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颐指气使的态度,似乎还是身处京城。赵管家一顿,委婉地提点:“少夫人,您现在可是在幽蓟,不在盛家。”
少夫人盛氏用帕子掩着口鼻,娇声一笑,眼里却尽是怨毒。
“是呵,是呵,幽蓟,呵……幽蓟。”盛氏扭着帕子,身体微微前倾。
“没了京城的好家世、好出身,没事,好歹家里念着旧情,送我一个傻丈夫。”
盛氏的眼波娇俏而妩媚,幽幽一转,看向床帘子里端坐着的人。
那里坐着她的丈夫,也是赵家名义上的当家人,大少爷赵品钧。
见美媳妇看自己,赵品钧歪着脑袋,憨憨地笑着。
赵大少爷出生不久就傻了,赵家老爷听闻北疆有对症药草,亲自带人去找,结果半路折在贼匪手里,家业都留给了傻子大少爷。
赵管家年轻时就跟着赵老爷,是个感恩的,老爷一走,便留下来,帮傻子大少爷打理家业。
偌大个赵家,倒也一时半会儿没散掉。
大少爷十九岁时,赵管家开始操心他的婚事。谁知京城盛家垂青,嫁了个庶出的女儿过来。
便是如今当家的盛氏。
盛氏长得美艳,也极有手段,嫁进赵家来,许多人都扼腕叹息,却也只能眼看着赵家越来越稳,越来越大。
盛氏起身,坐在床沿,抚着丈夫的下巴咯咯地笑。
“品郎,我美不美?”
傻子只知呵呵地笑。
盛氏叹气,葱管似的手指头戳他脸上,“品郎,你傻不傻?”
没等赵品钧回应,盛氏便自言自语道:“外人都说我厉害,不仅打理家业,还能让傻子变聪明。品郎,你不傻,懂么?”
傻子依旧呆呆地看着她,呵呵地笑。
她柔若无骨地勾着傻子的肩膀,眼珠子一斜,吩咐赵管家:
“谢归那小子就是个野种,病重被发到庄子上那么多年,不知学了什么旁门左道,也难怪燕王那般嫌弃他。一个护身符而已,作什么妖呢。”
盛氏对谢归的印象停留在当年,燕王急急忙忙带走谢归,相当于从谢家扣走人质。
她又朝傻子脖颈里呵了一口热气。
“我猜他这两日就会来找你。要想把燕王中毒的消息按住了,非得找赵家不可。你说是不是啊,赵管家?”
赵管家会心一笑。
盛氏宣称大少爷已经好转,但还需要静养,期间种种病症药方,对外声称是大少爷开的,实则出自赵管家之手。
他跟随老爷多年,偷师了一手上乘医术。加上手段多的盛氏,让外人相信大少爷好转,并非难事。
两人眼神交汇,如天雷勾动地火,不一会儿便烈火焚身。
显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床铺吱嘎作响,而平日精明的两人,自然是没机会看到傻子的表情,更无从发觉他握紧的拳头。
——
谢归向来作息正常,却因为要陪凤璋演戏,钓出赵家这条大鱼,活生生累到补了好几天的觉。
处理完燕地官员送来的大部分文书,谢归带了几本重要的,前去凤璋寝殿“探病”。
归一在门口没给他好脸色,一进到寝殿内,便自觉消弭了踪迹。
凤璋捧了本闲书,躺在榻上悠悠看着。谢归见了此情此景,心头冒出一阵无名火。
他累死累活之时,凤璋简直要把燕王做成真正的闲散王侯了。他甚至怀疑凤璋有没有回京城的心。
在谢归用文书砸自己之前,凤璋合上书册,“厨子做了清江郡的时兴点心,坐下吧。”
在燕地找到清江郡的食材也不容易,谢归平复心情,这才没有与凤璋怄气。
“底下的杂兵,都是看上面脸色做事,郡衙敬重燕王,他们不敢造次。”
在谢归动手之前,凤璋先拈了两块入嘴,“味道不错……还有呢?”
他幽幽地瞥了眼凤璋。
“矿铁的情况,比预想中的好。这东西太危险,容易被栽成造反,那些人只敢问钱,不敢问别的。”
“大问题出在赵家。盛家在这里埋了两条线,一条是郡守,一条在赵家。”
凤璋稍加思索,“你说的是几年前嫁进赵家的盛氏?”
谢归点头,“正是她。盛魏两家原有婚约,打算将她嫁给魏家得势的庶子,但魏家不同往日,想法子推了。”
“此事天罡卫盯过,也幸好三哥与魏家都心高气傲,否则三哥与八弟往来,那便棘手了。”
说到三皇子凤渊,凤璋似是无意地看了谢归一眼。
谢归补充道:“赵家行医出身,如今不仅管着燕地药材,盛氏进门后,还插手了与翟人的生意往来。在燕地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凤璋稍稍皱眉:“官路通了,财路还得从赵家下手——谢大公子,听闻赵家托你和本王拉关系,你怎地不答应?”
他语气略带调笑之意,谢归冷笑:“殿下,放长线钓大鱼,这可是你说的。”
“她想用治好本王的人情,靠着本王做事,再留你一个把柄。这鱼不好钓。”
“我自有分寸。”
谢归有把握,凤璋便没再说什么,转而说起自己中毒的事情。
凤璋离开京城,无非是为了清查下毒的人。石榴说那人并未停手,说明近侍中有内鬼。
说起中毒,谢归真真气不打一处来。
他累得喘不过气,还被自家主上明着玩了一道。
夜深露重,就为了钓出赵家的人,他熬得眼睛通红,凤璋在里面和天罡卫演戏,实则睡得舒坦。
谢归将文书往他身上一扔,起身就走。凤璋笑着唤了几句,反倒唤得他越走越快。
“记什么仇……”
凤璋惋惜地摇摇头,觉得没过瘾。他翻翻文书,里面都有谢归的字迹,显然是早就想好了对策,拿来给他过目的。
他又叹了句口是心非,随手拈了两块点心放进嘴里。
只一口就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香甜的点心,原本是他给谢归赔罪用的,此时却变得辛辣无比。他无意间咬了满满一口,从喉咙到胃都火烧火燎。
“谢……谢归!你给本王站住!”
翌日一早,燕王怒吼谢家大公子的消息便飞遍全城。
第21章 唱对台戏
“韩先生的信到了么?”
凤璋含着冰块,有气无力地问道。
归一默然,“石榴的信到了。”
甘甜的药汁一点点地喂入口,辛辣味有所缓解,凤璋终于喘过气来,连忙喝了一大口水。
“石榴说,这个方子要连用半个月,还不一定能根除症状。”
归一把药碗放回桌上,听见凤璋冷哼:“你是要本王求他?本王求他求得还不够?”
加了料的点心,辣得他说话都不利索。凤璋当时没注意,连谢归什么时候动手都不清楚。
归一默默听着,嘴角扯了扯,没笑。
“殿下,谢公子这段时间太累了,他并非不识轻重的人。他一时气昏了头,殿下千万不要和他计较。”
这回换成凤璋气了,“你……这才多久,你们一个个都向着他了?反了简直!”
归一垂下头,老老实实听训。凤璋胸膛起伏片刻,瞪他一眼,终是无力地挥挥手,让他出去。
这几日燕地转暖,普通百姓的日子终于好过了些。幽蓟城里热闹起来,还有不少长相醒目的翟人穿梭其间。
等凤璋歇下,归一悄悄出了燕王府。
谢归与他约好的地点,在城外一里处。
等他赶到时,谢归已经和天仪社门人谈妥,开始一箱箱地搬运东西。
箱子很大,每个都得三四个人抬动。归一皱眉,目光在天仪社门人身上扫过,不动声色地挡在谢归和他们中间。
谢归身单力薄,没法帮忙,站在旁边看着。归一也看了会儿,问道:“都是天仪社的人?”
谢归也意外:“你没告诉殿下?”
他和天仪社联系的事,应该逃不过天罡卫的眼睛。凤璋不知情,谢归还以为他是装的。
毕竟这位殿下太能演戏。
归一默然片刻,“殿下信得过你,我便信你。”
谢归扶额而叹,“归大统领,我们有话好说,难得有不用见他的时候,可否别提他?”
归一眼神一闪,在犹豫要不要原话转告凤璋。
两人说话间,天仪社人已经将箱子全部搬到地上。
镖师模样的人赶着十几辆马车,就要离开,剩下十余人,都站在谢归面前,等他差遣。
归一在旁边看着,只见谢归指挥这些人,一边铺设帐子,一边打开箱子。浓烈的药材香随风散开,令归一精神一振。
他走的是刀光剑影的路,免不了挨刀子,闻味道就知道,这些都是上等的好药材。
他随即又看向周围。
每年开春,燕地都有大大小小的疫病,今年亦不例外。
燕地官吏们不上心,差不多治了一些,便回报说天下太平,视这些流落至此的病人为无物。
城里容不得他们,村里庄子青黄不接,亦容不下疫病,他们便聚在幽蓟城外,等人施舍钱物与药材。
郡衙每次发放的药材都很少,熬不熬得过,全看命。
归一有些犹豫,出言相劝:“谢公子,这里不安全,万一有个乱子,不好收场。不如我去叫秦九来。”
谢归摇头:“不可。秦九处境微妙,不能轻易撤换。”
他看向远处,微笑。
“何况,有人要冲着我来。我不在,大鱼怎么上钩?”
归一便不再说话,撤到暗处打个唿哨,示意两个死士保护谢归,便挑个安全的位置,四处观察。
留下帮忙的人里,有不少五大三粗的糙汉。帐子很快搭好,谢归朝他们一一致谢,他们个个都只顾笑。
其中有个领头模样的人笑道:“谢公子,可别客气。府主吩咐的事,我们兄弟一点都不会落下!而且公子还是我们天仪社的大恩人,怎地与我们客气起来了?”
之前谢归依照前世记忆,写下的几个有趣物什,卖得相当好,间接救了天仪社一次。
卫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谢归抖出去。这次天仪社的药材来得这么快,多亏了卫初。
谢归轻咳,自然不会说出真相,大大方方地受了礼。
场面铺好,事情就快了。在谢归的安排下,十余汉子开始吆喝。
谢归打算用这个机会,和赵家唱对台戏。
天仪社做事周全,还从幽蓟城里请来几个老大夫。
这几人都看不惯如今的赵家。都是半截入土的人,横竖不怕死,而且还有燕王和天仪社撑腰,又给了笔丰厚的奖赏,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谢归安排得当,大夫们也有名望,加上旁边十几个壮硕汉子虎视眈眈,义诊进展十分顺利。
等到赵家有反应,也是将近午后了。
过午日头晒,谢归略感不适,便站在帐子里。才走了会儿神,便看见远处拥来一群人,在帐子前堪堪刹住。
看几个老大夫的表情,谢归就知道来的是谁,便装作没看见,继续在旁边候着。
如果只有天仪社在场,赵家指不定会用什么龌龊手段。
然而里面站着谢归,谢归便是燕王的脸面,可不能随便打。
赵家人抬来了两顶软轿,一顶坐着盛氏,后面那顶坐着赵品钧。
两人是主人家,不能轻易下轿子,矮了身份。盛氏撩了一条缝,对赵管家递了个眼色。
面对一众大汉和病人,赵管家心里也犯怵。然而盛氏都发话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钻进帐子里。
还没等他开口,一个老大夫忽然转过头,呸地吐一口痰,恰好溅在他脚边。
赵管家吓一跳,抬头便与似笑非笑的谢归对上,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讪笑:“谢公子……”
谢归像是从没见过他,和蔼地道:“这位老伯,你若身子不适,可以先去后面等着。待我们为病人看诊完,也不迟。”
赵管家一噎,“谢公子,那天晚上……”
谢归诧异道:“我们从不在晚上开义诊,老伯你怕是记错了?”
赵管家以为他真不记得,指指他身后药材箱子,又指指燕王府的方向。
谢归摇头:“老伯,我们不卖药材。”
几问几答,都叫他老伯,一点说话的余地都没留。赵管家脸涨成猪肝色,急得团团转。
“赵伯!”
软轿里传出一声娇斥,赵管家得了台阶,连忙出了帐子。
谢归眯起眼睛,似是无意地看向软轿。
小侍女搀了盛氏走出轿子,周围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碍于对方声势,纷纷低下头去。
谢归立在原地不动,盛氏也不生气,上前软软一礼:“这位一定是燕王府的谢大公子了。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谢归扯扯嘴角,“不巧,我们曾在京城见过,盛九娘。”
作为士族第一,谢家与其他士族不同,却也少不了往来。各家子弟情况如何,谢归心里清楚得很。
盛氏从善如流,“是我记错了,公子莫怪。不知公子在幽蓟可还习惯?夫君知道公子来了,总与我说起这事,要邀你往家里坐坐。”
谢归不由多看她两眼。
盛氏的确高明,一边提醒他是“被迫”来此,一边向他套近乎,邀他与赵家往来。
此人若生做男儿身,会是劲敌,也会是八皇子的一大助力。
盛氏已经走到另一顶软轿边,将赵品钧从轿子里搀出来。
旁人见傻子大少爷现身,都争相抬头。盛氏搀扶时,微微低下脖颈,谢归眼尖,当即看见个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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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城里传说傻子少爷像个怪物,如今他安安静静的,除了喜欢傻笑,还能和媳妇说两句话,纷纷称奇。
谢归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
他不会看错,那个牙印用力很大,显出两个巨大的门牙。而傻子少爷刚才笑的时候,牙齿大小均匀。
他凝神想了想,忽然对赵管家道:“怎地惊动了大少爷?”
赵管家刚才被谢归晾着,此时蔫蔫的,冷不防被问了一句,惊讶地“啊”了一声。两个门牙便被谢归看在眼里。
谢归不动声色,已经有了别的盘算。
他本想找个机会,要么给傻子下药,让其彻底痴傻,使盛氏丧失对赵家的掌控;要么像对付郡守那样,直接找人顶替了。
看来,要对付的不只盛氏一个。得找个机会,一网打尽才是。
最好能,祸起萧墙。
谢归看向傻子大少爷。他被盛氏缠着,依旧憨傻地笑。
谢归决定赌一把。
他暗中扯了张白纸,搓成一条,忽然大步走向两人,脸上表情变得飞快。
“盛九娘,你莫当我谢归好骗。城中都知你丈夫自幼痴傻,这种病,还能治好不成?”
盛氏愕然,就见谢归猛地推了赵品钧一把。她正搀着丈夫的手,也被带得踉跄几步。
她心内一喜,要抓住这个机会,给谢归套些罪名。
谢归哪会让她开口,忽然眼圈发红,怒斥道:“你们搜刮药材,抬高药价,发的是血财!我受燕王之命,必不会将百姓视作蝼蚁!你们走吧,今天的事,我就当做没发生过,不会告诉殿下。”
这是整个燕地人人知晓的秘密,被谢归当众说破,盛氏脸色青白交错,一时想不出对策,只得恨恨地低声道:“你等着!”
赵家人来得快,走得更快。帐子里笑声连成一片,有个老大夫笑得方子都写错了。
与赵家撕破脸只是早晚的事,谢归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有了这一段,前来看诊的病人越来越多。谢归还编了几首童谣,嘱咐归一找人散布出去。
傍晚收拾场面,众人纷纷告辞。谢归宣布隔五日再来看诊,便与归一一同回去。
“赵家郎,盛九娘,吸人血,没天良?”
归一仔细回味他编的几首童谣,只能感叹自家主上慧眼识人。
谢归的招数快狠准,杀人不见血,编的童谣也字字诛心。
他忽然好奇起来,如果谢归没被主上带走,在背后编排主上,会写些什么?
进了燕王府,归一实在忍不住,低声问他:“谢公子,你会写什么编排主上?”
谢归奇怪地看他一眼:“写?我随时可以编排他,还用得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