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中官吏登时傻了眼。
他根本不像一个循规蹈矩、不敢踏错一步的后生。这先斩后奏的气魄和胆识,连一些老臣都做不到。
然而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谢归是京城直接派来的,回头往朝廷参他们一本,他们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没法子,谁让谢归领的是监御史,监管上下官吏是他的职责所在。他就是说谁吃饭坐姿不对,谁也得把凳子摆正了。
于是郡里官吏把算盘打到了郡守头上。
从品级来说,郡守是武安郡唯一能压谢归一头的。不打压打压这小子的气焰,他们真要抬不起头见人了。
等谢归的车骑悠悠进了郡治,郡守大人不负众望,为远道而来的监御史摆了次宴席。
席间觥筹交错,郡守大人笑呵呵地问年轻的谢监御史:“谢大人,这在座的诸位,可盼你盼了好久了。”
言下之意,是我们等着要和你算账等很久了。
谢归闻言诧然,端着一杯清水,假装端着酒,理直气壮地道:“大人客气了,晚辈明明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武安郡察看民情的。”
郡守大人登时想起来,这位还领着另一个太子宾客的职位。
也就是说,如果谢归坚持说他只是路过看看,帮太子殿下观察情况,郡里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宴席之后,谢归连郡守早准备好的监御史宅邸也没进,以体恤民情的理由谢绝,又去别地察看了。
武安郡守终于懂了朝中大员的心塞,遂也上行下效,缩回郡守府里装病去了。
消息传到谢归这边,秦九只觉无比畅快:“公子,瞧瞧那老头,还想给你颜色看!啧啧,真不知羞。”
“此人懂人眼色,还算可用,先留一阵看吧。”谢归饮罢解药,拈起一颗梅子,放进嘴里细细地嚼。
秦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出发之前,秦九特地拜托晏七做了一罐梅子,还请求他不要对人说。害得晏七还以为他与女子有私情,以致珠胎暗结,做梅子讨好未来媳妇的嘴去了。晏七为人耿直,不小心说了出来,将秦九气得够呛。
结果刚到郡治,一罐梅子才吃了一点点。谢归现在喝药眼都不眨,和之前判若两人。
马车行进得很平缓,谢归一边吃梅子,一边端着本闲书。秦九眼巴巴地瞅着他,谢归瞥他一眼,丢出个九连环。
就像把小鱼干丢给书童。
秦九接过九连环,下意识玩了一阵子,忽然觉得不对,脸都涨红了:“谢公子!”
谢归抬眼,“怎么?”
两相对视,秦九败下阵来,弱弱地道:“要是见了卫公子,公子可千万别和他太亲近。”
谢归似是听不懂,“卫初是我铁板钉钉的师兄,我们师兄弟感情,可容不得胡言乱语。”
秦九纠结万分。
当夜谢归收到了久违的飞鸽传书,秦九瞅着肥硕的鸽子,直想飞个匕首出去,把鸽子烤来吃了。
然而谅他也没那个胆。他只能恨恨地咬着笔,给凤璋去了一封信:
“谢公子一心向着卫府主,已经把主上忘干净了。”
凤璋当夜就收到了信,东宫里亮起如豆一灯。
太子殿下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低斥:“胡言乱语!”便吹了灯躺回去。
外头的天罡卫以为他又睡下了,刚要继续巡看,就见里面又亮了灯。
凤璋摒退前来请示21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的天罡卫,自行磨墨提笔,给谢归去了信。
次日谢归醒来继续赶路,就见秦九顶着个浓重的黑眼圈,把一封信交给他。谢归诧然,展信一看,里面只有这么些话:
“小没良心的,欠收拾了。”
谢归轻咳,将信收入胸前,又抬手给秦九塞了颗梅子,酸得他径直卧倒下去。
——
秋色渐渐深了。
在天仪社的帮助下,武安郡的水患渐渐平定下来。
谢归领的监御史正适合做这个活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下令把整个武安郡的水道都查勘一遍,若有问题,责令郡县另行修整,算入次年上计之中。
武安郡水患半是天时,半是人祸。人祸平定之后,水患便不足为忧。而天仪社出身底层,更对此事极为上心。
消息传回京城,谢归还没提回京之事,就有人开始发愁了。
连武安郡都整不到谢归,他们还有什么招吗?
眼红之人暂时蛰伏下去,等待合适的时机。
九月底,忙了小半年的尚书令谢雍,终于有机会在府里休息两天。
皇帝精神好了点,偶尔也会来朝堂听一听,却不插话。所有事宜,一概交由凤璋发落。京中很快明白过来,凤璋的太子之位,算是真正坐稳了。
凤璋一稳,谢家的地位也稳了。谢雍推了几家的拜帖,打算临个帖修身养性,下人却报谢栩来见。
这个嫡长子只要来书房就没好事,谢雍揉揉太阳穴,“让他进来吧。”
谢雍进来时脸色不太对,却隐隐藏着兴奋。谢雍眉头一跳,“又和棠棠拌嘴了?”
兄妹俩拌嘴,偶尔拿到谢雍面前来闹,谢雍觉得有趣,从不制止。但今天他实在是想安静一会儿,便有些不耐烦。
谢栩偷偷摸摸凑到他跟前,惹得谢雍沉下脸来:“什么样子!”跟做贼似的。
谢栩压低了声音:“父亲,我听说念之是翟人王族之后?”
第71章 急流勇退
谢雍稍稍挑眉, 刚才的不耐烦也烟消云散。
谢栩尚自兴奋, 没有发觉父亲的反应,“我看他相貌, 似乎也不太对?他……”
他终于看见了谢雍的表情, 顿时后悔自己冒失了。
谢归的生母什么来历,他亲爹最清楚, 这样不计后果地跑来问,岂不是漏了底。
谢雍却没训他,而是慢条斯理地推平纸张, 悠悠问道:“你听谁说的?”
谢栩当然不会抖出来, 只得收敛态度,小心地问道:“父亲,到底是不是?”
谢归生母是谁,他没有确凿证据, 而且时日已久,人证都已消弭, 只能过来探探风。
谢雍笑了笑, “你先磨墨。”
谢栩很是高兴, 连忙接过墨条, 一心一意地磨起来。
他以为父亲在卖关子, 然而等到谢雍临完好几张,也没听到回答。
“父亲……”
谢雍笑眯眯,“你看这字。”
谢栩高兴地凑过去,只看见“谢家家训”四个大字, 银钩铁划,力透纸背。
他登时懵了。
谢雍的脸色变得飞快,一眨眼黑云密布:“都这么久了,你打听念之生母做什么?同是谢家子弟,你就这么容不得他?!”
谢栩原本有些讪讪,可被父亲劈头盖脸一训,原先隐藏起来的嫉妒也按捺不了,忍不住顶嘴:“他让母亲受了多少委屈,父亲又不是不知道!”
谢雍怒:“你!”
却又无话可说。
谢栩的话实则敲在他软肋上。
谢夫人出身崔家,是前朝被打压,没落下来的旧士族。到了本朝,一直困囿一地,难以翻身。谢雍当初是看上崔家的不得志,为了不让皇帝猜疑,才与现已仙逝的先任家主商量,求取了崔氏女,便是如今的谢夫人。
在谢雍的有意安排下,崔家即使与谢家结亲,也没有恢复元气。谢夫人对此还颇有微词。
谢栩和谢归的年龄,在谢家是个忌讳,因为谢归要比谢栩大上半岁。这意味着谢崔两家已经订亲了,谢雍却还在外与别的女子有关系。
谢栩几分怨怼地道:“母亲的委屈,父亲心知肚明,”
谢雍久久无言,半晌才道:“你先回去吧。”
谢栩忍不住:“父亲……”
谢雍略显疲倦地揉着太阳穴,“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为何?”
谢栩执着不已,谢雍的语气就不太对了,“要为父说多少次,将来整个谢家都会交给你,谢归出了事,谢家难道能抽身事外?你不要命了!”
这话实则是变相的回答。
谢栩忽然想起谢夫人提起的当年事来。
那个突然出现的婴孩,新家主讳莫如深的态度,以及某些没头没尾的流言蜚语。
牵涉到自己的将来,谢栩也知道兹事体大,不能再说了,便不再提,匆匆告退。
嫡子一走,谢雍长长叹气,抽出暗屉里的折子来。
谢归的身世总有泄露的一天,当年之人已经全部解决,他为此做足了准备,并不惧怕。他只怕谢栩因为这份折子,一时脑热,做出不利于谢家的事。
可是嫡系子孙里,已经没有堪当大任之人了。
谢雍头疼万分。
——
十月中,武安郡监御史谢归回京。
太子殿下虽然没在京城门口大摆阵仗迎接,却也差不多了。
谢归回京当日,先回谢府拜见了父亲,再回了燕王府,现在该叫重佩园。
左右是太子殿下的园子,他爱叫什么名就叫什么。只是匾额有些特殊,是太子殿下亲手写的。
谢归一回京,京中某些人物下意识紧张起来,次日的朝议,可谓如临大敌。
按理说,谢归应该列位朝议的,可时辰都到了,位置也空出来了,他还没来。
好不容易出现在朝议的魏明呈捋着稀疏的胡须,冷冷地道:“离京日久,规矩也松懈了,该不会睡着了吧。”
他话还没说完,内侍通传的声音一道接一道地传入大殿:“武安郡监御史觐见——”
觐见两个字拉得老长,像无形的两巴掌,啪啪打在魏明呈脸上。
魏明呈冷哼入列,再不吭声。
然而等到内侍的通传都消散,谢归还是没出现。
龙椅空置,凤璋坐在旁边另添的位置上,稍稍挑眉。
念之这也太嚣张了吧,刚刚回京,就要给人颜色看?
朝臣们等了许久,略显不安,大殿门口终于出现了一道人影。
凤璋专注地盯着谢归,不自觉抓紧了扶手。
几个月的风尘仆仆,谢归清减不少,离开京城时尺寸正好的官袍,又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
两人眼神交汇,凤璋就知道他要打什么算盘,微微一笑,并不作声。
谢归先拜见太子,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入列。魏明呈捋着胡须,刚要开口,就听谢归道:“殿下,臣在武安郡这些日子,搜罗了一些有趣的东西,还请殿下过目。”
“呈上来。”
内侍通传下去,很快,两只大箱子就被摆在了朝堂上。
有凤渊被栽赃一事在前,魏明呈对箱子敏感,嘴角猛抽,硬生生憋住了没跳出去。谢归施施然上前,打开了箱子。
凤璋看见里面满满的书册,挑眉,“谢卿这是……”
“回禀殿下,此乃臣在武安郡意外所得。”
谢归停了停,有的人的呼吸也跟着停了停。
“臣拿到这些可不容易,经历了好一番波折。”谢归语气沉痛,做出十足的痛心疾首。
几个老臣的鄙视目光中,凤璋却知道他这话半真半假。
为了这些东西,谢归确实殚精竭虑。秦九给他来信时,他差点亲自前去武安郡了。
“殿下,这些是和武安郡官吏有私下往来的名册,以及贪赃枉法的证据。”
朝堂一片死寂。
有人已经快要晕厥了,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瞪谢归。
卖这么大的关子,就是为了把证据给太子殿下过目?!
不等谢归继续添火,魏明呈硬着脖子开口:“殿下,随随便便拖两口箱子来,就能充当证据?这也太把朝堂当儿戏了。依臣所见,这东西是谢监御史是仗着尚书令的威风,对武安郡上下作威作福,威逼利诱来的。”
魏明呈将目标对准了谢家,成功让满朝臣子同仇敌忾了一把。
尚书令是谢雍,朝中最得宠最风光的是他庶子,连前段时间与耶律公主接触的也是谢家女儿。这么安排,把其他人放哪去了?干脆所有官职都让谢家去做,他们还乐得清静。
静默之后,有人开始附议。
之前朝臣没有对此发难,是在观察谢归的能力。如果他是绣花枕头,谢家也用不着出手打压牵制,谢雍一退,谢家就不足为惧。可谢归展现出了惊人的能力,朝臣们排挤他的第一步就宣告失败,能不让他们恐慌么。
魏明呈冷着脸,端看凤璋如何接招。
他今天就是倚老卖老了,要是连朝臣都弹压不住,他们还可以趁机给皇帝进言,称太子监国不力,顺势压太子一头。
但接招的不是凤璋,是谢雍。
尚书令谢雍出列,举过折子,对凤璋深深拜下。
“臣谢雍有本上奏。”
第72章 声名显赫
谢雍一出列, 魏明呈立刻开口:“谢大人!”
两人斗了这么多年, 谢雍一个动作,他就知道谢雍安的什么心, 总之在他开口以前阻止就对了。
“魏卿别急。”凤璋宽慰道, “谢卿何事要奏?”
“臣年岁已高,前有朝中之事力不从心, 后有家风不振、子弟离散,臣请致仕,安养天年。”
魏明呈简直要一口血吐出来。
谢雍要安养天年?明明比他还小五六岁!
谢雍一致仕, 谢家又不是没人了!谢归和谢栩关系再僵, 在外人眼里,谢归也是谢家人,一言一行都代表谢家。走了只老狐狸,来了只年轻心狠的小狐狸, 不消说十年二十年,就说五年之后, 魏家还有容身之地?
谢雍就是给谢归腾位置来了, 朝中重臣若是出自同一家, 总会引起皇帝疑心, 不如早早退了, 让下一辈早日上位。
魏明呈觉得自己的胡须长得冤枉,太冤枉了。
凤璋沉声道:“谢卿乃国之栋梁,还望三思。”
谢雍再拜,“臣意已决, 望殿下准奏。”
凤璋迟疑的样子在魏明呈眼里特别虚伪,谢家早就是皇帝挑好的,装什么装。
魏明呈忍不下去了。
他颤着脚步上前,在谢雍身侧拜下去,颤着声音道:“殿下三思啊!谢大人乃是中流砥柱、肱骨之臣,为朝为君殚精竭虑,若是贸然放归,何以安抚人心!”
魏明呈发抖的声音含着别样的凄苦,仿佛他真心为朝廷着想,恨不得让谢雍在尚书令的位置上做到风烛残年。
凤璋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中。
两位朝廷大员斗法,底下其余臣子一概不说话,就等凤璋的反应。
谢雍长长地拜伏在地,奈何魏明呈年纪比他大,两人同样的姿势,未免有些吃不消。
凤璋仿佛要思考到天荒地老,魏明呈保持着拜伏的姿势,朝谢雍那边稍稍转头,冷冷地道:“谢大人这么急着致仕,是要给殿下添堵,还是——为晚辈遮掩什么?”
他如此凛然正义,谢雍仿佛听不懂,也朝他稍稍侧头,“不知魏大人在说什么?”
魏明呈嘿嘿一笑,“监御史带来了两口来历不明的箱子,怕要污蔑朝廷命官。谢大人这是怕殿下责怪下来,提前跳出来了?”
谢雍诧异道:“魏大人这话说的,谢某对殿下之心天地可鉴,念之做事也向来规矩,何来污蔑之说?”
你儿子规矩,规矩到武安郡守现在还装病在府,一概不见外客。
魏明呈噎了片刻,谢雍诚恳地道:“还望殿下准奏。”
凤璋叹气:“谢卿这是为难孤了……”
“殿下,臣以为谢大人别有居心。”魏明呈连忙开口,“谢大人年富力强,何来力不从心?其中一定大有文章,望殿下三思啊!”
他连忙颤巍巍起身,走到两口箱子边,朗声道:“殿下,谢监御史的箱子一定有玄妙,那武安郡守与臣是旧识,断做不出贪赃枉法之事!”
谢归沉下脸来,“魏大人,话不能乱说。”
魏明呈冷笑,“谢监御史到武安郡才多久,就拿出这么多所谓证据,该不会是想升官想疯了吧?”
话毕,魏明呈猛地拉开箱子,扯出一本书册,刚打开书册,义正言辞地训斥谢归时,表情顿时凝固在脸上。
书册居然是空的。
魏明呈不敢置信地前后翻动,很可惜,整册都是空的。
朝堂上的气氛怪异了。
魏明呈拎着本空白书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那儿手脚都没处放。
等他尴尬个够,快要回神时,谢归施施然道:“魏大人,你是否误会了什么?晚辈只说过这里是武安郡的名册和证据,其他的,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