归不依不饶,逮着他衣袖不放,一边盯着他的伤痕仔细看,“这个伤应该就是这两天留下的,你得罪谁了?”
卫初露出一丝诧异,却还是犟,“问这做什么?”
谢归仔细瞧着伤口,“应该是被木头或竹子划的,大先生爱惜竹子,有专人看护——那就是木头了。这么细的木头不多见,也没有出脓,该不会……是笔?”
卫初瞪大眼睛,跟见鬼似的,猛地推开他就走。谢归连忙追上去叫道:“卫兄你慢点,我腿脚不快,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