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有着祖传手艺的按摩师,就是穆文轩。
邱家是京城的望族,和现代大多数人家老少各户独立居住不同,历来就有不分家的规矩,几代人都住在一起。
穆文轩初见何湘宁的时候,简直惊为天人。
只是,在这个文雅端丽的少妇身上,仿佛装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秘密,似乎总有一份淡淡的忧郁笼罩在眉间和脸上。
穆文轩这些年来可以说阅人无数,不过像何湘宁这样气质出众的大家闺秀倒真不多见。
她和她的儿子,都是天生的贵气十足。
刚刚六岁的邱继炎,虽然稚气,却好像天生就有着大家族长孙的气派,星眉朗目,身姿挺拔,比同龄孩子将近高了大半头。
只是这孩子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总是不苟言笑,端方严肃。有时候,生性洒脱自在的穆文轩甚至觉得邱继炎比自己看起来还要沉稳一些。
从春天到了邱家给何湘宁母子按摩开始,日复一日,一转眼,已经到了桂花飘香的秋天。
不知不觉间,邱继炎身上胎里热毒的症状已经越来越小,安排的推拿间隔也越来越长。
而何湘宁,却似乎始终没有走出忧郁的症状,穆文轩把主要的精力,都安排在给她的推拿按摩上。
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交谈越来越多,还是邱岳铭在公司的业务繁忙经常出差,亦或是秋天夜里桂花的香气太过浓郁,在哪一个秋蝉低鸣的晚上,在邱家私人的按摩室里,一双男人的指尖,在慢慢地推拿中,和一只女人的手轻轻触碰到了一起。
那一夜,凉月如弦,花香如酒。
京城的冬天来得总是异常的早。
当邱家的工人无意中撞到了在月夜中相依相偎的按摩师与大少奶奶时,邱家的冬天也提前到来了。
丁老夫人在被这件家族的丑事气得卧床三天后,才发现让她更加生气的事还在后面。
一向斯文温和的儿子邱岳铭,竟然在她提出让他与何湘宁马上离婚时断然拒绝了母亲。
无论丁老夫人怎么责骂,这个素来听话的儿子都铁了心般表示可以原谅自己的妻子。
丁老夫人气得指着他的额头大骂,“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告诉你,你喜欢戴绿帽子也好,喜欢被人戳脊梁骨也罢,只要我不死,就绝对不会让这个女人再在邱家继续留下去!”
而此时的邱岳铭却像一只犯了倔的驴,不管母亲说什么,死活不同意。
穆文轩已经被赶出了邱家,在离邱家不是很远的一家旅店里面住着。
他在担心,担心那个身上已经有了自己骨肉的女人。
当邱岳铭还在和母亲针锋相对、一个人在书房苦闷的时候,何湘宁却安静地走进了老太太的卧房。
不知道两代邱家的媳妇究竟说了些什么,当邱岳铭被母亲叫到卧房的时候,发现何湘宁也在。
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复杂而温情,似乎装满了一个妻子应有的情愫,可是她接下来表达的内容却让他的丈夫心凉如水,再也不发一言。
何湘宁表示她已经怀上了穆文轩的孩子,而且可以用时间来证明这孩子绝对不会是邱岳铭的。她已经对他没有爱,请求邱岳铭给她自由,她会永远感激他。
当邱岳铭听到妻子说怀上别人孩子的那一瞬,他突然失去血色的脸像一张白得透明的纸。那一刻,他的表情已经写明了他的回答。
他同意了妻子的请求。
丁老夫人用一种带着怜惜与恼怒兼具的奇怪神情看着面前的儿子,还有儿子曾经的妻子,一言不发。
不过当何湘宁刚刚提到继炎这两个字的刹那,她却像一头发了疯的母豹,猛地在床头坐直了身体,两只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
“你听着,何湘宁!我可以不追究你被那个按摩师勾搭、不守妇道的丑事,我们邱家有钱,我甚至可以不会因为这件事在你离婚时少给你一毛钱!”
丁老夫人的目光落在何湘宁的小腹上,忽然间带出一种狠辣的表情。
“不过,你记住!你可以带着肚子里的野种离开,可你永远不要打带走我孙子的主意,你是知道我的,我丁淑贤对天发誓,你要是敢把他从邱家带走,我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你肚子里有孩子,你想试试的话,我陪你!”
何湘宁了解婆婆的为人,知道她是一个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女人。看着自己微微有一丝隆起的小腹,她咬紧了雪白的牙齿,泪如泉涌。
而三个情绪激动的成年人都没有发现,卧房门口的缝隙中,一双少年清澈的眼睛也在努力地抑制中慢慢流下了晶莹的泪水。
何湘宁走了。
她知道在这件事上,她无论如何也争不过自己的婆婆,争不过家大业大的邱家。更何况在所有人的眼里,红杏出墙的她又有何资格去争自己的儿子。
看着虽然只有六岁,却已经快长到她肩膀的邱继炎,即将离去的何湘宁感觉有太多的话想跟儿子说。
然而六岁的儿子却连一滴泪都没在她面前流过,他紧紧地抓着奶奶的胳膊,一张俊美的小脸上冰冷得像是深秋的寒霜。
何湘宁看着仿佛在一夜间变得更加老成的儿子,终于无奈的摇摇头,离开了邱家。
她留在卧室里的唯一物件,是一套她看了无数遍的《红楼梦》。
夏沐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自己叫何姨的,喜欢读《红楼梦》的女人。
何湘宁跟穆文轩回妙香镇的第二年春,生下了他们的儿子,穆临。
从她到穆家的第一天起,不管是穆临出生前还是出生后,她都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关心呵护着夏沐。
对于从小就没有亲妈照顾的夏沐来说,这个外表高雅美丽,说话温柔和善的女人,不仅对自己知冷知热,更是用一肚子的学识,教会了年幼的夏沐好多人生的道理。
直至现在,他还记得何湘宁给他讲《红楼梦》里的人物时逗他开心的样子。
“谁这么不长眼睛管咱们沐儿叫‘二木头’,咱们沐儿又聪明又坚强,根本就跟书里的玫瑰花探春丫头一个样儿,以后呀,肯定也是个有好姻缘的人呢!”
这样一个美丽又聪慧的大城市女人竟然真的嫁给了自己的爸爸,并且甘心跟他回到小小的妙香镇,辛苦地照顾自己和弟弟,夏沐有时候觉得,这一切都不太像是真的,倒像是一场午睡时短暂的梦。
而穆文轩自打同何湘宁结婚又生了小儿子后,人到中年的他,也终于有了些浪子回头的感觉,认认真真地重新开起按摩馆,支撑起一个家。
不过,有很多时候,敏感细心的夏沐也会发现,那个在人前总是温柔开朗的继母,总会在月光如银的夜晚,一个人站在窗前,遥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落寞的眼睛里,似乎写满了无尽的思念。
已经渐渐长大的他慢慢知道,继母思念的是她之前的儿子,一个叫邱继炎的男孩。
到夏沐十二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已经在前些年分别故去。不过有了温柔贤淑的继母,他开始觉得一直灰暗的童年慢慢变得幸福起来。
只是没想到,刚刚幸福了四年的他和他的家,又遇到了一个艰难的坎儿。
何湘宁在夏沐寒假刚开始的时候,忽然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
她这病来得又急又快,经常会无缘无故的晕倒,在省城的几家医院看了多次都无法确诊,让一家人急得火烧火燎。
因为无法确诊入院而不得不暂时在家里卧床的她,开始越来越想念远在京城的母亲和邱继炎。
大概是对病症的莫名恐惧,她急切希望母亲能把假期中的邱继炎带过来,在妙香镇住上一段日子,她实在是太想自己的儿子了。
在几次电话沟通未果后,何湘宁的母亲只好亲自去找从前的女婿邱岳铭。
邱岳铭虽然知道丁老夫人早就拒绝了何湘宁的请求,可是一见到昔日的岳母亲自找来公司,满头白发的老人哽咽着,向他诉说何湘宁病重又无法医治的情况时,邱岳铭的眼圈红了。
他咬紧牙关,和母亲大吵一架后,亲自把儿子送到何母处,并反复叮嘱邱继炎,妈妈现在生着病,让他一定不要太任性。
已经十岁的邱继炎长得像是个上了初中的大小伙子,不仅个子高大,身体也非常结实。他一路平静地跟自己的外婆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妙香镇。
虽然他没有再婚的父亲每年都会带他与外婆见面,但他似乎与谁都不是太亲,一张颇有棱角的脸上看不出他那个年纪孩子应有的稚嫩。
当夏沐一头大汗地从市场上拎着一篮菜回到家里的时候,因为何湘宁久病而得不到细心照料的他头发篷乱,衣衫不整。
他第一眼便看到家里面多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奶奶和一个让他惊讶到合不拢嘴的英俊少年。
靠在床头的何湘宁明显精神了不少,神情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四岁的穆临爬在她的身上,脏兮兮的脸上一双顽劣的眼睛骨溜溜地看着床边的男孩。
不过,让夏沐感觉有些意外的是,继母的眼神里除了兴奋与激动外,好像还有一些明显的哀伤与失望。
不知道在自己回来这前,她与亲生儿子的重逢是个什么场面。
“炎炎,这就是刚才跟你说过的夏沐哥哥,继炎,沐儿比你大两岁,快叫哥哥。”
“弟…弟,炎..…炎炎弟,你好!”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比自己小两岁却高过自己半头的少年面前,夏沐的口吃更重了。
高冷的少年将目光慢慢从爬在何湘宁胸前的穆临身上移开。
“我连妈都没有,哪来的哥?我没有哥,他也不配做我哥,我哥才不会是个结巴!”
第8章
邱继炎还没到青春期,声音里还满是孩童的稚气,可是这孤傲冰冷的言语,却满含着一种青春期少年般的叛逆。
何湘宁脸上的哀伤瞬间又加重了几分。
外婆急忙打着圆场,小声对邱继炎说着什么,似乎想让他给夏沐道个歉。
可是那个头比夏沐还要高的男孩一脸的冷漠和不屑,完全没有对自己说过的话后悔的样子。
窗外正好有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乌黑的短发下,那张王子般帅气的脸蛋仿佛镀上了金色的花边,一双深邃的眼睛目不斜视,似乎谁都没有看。
可是一直在仔细凝视他的夏沐知道,那个看起来冷漠男孩的目光,总是在若有若无中落在继母的身上。
他忽然间就感觉自己心里有一种酸涩到想要掉泪的滋味
这个男孩无论说了什么难听的话都不重要,因为自己理解他,明白他。
因为他们都是从小就和亲生母亲分离的孩子。
那种苦,没有人比他们更懂。
而且,邱继炎的身上,真的有一种妙香镇的孩子看都看不到的独特味道。
大概是出身显贵,见多识广,衣饰时尚,在夏沐看来,邱继炎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干净整齐、利落大方。
尤其特别的是,在他眉宇间自带着一股清冷的却又不让人反感的傲气。
再看看由于继母生病、家人忙乱而无人照管的自己与穆临,夏沐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已经变得很脏了的一双棉鞋。
“妈,家里地方不够,让继炎和沐儿睡一个房间吧,我带着临儿和你挤一挤,我还有些事,要和你说。”
何湘宁的目光在分离四年的儿子身上打着转儿,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想离开。可是她还是要尽量理智一点,穆文轩去省城给她买药了,她有很多和从前有关的话,要和母亲说。
更何况,远来的儿子似乎对自己,也十分的抗拒。
继母生病后,头一次晚饭不是夏沐做的。
当邱继炎的外婆忙了一桌子饭菜,将孩子们叫上桌的时候,一向沉静的夏沐都忍不住用力吸了吸鼻子,而小不点儿穆临已经飞快地将一个大鸡腿抓在了手里。
邱继炎冷冷地瞪了那抓着鸡腿的小脏孩一眼。
穆临看到了他的眼神,也毫无惧意地瞪了回去,抗议般用力咬了口鸡腿。
“没教养。”
邱继炎的声音很低,不过专注力一直在他身上的夏沐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了眼端坐在桌子前的邱继炎,那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孩从外表看似乎比自己还要老成一些。
可是夏沐心里微微笑了笑,他知道这个冷峻少年持重的面孔下,其实却有一颗与同母异父弟弟吃醋的心。
外婆怜爱地将另一只鸡腿夹到了夏沐的碗里,这个稍大了两岁的孩子,虽然口吃、瘦弱,不言不语,却在女儿生病的这个时期,像个大人一样忙碌着几乎全部的家务,同时还要照顾顽劣的弟弟。
夏沐却在第一时间将鸡腿给邱继炎夹去。
“弟…弟吃吧,他…他小。”
邱继炎一把将碗端了起来,回避着,“我才不要,长得比我都小,快点吃你的得了。”
“我要!哥哥我还要!”
已经啃掉一只鸡腿的穆临看见停在半空的鸡腿大声叫起来。
邱继炎横了他一眼,伸出筷子,将鸡腿用力压回到了夏沐的碗里。
“你吃不吃?不吃我把它扔了!”
“吃…我吃!”
晚上。
邱继炎跟着夏沐来到他的小房间里。
双人床上面铺着两床被褥,被子是夏沐之前刚换过的,看起来倒也干净。
“你…歇…歇会儿,我…我去打水。”
夏沐给邱继炎打来了一盆温热的洗脚水。
“我不会洗袜子。”洗过脚坐在床边的邱继炎看着一边的两只白袜子平静地扔出一句。
“我…我给你…洗。”
看着夏沐蹲在地上揉搓着自己的袜子,邱继炎瘪了瘪嘴,想说点什么,却还是咽了下去。
他打开一床被子,手刚伸进去,“怎么这么凉!”
偏远小镇里简陋的家居和他京城豪华温暖的大宅子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你…你先别进去…等…等一会儿。”
夏沐快手快脚地拿出一套珍藏的哆啦a梦漫画书递给邱继炎,自己三两下脱下了外衣,钻进邱继炎的被子里。
“你干嘛?”
男生冷冷的面孔上一双黑色的剑眉皱了起来。
“我天天…给弟弟暖…暖被窝,习惯了,你…你等一下,我给你焐热了…再睡。”
邱继炎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转变自己的脸色,似乎夏沐这样做,不过是他自己的心甘情愿,与已无关。
他的目光似乎又回到了漫画上,不过他眼角的余光却在被子里的男孩身上轻轻扫了扫。
假期里的孩子们几乎都是睡到自然醒,可是夏沐却早早就爬了起来。爸不在家,继母病着,他已经习惯了给全家人做早饭。
厨房里邱家外婆已经把早饭弄得差不多了,让他再回去睡会儿。
他回到房间,却没有睡意,而是躺在邱继炎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仍然还在睡梦中的少年。
说来奇怪,这个和他完全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少年,虽然见面第一句话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却无论如何都没有一点讨厌和反感对方的感觉。
相反,或许是多年来在继母身上得到的巨大关爱与呵护,还有某种意义上的同病相怜,让夏沐对继母与前夫的儿子,这个冷漠中却又孤傲端方的男孩有了一种莫名亲切的情愫。
尚还懵懂的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他只知道自己喜欢邱继炎,不是像喜欢自己的弟弟穆临那种喜欢,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邱继炎在第二天便和穆临发生了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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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穆临可没有一星半点夏沐的性格,虽然才四岁,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磨人精,小覇王。
邱继炎和夏沐吃过早饭后开始写假期作业,穆临就开始在他们的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每次钻到邱继炎那儿,他都要用力在他的脚上踩一脚。
邱继炎皱紧了眉毛,忍了几次,终于在穆临再一次伸脚时回踩了过去。
过于悬殊的力量让穆临登时吃了大亏。
在小覇王一阵连哭带嚎的就地十八滚后,邱继炎被外婆数罗了几句,不过他挑了挑眉毛,给了穆临一个不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