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建的情况他是知道一些的。欧阳家的情况就更加复杂了,家里龙蛇混杂,而欧阳建作为一个庶子,想要出头自然更加艰难,随时都会面临嫡系的打压,只能伪装出一副无能闲散的样子来积蓄力量。可殷珏是长房嫡子,嫡亲二哥又年轻有为,他又何至于此?
大抵是后来几年他才偶然间从一次殷珏喝醉后了解到,原来殷家内部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和谐。殷珏的父亲出于对早逝弟弟的痛惜,对于弟弟所出的独子格外地偏爱,甚至远远超过了对自家的两个嫡子的关注。要是光这样也不算什么,可是二房的那个殷珝却是个脑子灵活且极有心计的人,从小就知道怎样博得大伯的疼爱来获取最大的优势,私底下暗搓搓地算计长房嫡子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偏偏殷家老大却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对自家两个嫡子越发失望,而殷珏的母亲虽出身大家,却是个性格软弱的人,对丈夫的话从不敢有二议,即使私下心疼两个孩子,却不懂得算计回去。后来殷珝大些后,更是和长房的庶子殷玘勾搭在一起,共同算计长房嫡子,使得殷玹殷珏两人在殷家老太爷面前的印象每况愈下。而三房的人也不老实,每到这个时候不是趁火打劫,就是冷嘲热讽。
殷珏和二哥感情极好,自然不能忍受堂兄屡屡算计爬到头上,加之年幼时脾气火辣,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后来竟变得有些阴狠。表面上佯装漫不经心日日闲玩的样子,私底下一直在殷家里培养自己的人手来帮衬嫡兄。面子上的那些,不过都是假象。
几年后殷珏还没有做好准备最后一击击倒殷珝,结果殷家就因为殷珝管理不慎的缘故引入内贼,被人陷害,殷家和顾家一倒俱倒,再不能翻身。殷家直系所有人都死在了狱里,也就再没有了彼此间的斗争了。
想到这里,再一次看到年轻时的殷珏,尚且还有些鲜活气息,不像几年后那样阴冷,顾怀裕心下不由地有些感概。
殷珏看见顾怀裕倒没什么不高兴,只是看见薛嘉时有些惊奇。上次中秋灯会的时候他没随着那一伙人出去,虽对此事有所风闻,但没有亲眼见过,心下到底是不信的。
顾怀裕有多喜欢连采玉他是知道的。他不喜欢连采玉那人,早就提醒过顾二,让他离连家那小子远些,偏偏顾二性格偏执,他说过几次都不肯听,后来只好随他去。虽说自己对顾二看人的眼光很是不满,但他还是有些欣赏顾二这一点,最起码痴情专一。十四五岁的时候一伙大少爷一起去南风馆尝新鲜,只有顾怀裕当时一个小倌都不肯叫。现下有人说顾二移情别恋了,他到底还是怀疑。
刚进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顾怀裕身边靠着一个男人,他心里只以为这是连采玉。毕竟顾怀裕之前不论去哪儿,身边连一个小倌都没有出现过的。没想到过来一看,拜他的好记性所赐,他并没有像那群公子哥一样闹个脸盲,他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当初和顾二正儿八经拜堂成亲的薛家公子薛嘉。
殷珏有些发傻,这是怎么着来着:“这是你的夫郎?”
顾怀裕侧过脸看了薛嘉一眼,笑意有些温柔:“是,你记性倒是不错。”
殷珏只吃惊了一瞬,随即便冷静了下来:“怎么了?想通了?想清楚连采玉是什么性子了吧?”
顾怀裕眼神淡淡的,眉角都有些冷意:“别提他了,我既已成婚,之后自然和他再无瓜葛,之前是我错待了嘉儿,以后自然会好好待他。”
殷珏点点头,脸上竟浮现出一个前世顾怀裕很久都没有见过的笑容,笑得倒有三分真心:“不错不错,我看你这夫郎倒是不错,比起连家小子强上不少。我看人一向准,你信我。”
顾怀裕有些哭笑不得:“你明明年纪比我还小,却总是喜欢用一副老气横秋的腔调说话,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殷珏斜斜瞥他一眼,冷哼一声:“哼,英雄不问出处,能者不说岁数。你年纪倒大,我看你还不一定有我中用。”
原以为一提起这个话题来,顾二必定又是懒洋洋地说一番,谁让他上面有个万事不用他操心的好大哥呢。没想到顾怀裕反倒叹息一声:“不错,你说得有道理,这些年来我把家里的责任都推给大哥,实在是太过任性了。”
这么一来,殷珏倒不好再说什么。静默片刻,顾怀裕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隔空递了过去,神色变得严肃慎重起来:“这里有个东西,让你来看看。”
第21章 警醒
天边有大片大片的云卷翻过来,鸟群在天边翻飞着离开,这座千年来经受过战火洗礼废墟重建的古老城池从高处看过去,有种悠远厚重的感觉。
顾怀裕看着对面殷珏看着信一分分沉下去的眼神,眼神也微微暗了下来。
这封从密探手中果断抢过来的书信,初看的时候他比殷珏还吃惊。这封信里的东西,居然有前世他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的东西。
他虽然知道城主萧域文是帝都萧家的人,但却不知道原来萧域文和帝都的萧家竟保持着这样密切的联系——那封信就是帝都萧家给萧域文捎来的催款信。
人间花无百日红,帝都萧家花长盛。
帝都萧家,是连云城顾家都不可企及的家族。萧家是真正的勋贵世家,历经三朝不倒,几百年间传承,历代上出过无数王侯将相、皇后妃嫔,家族教育严苛,族内精英无数,几乎可与皇族比肩。那句在帝都里广为流传的歌谣也可以从中看出一斑。
就连现在在位的虞国太后,都是萧家的女儿。虞国萧太后年轻时的手腕,可不是一般的凌厉。如果不是因为萧太后膝下没有自己的儿子,是绝不可能扶持别人做皇帝的。尽管眼下在位的虞承帝对萧太后几乎算得上百般恭顺,然而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皇后是手握重权的镇远大将军方靖边的胞妹,他得到了世袭靖国公府的方家的一力支持,最后反复权衡之后萧家对方家妥协,他也不可能顺利继位。
但方家的势力主要还是在边境上,尽管帝都还有高、肖、罗、郑等大族,然而萧家仍是几乎掌控了帝都的政治,萧家甚至能干预到虞国第二大城——云城城主的变动情况,把自己族内的人安在这一位置上,可见萧家手中的权力。
萧家把萧域文安置在云城城主的位置上自然不可能毫无原因。尽管萧家手握实权,富贵滔天,但也不像外人所想的那样光鲜亮丽。即使帝都萧家花可红百日,终究不能红一世。平衡各方势力,栽培己派官员,培养家族子弟,后宫妃嫔花费......那一项不需要大量的钱财?物极必反,萧家走到这一步上,纵然还不至于显露败像,但需要下面大量的进账却是必须的,那还有什么比富庶的一个城池归于己有来的痛快?虞国不兴分封子弟,更何况萧家还不是皇族,他们不可能把云城变成自己的封地——但他们可以控制云城的城主。
而萧家的大量勒索,想来才是萧域文前世对顾殷两家下手的最重要原因!
信是一封密信,即使打开了,也完全看不懂里面的内容。顾怀裕把它带回顾家后,薛嘉却看着眼熟,一晚上反复用各种设密方式破码,最后薛嘉终于用一种古老的星盘排列法解出了信的内容。里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帝都萧家近日里需要一大笔进项,需要萧域文把云城里收敛来的钱财用黄金一箱箱码在车上,随同今年年末云城上贡的贡品一便上帝都,最后秘密送入萧家!
按照这个趋势来看,萧域文以后很有可能就会吞并云城的一些家族来获利,这对于云城的家族来说无疑是一种威胁,也必然极大地损害了云城几大家族的利益。联合顾怀裕的前世来看,他对于顾殷两家的覆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也是对于验证他的“梦境”的一大证据。在告知了家里人后,进一步取信了顾父,顾怀裕下一步就找来了殷家三子殷珏。
殷家环境复杂,他能相信的,只有殷家长房从小和他一起玩到大的两兄弟。而相比于殷玹,他更相信殷珏的眼光和实力。他相信,即使不会一下子联想太多,殷珏知道这件事,必然会产生危机感。
顾怀裕饮了一口杯里的茶,眉间神色阴翳,又投下一句话加重砝码:“我听说城主和连家的联系日益密切,城主家的公子萧烈很喜欢连采玉。”
殷珏眉头皱得更深,到底是十六岁的少年,反倒是开口先问:“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和连采玉掰了的?”
顾怀裕当着薛嘉有些气闷:“你管我和他是因为什么,眼下我已经和他毫无关系了。重要的是,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觉得萧域文总有一天会对我们下手。”
殷珏想了想,眼中神色不定:“你怎么就能肯定他会对我们不利?要说有钱,咱们两家也不算是最有钱的。”
不错,云城八大世家卫、孟、陆、沈、顾、殷、欧阳、连八家,最有钱的绝不是顾家,也不是殷家,而是管理航运的陆家。
八大世家中,卫家手握云城兵权,多年来一向掌握着云城军事这块,家中也有子弟在云城官场上任职;孟家子弟多入了云城官场,控制着云城官员人事调动的权力;陆家对于军政都有涉及,但陆家最重要的权力却是在航运这块,云城航运不同于毗邻的淮城,是由官方控制的,而陆家就是凭借对于这一肥任的掌握才稳压顾家;沈家是经学世家,致力于经学传播,家族中多出经学大师,帝都中人脉深厚,就连后来被双陆公认的“双陆四公子之首”的肖容敛也是沈家的弟子,而沈家传承的历史也要超过云城的七家中的任何一家;顾家、殷家、欧阳家、连家则都是经商的世家,其中顾家是除了陆家外公认的财力深厚,连家的实力则要逊色其他三家一筹。
先别说顾殷两家是不是最有钱的,就说云城家族众多人事复杂,城主也是不可能简单地拿到为所欲为的大权的。
一直静默地坐在旁边的薛嘉淡淡一笑:“可若是萧城主真的有一天想把脑筋动到这些家族头上,也绝不会是陆家,只会是顾、殷、连、欧阳四家。而眼下,连家已经有和城主的结盟趋向了。”
殷珏沉默片刻,才对对面的两人道:“那你们这次叫我来,是想提醒殷家?”
顾怀裕冷冷道:“不,不是提醒殷家,是提醒你。”
“这种事情只是推测,就算告诉了你们家其他人也没有什么用,你最好能尽快拿到你们殷家的酒楼人事权,对于不明身份混进来的人要防备。”
殷珏眼中厉光一闪:“你认为萧域文要对我们殷家的酒楼下手?”
顾怀裕凝视着他,眼神平静:“我只是提个建议,以防万一。最近我刚在顾家的店里发现了萧家的一个探子,虽说云城人事混杂,但还是防着些好。”
殷珏眼光微微垂了下去:“可是要做到完全清理控制家里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顾怀裕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就算做不到也要做到。你二哥的性格太过温和,他做不到的事情,你做到了,才能保全你们两人。”
黑衣的少年闻言,嘴角挂着冰冷的微笑:“是了,二哥做不到的,我都会替他做到,谁也别想踩着我们两兄弟上位。”
顾怀裕看着少年微微点头,不再说起这些事,反而对着少年谈起一桩云城近日来的盛事:“阿珏,今年香海雪庭举行的花雪集你听说了吗?”
花雪集,听着名字风雅,其实就是香雪海庭为了保证自家在云城这行里的首家地位每年都会举行一次的花魁大会,每年的形式都有翻新。每年到了花雪集的时候,全虞国各地都会涌来不少人,热闹非同一般。在花雪集上出了风头的姑娘,往往此会过后身价倍涨。这也算是云城每年一度的盛事。
殷珏点了一下脑袋,眸子半眯:“听说了,据说今年香雪海庭想出了用拍卖的形式来办花雪集,我们殷家也想送几件拍品过去,现在全云城的人都在谈论这个事情呢。”
顾怀裕拿起筷子,在盘边点了一下,笑得颇有深意:“听说今年帝都那边会来不少人呢,你们家可要早早定下位置啊,据说这次的花雪集......很有意思。”
殷珏闻言好奇:“哦,这么说你知道些内情了?你什么时候和虹姨这么有交情了?还是香雪海庭的别人?按理说香雪海庭就虹姨还比较好说话。”
顾怀裕撑开袖子,一手揽住薛嘉,掩下嘴边的得意,微微轻咳一声:“天机不可泄露......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殷珏看见他故弄玄虚也不生气,拿起桌上的酒倒了一大杯道:“随你。要是到时候我去不了,有什么好东西你先替我拍下来,反正你爹你哥都宠你。”
顾怀裕洒然一笑,举杯相应,慨然应诺:“好啊。不过你最好来,我等着你。”
殷珏点头,和顾怀裕薛嘉二人碰个杯,一饮而尽,算是认下了薛嘉这个朋友。
这时窗外的云大片大片地翻飞而过,掩映着云城这片诺大的天地。
窗外真是风云际变的好时候。
第22章 客人
天色浅淡,云城洛华街上车马嘶鸣、人流不息,隔壁楼上壁花蜿蜒,楼下店铺里声音喧嚣,铺外摊子上摊主正谈着一桩生意,而街那头,驶来一辆马车。
车里坐着的两个男子,一人静静地随着另外一人的动作倚在他肩上,任由自己的头发被对方把玩着,眼睛半眯,有些困倦的样子。
顾怀裕看见薛嘉这样子心下更加兴致盎然,反倒更想折腾折腾他,一只手从薛嘉身侧的亵衣里探进去,款款摸着薛嘉腰侧紧致的皮肤,动作不紧不慢地揉着,另一只手把薛嘉整个人都揽在怀里,极尽亲昵地揉捏着他。
薛嘉有午休的习惯,方才在盛世和殷珏约完饭后有些食困,再加上坐着马车一颠一颠地,更加晃得他想睡觉。这会儿顾怀裕反复地揉捏着,他有些醒过神来,却只是半睁开眼,看了顾怀裕一眼,随后整个人窝了窝,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靠着顾怀裕继续打盹。
这样毫不设防毫不避讳啊......
顾怀裕心里热热的,总算安静了下来,亲吻着薛嘉的发顶,随后安静地搂着对方,等着马车回顾家。
车上的帘子还挂着,外面吵闹的声音不断地传进来,顾怀裕怕吵到薛嘉,正打算探探身子过去把帘子垂下来,却没想到马车路过的时候,听到外面一个汉子道:“诶,你们听说了没?今年的花雪集据说有很多大人物来呢。”
一人接口道:“就是,听说沈家的大公子也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呢。”
另外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哎呀,天要变了啊......”
后面的就不怎么听得清了,顾怀裕听到那句“天要变了”心下猛地一跳,忽地想起了前世一件要命的大事,一下子有些慌,强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对着车外的长贵道:“长贵,驾车折返,去南熙街。”
长贵疑惑道:“二爷要去南熙街的哪儿?”
顾怀裕长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摸着身边薛嘉的动作更加轻缓:“先去南熙街的聚德斋,夫郎很喜欢那里的千层桂花酪,等会你下车去买几包回来。然后......我们去第一坊。”
等顾怀裕一手抱着薛嘉、一手提着聚德斋的点心回到顾府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顾府门口倒是比平常要格外热闹些,就连大哥也站在门口。
顾怀裕看着车窗外面堆在自家门口的那几辆大车,和陆陆续续往府里搬东西的下仆们,心里冷笑一声:还是来了。伸手摸了摸薛嘉的侧脸,压下心里的满腔怒火,柔声道:“嘉儿,醒醒,我们回家了,回去再睡。”
薛嘉困倦地应了声,倒还是乖乖地睁开了眼,眼里迷蒙不清,看上去乖巧温顺地厉害,勾引得顾怀裕心痒痒,一时间就忘了外面的烦心事,忽然恨不得就把人在这里办了。低头噙着薛嘉的唇,反复探进去唇舌交缠,直吻得薛嘉气喘吁吁,薛嘉才醒了个彻底。
薛嘉眼睛里全是水色,被吻得有些羞窘起来,瞥了顾怀裕一眼,干脆自己先一步下车了。顾怀裕心下一沉,忙提着桂花酪跟着一起下了车。
府门口的大车上的东西一箱箱地搬进去,顾怀远正站在门口和一个中年人攀谈。那个人他认得,顾氏一族居住在毗邻淮城的樊城的一个远支,叫做顾久德。在樊城待得不安分了,心里念着顾家在云城的繁华,就从樊城跑到云城,求着他们顾家收留,在顾家住了两年后终于让顾怀裕不耐烦了,好容易打发走,后来还闹出诸多不愉快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