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不信了,负重百十多斤,还能坚持马拉松,追在他身后玩跑酷。
桓容兴致大起,想要继续验证,额间又是一阵灼热,玉珠眨眼消失。手指擦过红痣,想找镜子看一看,五脏庙却开始轰鸣。
不到片刻时间,桓容饿得眼前冒金星,不得不藏起玉佩,提高声音唤人:“阿楠!”
小童闻声绕过屏风,恭敬道:“郎君。”
“取羊汤羊肉。”桓容坐起身,捂着肚子连声道,“快些!”
小童傻眼。
之前吃饭像吃药,现在主动要羊汤?
见小童站着不动,阿谷不满的蹙眉。这么不机灵,如何能照顾好小郎?知晓不是计较的时候,唯有暗暗记下,亲自领婢女取来饭食,日后再加以调教。
若是还不行,只能报请殿下另外调人。
此的高门士族多遵循古礼,过了饭点厨房不见明火。但桓容是南康公主的眼珠子,别说熬两碗羊汤,就算要吃龙肝凤髓,照样要设法寻来。
“多放胡椒,还有葱。”
桓容离开床榻,坐到蒲团上,揭开漆盒,抓起调羹,甩开腮帮子开吃。羊肉和羊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
小童和阿谷目瞪口呆。
“嘶——”被烫得直吸气,桓容的速度照样没有减慢。三碗羊汤,两大盘羊肉,半碟撒子下肚,仍不见他停手。
“郎君病体未愈,不可再用。”
“郎君,小心积食。”
“郎君,寒具油腻,医者言不可多用。”
“郎君……”
以桓容平时的饭量,一碗羊汤半碗米饭足有七分饱。眼前这顿够他吃两天。突然暴饮暴食,实在是有点吓人。
到最后,阿谷不得不让小童去唤医者,唯恐桓容真是哪里出现问题,没法向南康公主交代。
“我没事,就是腹饿。”
桓容仅有五分饱,奈何阿谷说什么也不许他再吃。小童更是吓得眼泪汪汪,就差给他跪下。实在说不通,唯有放下吃了一半的撒子,擦擦手,看看微凸的肚腹,勉强妥协。
眼见婢女撤下漆盘,桓容抓起一枚沙果,有点没滋没味的啃着。
沙果开胃。
两个下肚,五分饱变成三分饱,桓容瞅着沙果,顿感无语。
越吃越饿,闹心啊!
“郎君?”
“没事。”
桓容摆摆手,站起身迈出两步,虚弱的感觉减少许多。非但不觉得头晕,反而精神不错,全身都有了力气。
果然人要吃饭,亦或者玉珠的关系?
不及多想,桓容又被阿谷和小童劝说,伤病未愈,最好不要随意走动,多到榻上休息。
桓容摸摸后脑,想说自己恢复得不错,可惜没人相信。
之前还在床上打滚,惊动南康公主,吓得医者全身发抖,现在直言无碍,实在没有太大的说服力。
“我只到廊下,不走远。”桓容道。
“终日闷在内室,阿母又不许我看书,实在无趣。”
阿谷劝不住,特地询问医者。后者小心看过,同意桓容所言,桓某人这才被放行。只是不许走远,只能在廊下稍待片刻。
“刚入三月,天冷风寒,为郎君加一件厚袍。”
“诺。”
婢女取来外袍,直接披在桓容身上。
时人喜欢宽袖大衫,腰间一条系带,遇风过时,飘逸潇洒,宛如仙人。越是高士名人,“潇洒”程度越高。发展到后来,竟然撇开汉时深衣,仅在衫袍内加一件“吊带衫”!
对这种时尚,桓容实在接受不能。醒来之后,坚决要求里衣。
一则他没嗑寒食散的习惯,不用敞怀散热;二则天冷,本尊天生身体不好,后脑又受了伤,万一感冒怎么办。
于是乎,桓容里三层外三层包好,长袍袖口收拢,下摆垂过膝头。未戴冠巾,黑发仅以布帛束住,似流瀑般披在肩上。因刚用过热汤,脸颊微红,更显得俊秀雅致。
桓容走出内室,赤脚踩着木屐,咔哒咔哒穿过回廊。站在廊檐下,凝望院中古木奇石,深吸一口气,任风拂过鬓角乌发,不由染上一抹笑意。
健仆守在外侧,阿谷和小童随在身后。
几名婢女立在院中,见桓容行过,不由得驻足私语,双眼发亮,脸颊泛红。
李夫人自回廊外经过,见到这一幕,不禁笑道:“建康人都言谢家郎君芝兰玉树,王家郎君丰标不凡,岂见过我家小郎霞姿月韵,衣香风流。”
“小郎君在会稽郡求学,兼未及冠,不为世人常见。”一名婢仆道。
桓容是南康公主的宝贝疙瘩,假设美名和才名传出,出门就被围堵,公主怕是更不乐意。
“倒也有理。”
距廊下渐远,婢仆又道:“夫人,公主殿下遣人来言,有谢氏郎君登门,殷夫人那里请您暂且招待。”
“恩。”李夫人点点头。即便早过花信之年,依旧皓齿明眸,乌发堆云。行走间裙摆轻舒,道不出的婀娜妩媚。
“夫人,这是否不太妥当?”婢仆低声道,“毕竟是郡守夫人。”
“无碍。”
李夫人亲兄曾为成汉国主,早年和晋室一般尽享宫廷尊荣。如今国破,身入桓府,数载荣宠不衰,更得主母爱怜,世人绝不敢小看。
“小公子受了伤,养过这些时日依旧未能痊愈。殷氏名为赔罪,背地却往姑孰送礼,求得夫主书信,殿下岂能咽下这口气。”
“您的意思是,殿下是刻意与他们难看?”
“自然。”李夫人展颜,瞬间如百花盛放,“你且看着,这事绝不会轻易罢休。待送走殷夫人,取我那套犀角杯与小公子送去。也只有如此郎君才配用这般器物。”
“诺。”
同样是妾,李夫人的地位超然,甚至在出身宗室的陪滕之上。
桓容接收原身记忆,又有后世知识,当面见到真人,不得不承认,美人如斯,堪谓倾国倾城。难怪引得南康公主怜爱,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桓大司马有“入幕之宾”,南康公主玩“我见犹怜”,按照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果真是两口子,绝配中的绝配。
“郎君,起风了。”
桓容久立廊檐下,婢仆和小童皆不放心。见到风起,忧色更甚。
不想让人为难,桓容转过身,打算返回内室。
刚行数步,遇数名婢仆迎面走来,口称南康公主闻听桓容可下榻,请他前去客室,见一见谢氏郎君。
“谢氏郎君?”
桓容立时来了兴趣。
“是哪位?”
“回郎君,是前豫州刺使之子,现于郎主幕府任职的谢掾谢幼度。”
桓容微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细想之后方才恍然,依时人的称呼习惯,掾是官职,幼度是字,来人应该是谢奕的的儿子,继谢安之后,谢家最出色的英才谢玄。
彼时,殷夫人及殷氏女郎被晾在西客室,许久不见南康公主露面。将要忍不住时,方见李夫人缓缓行来,面上带笑,口称公主另有要事,不便来见。
“夫人久待。”
殷夫人秉持气度,深知自家是上门赔罪,不想女儿和孙女去做尼姑,这口气必须忍下。
几名殷氏小娘子表情各异。
自家固然有错,但南康公主此举实在辱人!
郡守夫人亲自登门,竟遣一妾来见。即便曾为公主,被尊称夫人,仍旧是妾!受此羞辱,却要被迫吞下苦水,压下眼中酸涩。
经此一事,殷氏的小娘子们终于明白,“权势”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自家虽为士族,到底不是顶尖。
所谓“权臣之门”,“兵家子”不入高门之眼,却是手握实权,更有跋扈的底气,嚣张的本钱。
思及日前所为,小娘子们红唇紧抿,均是后悔不迭。
相隔半条回廊,南康公主面带笑容,安坐在东客室中。
室内设玉架纱面屏风,几名婢仆侍立两侧。
香炉隐隐飞烟,屏风上的祥云婉转流动,瑞兽仿佛活过来一般。
一名着玄色深衣,头戴葛巾,年约二十许的青年立在屏风前,端正行晚辈礼。
青年身姿潇洒,面容俊美。眉飞入鬓,犹如墨染;朗目有神,仿如灿星。言行举止酝藉风流,恰如玉树临风。
“家君同使君亲厚,玄得使君擢用,素日多有教导,感怀在心。今特前来拜会,行晚辈之仪。”
桓容行到门外,声音恰好入耳。
隔着门扉,仅能见到青年挺拔背影。走进室内,同青年正面见礼,桓容猛然间明白,为何世人均称“谢家郎君举世无双”。
这样的身材长相,又是才高八斗,更能统兵千万,到底是生来打击人还是打击人?由此及彼,想到谢玄的几个堂兄弟,以及那位神人谢安,桓容顿感头大如斗。
东晋是门阀士族发展的顶峰,“王与司马共天下”绝不只停留在表面。
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此时无不人才济济,堪称高富帅集中营,单拎一个出来都是秒杀级别。
王、谢拧成一股绳,联合拥立皇室的士族外戚,专为和桓大司马掰腕子打擂台。即便如此,表面上仍落于下风。
想到这里,桓容不得不心生敬畏。
桓大司马当真是英雄!
第五章 吃亏
谢玄同桓容曾有一面之缘。
桓容在会稽郡求学,曾拜访过汝南周氏大儒。当时谢玄也在,只是未同桓容当面,故而桓容并不记得。
两人见礼之后,谢玄提及此行主要目的。
“后日上巳节,请祎弟往青溪一聚。如容弟康愈,亦请同行。”
桓容没有马上点头,而是转向屏风后,征求南康公主意见。
南康公主有些犹豫。
往年上巳节,桓氏郎君曾经受邀。
世子桓熙才具不高,于曲水流觞时做不出诗,字也拿不出手,被人当面背后嘲笑,隔年再不肯前往。即便受邀也会找借口推却。宁肯跟着桓大司马驻军,也不肯再和建康这些高门子弟打交道。
桓济和桓歆倒是好些,但同王、谢等高姓仍有相当差距。
三人腹中好歹有些文墨,尚且如此。以桓祎的才智,连陪衬都牵强。
此番谢玄主动上门邀请,以桓温和谢奕当年的交情,实在不好当面拒绝。只不过,地点不是城外名山,而是改在青溪,实在值得推敲。
隔着立屏风,南康公主陷入了沉思。
不能怪南康公主多想。
谢奕、谢安曾在桓温帐下任职,谢奕更同桓温亲厚,两家的关系尚算和睦。但在谢安为弟奔丧,期满改任吴兴太守,由此被征召入朝,一路高升之后,两家的关系再不复往日。
桓温上表辞录尚书事,貌似主动放权,实则留有后手。
桓大司马移镇姑孰,桓豁和桓冲却取代兄长,分别掌管荆、江二州。长江上游重郡和险要之地仍握在桓家手里,在朝中的权柄更胜往昔。
说白了,换汤不换药。
桓大司马跺跺脚,东晋朝廷都要抖三抖。
为儿孙前程,殷康欲同桓氏结亲。可惜被意外破坏,只能通过郗超求到桓温面前,希望能削减南康公主的火气。
庾氏同桓氏多年对立,庾皇后不顶用,说不动太后出面。娶了桓氏女的庾友一支,又同庾希向来不和,根本不愿帮忙。庾希想要摆脱困境,求到谢氏和王氏跟前,貌似也合情合理。
南康公主是晋明帝的长女,经明帝、成帝、康帝、穆帝、哀帝,直至今上六朝,父亲、兄弟、侄子都是皇帝,见多宫廷斗争,阴谋诡计,魑魅魍魉。
整个东晋之内,除了褚太后,她是对政治最敏感的女人。
谢玄话刚出口,背后的意思就被猜中。
邀请桓祎是真,临时起意邀请桓容也是真。究其根本,怕是要借机缓和几家关系。只要桓祎和桓容不追究,肯在南康公主面前说几句好话,庾家的困境可解三四分。
何况,南康公主的生母同出庾氏,即便早年因事决裂,誓言再不往来,更视庾希父子为仇,这样的台阶送到面前,多少也会考虑几分。
来之前,谢玄曾与叔父长谈。
以谢氏郎君的性格,实在看不上庾攸之,但又不能置之不理。
“桓元子早有除庾氏之心。”
庾氏是外戚代表,早年也曾手握重权,同桓温分庭抗礼。
庾希至今仍握徐、兖二州,庾邈更是会稽王参军,铁杆的拥护晋室。仅是南康公主出气也就罢了,如果桓温趁机动作,以此事为切入口,牵连怕会不小。
“鲜卑太宰有疾,幼主在位,臣属心思各异,慕容氏内部必将生乱。”
“氐人出了雄主,远胜之前昏君。”
“如苻坚发兵犯燕,我朝可安稳数年。若朝廷内部生乱,怕会立即引来祸患。”
故而,庾氏需要保住,至少现在不能出差错。
如此一来,明明看庾攸之不顺眼,谢玄也不得不将事情揽下。
国将生乱,家何存焉?
让谢安叔侄没想到的是,桓温同样盯着北边,暂时没有动手的打算。在郗超帮殷康说项时,亲笔写就书信一封,不只提到殷氏,顺带连庾氏也提了两句。
南康公主接到书信,没有当场发怒算是奇迹。
如今谢玄当面,思量个中因由,脑中接连闪过数个念头,最后定下心来,干脆顺水推舟。
甭管那老奴打什么主意,也无论谢氏有何计较,庾攸之她绝对不饶!背后暗算的两个妾生子,休想不付半点代价就平安脱身!但在现下,哪怕看在谢奕的面上,她也不会为难谢玄。
念及早年,不是那位狂司马四处拉人饮酒,逼得桓大司马往她屋里躲,都未必会有桓容。
再者说,谢玄亲自上门,也是表明态度。上巳节日,谢家郎君定会看顾,不致出现差池。
再三考量之后,南康公主在屏风后点头。
上巳节日,桓祎可往青溪。
桓容则要看情况,伤情没有反复便可出门。但也明言,如果身体不适,不许在外久留,务必尽早归来。
“谢阿母。”
桓容心喜。
穿来一个月,走出房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能离开府门,看一看建康城,当真是不容易。
事情办妥,谢玄起身告辞。
桓容跟着起身。
两人对面而立,桓容发现自己仅到对方下巴,不由得暗地磨牙。
这样的差距着实令人心酸。
桓容主动相送,言谈之间,谢玄知其性情,不禁笑意畅然。
两人走过廊下,同样是深衣广袖,俊彦无双,引得婢仆争相驻足,无不脸红耳热。
“上巳节当日,我在乌衣巷口候贤弟。”谢玄侧身说道。笑容洒落,俊逸却不凌厉,只让人觉得舒服。
桓容郑重谢过,目送谢玄离去,心下颇有感触。其他人无法评论,但南康公主、李夫人和谢玄,果真是名不虚传。
谢玄离开不久,南康公主终于“纡尊降贵”,请殷夫人和诸女郎至东客室。
地屏风撤去,殷夫人行臣礼,七名女郎随殷夫人福身。
南康公主面如冰霜,同之前判若两人。勉强还礼,请殷夫人起身,对殷氏女郎则视而不见,任由她们晾在当场,既尴尬又委屈。
“阿姊,”李夫人跪坐在南康公主身侧,手捧一杯汤茶,送至公主面前,柔声道,“小娘子娇弱。”
“娇弱?”南康公主冷哼一声,“去做比丘尼,定就不娇弱了。”
殷夫人垂眸,掩去一丝怒色。
如此放下身段,且有桓大司马书信,南康公主竟还不依不饶?
殷氏女郎们面色煞白。
如果公主咬住不放,自己真要去做尼姑不成?
“罢。”震慑目的达到,南康公主接过汤茶,许殷氏女郎起身。
小娘子们咬住嘴唇,不肯让泪珠滚落,齐声应诺,跪坐到殷夫人之下。
桓容提心上巳节,本想和南康公主说话,不料被婢仆拦住,言是有外姓女眷,公主特地吩咐,不许郎君入内。
“殷家人?”
“回郎君,正是。”
桓容眼珠子转转,到底没架住好奇心,从窗口望了一眼。
殷氏六娘恰好侧首,见窗旁有俊俏郎君一闪而过,委屈立时化作怒气,咬牙暗道:纵然权倾朝野,兵家子依旧是兵家子,不守规矩,粗野不堪!
满足过好奇心,桓容没有多留,转身离开。
行经途中,好奇询问桓祎身在何处。谢玄来访,主要请的又是桓祎,后者不该不露面。
“四郎君早在半个时辰前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