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羡冷眼看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她从前听人说心如死灰,以为不过是夸张的描述,现下却深有体会。
本以为凭着十几年来对顾亦怀的倾心暗恋,总归会因为看不得她如此狼狈的样子而心软,却竟然能心如止水,不见一丝波澜。
心果然死了……在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没有温度,没有感觉,也更不会有任何反应,可能它实在被伤的太深,活的太累……想好好,休息一下。
顾亦怀拧到实在拧不出来,才端着水杯朝慕羡炫耀:“慕慕你看,我把它们都收回来了。”
慕羡看她,半响视线下移落在了她袒露在外的锁骨上:那上面还有。
顾亦怀会意,二话不说伸手去抹。
已经湿透的袖口沾过水又沾过土,擦身而过的瞬间就在白皙脖颈上留下了道泥痕,顾亦怀却早又垂下头继续顽固的扭着袖口往杯子里装水。
身上带着脏的污渍,脖间一道刺眼的泥痕,手忙脚乱干着傻到极端的事,心酸又滑稽,可怜……更可笑。
慕羡转过了脸,冷冷喊停:“顾亦怀,别傻了,就算真能收进杯子里,它们也再不是原来那杯水了。”
顾亦怀不甘,端着水杯直起身往慕羡眼前递:“怎么会呢,它们只是脏了一点,其实还是原来那些……”
“我说不是就不是!”
慕羡扬手,水杯再次被撞翻“咣当”落在木质地板上,没碎。可重新被装起来的污水却泼了顾亦怀满头满脸。
顾亦怀愣愣的站着,半响才伸手擦了,唇间带一抹苦涩的笑,强自欢颜:“没关系,我……我可以再收起来的,慕慕……”
“顾亦怀!”
慕羡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抓起她领口的衣服,将人拉着往门外扯。
“我们没关系了,你再收两次,三次,一百次都没用,我不会回心转意,我们也绝对再无可能!”
话说完,人也到了大门处。
脖子被领口勒得生疼,顾亦怀不知道看似羸弱的慕羡,身体里怎么竟可以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能拖行她好几米。
门打开,顾亦怀被毫不留情丢了出去,慕羡又取过旁边装着她钥匙、钱包和手机的包包,一并扔了出去。
“好聚好散,别再纠缠我。”
这话像是警告,某种意义上听来又更像说出了心中早已下定的决心。
“咣当”一声响,大门应声关上了,金属的门身震了一震,能看出来挥手将它关上的人心中暗藏着多大的怒气和怨愤。
顾亦怀看也不看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包——虽然它曾花了她两个月的工资,现在卖了都够普通家庭一年的基本花销;虽然刚买来的时候顾亦怀还舍不得背,除非是重要场合才会带出去,回来又必定拿柔软的绒布擦了一遍又一遍,确定一点灰尘都没有才小心翼翼收起来。
此刻它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躺着,边缘被碰撞着擦出了些划痕,甚至起了毛边,顾亦怀跑过来敲门的时候,还不小心踢了它一脚。
说起来,包和主人的命运倒是出奇相像。不久前还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着,眼下,却弃若敝屣,看一眼都嫌多余。
只不过,主人是自己作的,包却很无辜。
顾亦怀“咚咚”砸门,丝毫不顾忌会不会引来邻里之间的愤怒。
“慕慕,你开门,让我进去好不好?”
“慕慕……我什么都不做了,我……我就安安静静待着,只要能看见你就好……你开门……”
“慕慕……慕慕……求求你……”
越敲就越没有信心,越敲就越绝望,力气也一点点从指间流走,最后颓然坐到了地面上。
顾亦怀背靠金属门,垂首喃喃自语:“我知道错了,慕慕……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一次就好……”
手还无意识敲着,咚、咚、咚,一声声像砸在心口上,顾亦怀的泪决了堤,涌出来就再也止不住。
慕羡透过猫眼看着,突然转过身走了。
心颤巍巍疼了一下,她知道这预兆不好,一旦心软,自己此后必定要万劫不复。
可以没有爱情,却不能卑微到泥土里……慕羡,你决不能如此犯贱!
冬天的夜很冷,即便只是在楼道,也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缝隙里钻进来的风。顾亦怀身着单衣,外面还挂着条薄薄的围裙,别说挡风,就单纯只是背靠着门,金属冰凉的质感都忍不住直逼身体,叫嚣着,好似能钻进骨头里。
大理石的地面很凉,顾亦怀却分不出,它和金属门哪个温度更低。因为整个身体全都冷到麻木,早僵成了一团,只那手,还像招财猫似的一摇一摆机械拍在门上。
“慕慕……你开门……让我进去好不好……”
顾亦怀嗓子有点哑,出口的话在寒夜中听起来莫名悲凉,却不能叫门内那人起了丝毫的恻隐之心。
慕羡早进了卧室把门紧紧关起来,又拿被子兜头,盖了个严严实实。
不听不闻不想,让躁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就好,慕羡想:这应该不难。
说来也怪,明明门早一层层关了起来,咚咚声却怎么都阻挡不住似的,在耳边响起。慕羡起身捞过手机,飞快拨通了一个电话。
其实,那声音又怎么可能真是门外传进来的,只是心不安稳,生出来的幻象罢了。
顾家二老打车赶过来的时候,门外顾亦怀意识已经有点不太清醒。
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哆嗦嗦嗦蜷成了团,可那手像上了发条似的,依旧没停下敲门的动作。
顾亦怀她妈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上去红着眼睛一巴掌拍在顾亦怀肩上,却不想摸到了满手滚烫的炙热,当下立时被吓了一大跳,扭头略惊慌的喊顾亦怀她爸。
“老顾,你快过来啊,快看看小亦这是怎么了?”
顾亦怀被身边动静惊醒,努力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就看到了她爸妈焦急难耐的脸。
“妈……”
顾亦怀一张嘴泪就流下来了,瞬间洗掉了不久前才干涸的泪痕。
顾亦怀她妈上去搀她的胳膊,又爱又恨:“你说你这是干什么啊?!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顾亦怀不动,双手半扒着门前窄窄一条墙面。
“妈,您别动我……我要在这儿……等慕慕开门……”
“等什么等!”
顾亦怀她妈急了眼,联合顾亦怀她爸,一左一右去掰她的手。
“你现在这是干什么?犯了错,以为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能求得别人原谅?”
“我……”
顾亦怀愣神,不过就是这么一下的功夫,手就被掰开了——她自以为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来阻止,其实,正发着烧浑身瘫软的人,还能有什么力气?
“不这样……我还能怎么办?我不知道……妈……你教教我好不好?”
顾亦怀像个孩子似的痛哭流涕,顾妈妈忍不住,也落了泪,无奈叹息一声,背对父女二人伸手抹了,恨铁不成钢的一把将顾亦怀从地上拉了起来。
“做了就要认,哭哭啼啼能解决什么问题!行了,有话明天再说,现在赶紧跟我回家。”
“我不回,我要等慕慕……”
顾亦怀她妈瞪眼:“等什么等,老顾,把你闺女弄走!”
指令一下,顾亦怀她爸当然不敢不遵从,半强制性把顾亦怀从地上拉起来,又哄又劝的走了。
三人刚到家没多久,又打车直奔了医院——顾亦怀高烧四十度,把顾家二老当真吓得够呛。
也幸亏送去及时才没转成肺炎,顾亦怀迷迷糊糊,反抗无效之后被按倒在病床上,也不知道屁股上扎了个什么针,没多久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旁边顾家二老相偎着躺在陪护病床上,顾亦怀全身软的没有一丝力气,费了好大劲才把手背上的输液针拔掉,跌跌撞撞下了床。
她没力气,也弄不出大动静,加上老人们折腾一夜,身心俱疲睡得昏昏沉沉,竟然直到人出了病房都没被惊醒。
幸好昨晚慕羡扔出来的包一路被带到了医院,顾亦怀出门打车,直奔她和慕羡的家。
顾亦怀有个不祥的感觉:慕羡要走,不抓紧的话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到家敲门,依旧没人应。
顾亦怀哆哆嗦嗦从包里摸出钥匙开门,现在不同于当晚,她倒希望眼前这门别被打开。如果打不开,说明慕羡还在,门依旧从里面反锁着;可如果打开了……
顾亦怀摇晃一下仿若装着水泥的脑袋,眯眼盯着才找准钥匙孔插了进去。
屏息等了会儿后,迟疑着翻动了手腕,顾亦怀紧张到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别开……别开……别开……
这话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脑门都带上了一层薄汗,可耳边还是传来“嗒”的一声,门开了。
浓浓的失望从心底涌上来,像是瞬间能把顾亦怀冲倒,她扶墙站了会儿才轻轻把眼前最后的阻隔推开了。
入目是一室的阳光,温暖、舒适,一如最初见到它时的样子。
可房子的主人却不见了,人去楼空,屋内所有的家具都好似失去了生气。
顾亦怀靠着沙发慢慢坐在地上,她脑海里不时回荡着和慕羡靠坐在沙发上聊天时的画面,慕羡一颦一笑,全都美得能融化她的心,欢声笑语似乎还在耳边,人却消失不见了。心里空落落,像是被挖走了一块。她想哭,泪水却无论如何流不出来,也许是因为从昨天到现在滴水未进,也许是哭得太多,体内早没有了资源。
“慕慕……”
顾亦怀双目无神,看着慕羡房门大开的卧室呢喃,丢了魂一样。
手机“叮铃铃”响起来,顾亦怀激灵一下回了神,急忙掏出来凑到眼前看,却很快从期待换成了满脸的失望——是她妈。
是啊,慕羡怎么可能会打电话来呢?她说了,从今以后,再无关系。
直到铃声停了,顾亦怀都没接起电话。
顾妈妈也是百折不挠,紧接着又打来第二个。
母女两个像是较上了劲,你打了我不接,你不接我还打,铃声响了停,停了又响,在安静的房间里都像是有了回音,更让顾亦怀觉得,没有了慕羡的家里,还真是,死寂一般的空旷。
顾亦怀知道不接电话她妈一定要着急,可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不想动,也不想去应付任何人——即便是自己最亲的人。
眼角虽然干涩,鼻头依旧还是红了。顾亦怀甚至开始异想天开,如果她不接电话,她妈会不会一时着急去找了慕羡,然后慕慕就会因此留下来了……
这梦真是美好,让她暂时先做一下吧,否则心里难受的,她连想死的心都有。
顾亦怀起身,一步三摇去了慕羡卧室。
衣柜里空了大半,床上干净整洁,像是已经有很久都没被人躺过。
顾亦怀双臂张开,迎面狠狠趴下去,风掀起床单上仅存的味道,淡淡的,又熟悉,争相恐后钻进了鼻间。顾亦怀贪婪的呼吸,着了魔一般,甚至试图想象成慕羡此刻就在她身边。
“慕慕……慕慕……”
棉质床单又湿了一片,顾亦怀一动不动趴着,半响,竟睡着了。
再次惊醒还是因为手机,顾亦怀睁开眼睛循声望去,发现正不安躁动的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床下。
摸索着拿到眼前,却是个她没想到的人——慕羡之前在外销部时的秘书。
顾亦怀愣了一下才接通电话:“喂?”
生病和缺水导致嗓音沙哑的不成样子,那头有些迟疑:“顾经理?”
“我是。”顾亦怀应了,又问:“怎么了?”
“我……”小姑娘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半天才小心翼翼的问:“慕经理辞职了,您……您什么时候能销假回来上班?”
慕慕……辞职了?
又是个晴天霹雳,顾亦怀觉得眼前天都黯了……
45.散了,便忘了
顾亦怀被顾家二老强行抓回了家。
这回她也不反抗了, 却老实的叫人心里更没底。回了家就在自己卧室的床上躺着,顾妈妈来喂饭, 就吃一口;顾爸爸来递水, 就抿一口。没有需要她配合的其他情况下,就只呆愣愣躺着, 一动也不动,装死似的。
顾亦怀她妈开始还以为是睡着的,待凑上前看时才发现, 眼睛大大圆圆, 比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清醒, 只是那里面没有情绪, 没有波澜, 甚至看不到一丝神采。
老太太害了怕, 非要带着顾亦怀去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 看一下是不是发烧被烧坏了脑子。
顾亦怀他爸无奈, 又不敢强硬反驳自家老婆, 只温言软语的劝:“这么大人了哪能发个烧就傻了, 你当还是两三岁的小孩呢?”
“怎么不能,四十度呢, 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四十度也没事, 送医院的时候不是都做过相关检查了吗, 连个肺炎都没有……”
顾妈妈一听不干了:“哎老顾,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什么叫连个肺炎都没有, 你是不是巴不得小亦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才开心?到底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怎么你都是不心疼。”
得,顾家老爸最怕老婆“蛮不讲理”,哦不是,是“撒娇卖萌”这一套,当场缴械投降。
“好好好,老婆说的对,老婆的顾虑有道理,我这就打电话叫车,咱们马上把小亦送到医院仔仔细细检查一遍,连脚趾头都别放过好吧?”
顾妈妈展颜:“这还差不多。”
车很快叫了,顾亦怀她妈回到卧室帮顾亦怀穿外套,一只胳膊刚穿进去,床上的人突然动了——呃,严格来说,是自己动了。
“不行,我不能放弃。慕慕喜欢了我十几年呢,她都从来没想过放弃,我怎么能因为遇到一点儿小小挫折就打了退堂鼓?”
顾亦怀她妈在旁边听的有点懵,还当女儿在说胡话。
“小亦,你说什么呢?”
顾亦怀回神,突然伸出只着单衣的胳膊,抓住了她妈的手。
“妈,慕慕可能又回去找应如珞了,哦不对……她更大可能是去了别处,您去找干妈,帮我打探下慕慕究竟去了哪里,我现在就要去找她!”
见顾亦怀终于恢复了自己的意识,顾亦怀她妈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忘先拍着手背轻声安抚:“慕慕是一定要找的,但你先把病养好。”
“不用,我全好了,什么事都没有!”
像是生怕她妈不信,顾亦怀自己动作麻利把外套穿好,还站起来在床上蹦跶了几下。
“没事,没事,胳膊腿都好着呢。”
折腾一番,她重新坐回床上,迫不及待穿鞋拉着她妈的手往门外走:“去嘛,求求您了,快去干妈那里帮我打探慕慕的行踪。”
顾亦怀她妈没法子,路过沙发时把她按着坐下:“你老实待着,我自己去就行,真是拿你没办法。你说说,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犟种啊。”
顾妈妈嘟嘟囔囔往外走,迎头碰上了刚从外面进来的顾爸爸。
“车到了,这就走吧。”
顾亦怀她妈没好气的瞪了自己老公一眼:“去什么?不去了!你闺女这病医院治不了,去了也白搭。”
“什……什么病医院还治不了啊?”顾爸爸一头雾水。
顾妈妈一脚早跨出了房门,回头瞥顾亦怀一眼,无奈回了句:“一根筋!”
一根筋就一根筋吧,反正全是她自找的。人这一辈子啊,总有些事是需要经历番磨难才能开窍的,好歹小亦是开了窍,她欠慕慕的,总要想办法一点点还清才是。哎,怎么别人生女儿就是贴心小棉袄,自己反倒有操不完的心呢?!
顾亦怀猜得不错,慕羡确实没在应如珞那儿,甚至人都已经不在浙江了。
其实,她原本的打算是,辞职之后先在浙江待一段时间。人要吃饭,就不能不工作,再说,没有了爱情的慕羡,若是不拿工作疗伤,怕是每天胡思乱想都能把自己折磨疯了。
是以她才早早做好准备,自己租下间房子从应如珞家搬了出去,就是做好了长期在此处待着的打算。
可被顾亦怀用计诓回去之后,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慕羡觉得,过去的这二十多年,自己活得真是太累了——不是身体,而是心。
因为家里有个好像永远长不大的老妈,和一味只知道宠溺老婆的老爸,比大多数孩子都早熟的慕羡小小年纪就有了操不完的心。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父母眼中的乖宝宝,只是因为过早消融掉了心中的天真和童趣,提前担起了成年人才会有的责任和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