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种焦虑暗涌一般的,不知不觉地从陶与悦心中泛起。她发现她并不是睡着了,她不过是在装睡,躺在床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异常清醒的。她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在黑暗中像是被喇叭扩音了一样清晰响亮;她能够听到门外的动静,她甚至能够凭借脚步声判断是谁进入了她的房间,她清楚地知道哪个人每晚会来看她几次,都是什么时间段进来。她的房间里有摄像机,可她成功地瞒过了那些电子眼,甚至连医生也认为她的情况一直在稳定的好转。
油画刀并不是什么锋利之物,扁平的造型,她得到的只是很短的小刀,就算戳进颈部,也要不了人的命。
陶与悦甚至觉得自己不是想要自杀,只不过她的心中有那么一种欲望,好像有一个人在催促她做这样一件事情。她婚后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她希望能够将这滩死水激起波澜,哪怕是扔出破铜烂铁,哪怕是泼进残羹冷炙,哪怕是在其中汇入鲜血……
她知道怎么样让油画刀变得锋利起来。她利用自己的爱好,搜集了一些看起来并不会对人造成伤害的东西。慢慢地积累,慢慢地运作,然后,她得到了一把锋利到足以伤人的刀。她看着那闪光的刀刃,好像它是拯救她的神佛;她用它割裂自己的肌肤,挑断血管和筋脉,那表情如朝圣般虔诚,过程中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弄断一根血管就像弄断一根毛线那样简单。
回过神来,手腕已经血肉模糊。她觉得她不是要自杀,因为她没有流太多血,她只是需要这样的一种刺激,能够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她的心中还在跳动,她的身体还会疼痛,她的伤口还会流血。
任啸徐的心似乎也不能平静,他在走廊里和安执事说话,听安执事说他嫂子最近的情况。顾家臣就站在病房门口,站在离任啸徐不远的地方。他听到安执事用一种淡定而蕴含担心的语气诉说着屋里那个女人的种种。他很好奇,是什么理由把一个在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从生气勃勃折磨到形如枯槁。
安执事说了很久,任啸徐就听了很久。顾家臣觉得自己被抛入了一个中间地带,他需要让自己缓一缓。
这个女人刚刚回来的时候,他以为这会是一场闹剧。豪门公子、正妻、情人,这是一个烂俗到爆的三角关系。这个女人,就算要自杀,也一定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只是想要得到或者挽回丈夫的爱,她说不定还会千方百计地去打击季泽同,不惜一切地破坏他们。顾家臣以为剧情会这样发展。
后来才发现,他实在是把这个世界想得太闲了。这个世界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狗血,某种意义上,生活完爆电视剧的狗血。因为谱写生活的是活生生的人血。人血肯定比狗血要高一个档次。
陶与悦并没有用所谓的死亡来威胁人。没有人想死。是死亡自己,就等在那里,等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间,它突然就跑出来,把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生、老、病、死。人类永远逃不过的桎梏。
夜凉如水,走廊的空气清冷,顾家臣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任啸徐终于不再和安执事说话,他吩咐安执事走开了。烟灰色的大衣让任啸徐的气质变得更加沉郁,他在走廊站了半晌,往前几步走进吸烟区,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顾家臣不由自主地跟上他的脚步。夜已经深沉,走廊里鲜有人在,吸烟区就只有任啸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顾家臣快步走上去,坐在他身边。任啸徐的身体散发着热量,他的目光被升腾而起的烟雾笼罩,变得不清楚。顾家臣的手脚渐渐失温,变得冰凉,他忍不住握住了任啸徐单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任啸徐灼热的手背,任啸徐没有被顾家臣手的冷所刺激到,而是反握住了他,唇齿间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任啸徐好温柔地问他:“怎么,冷?”
顾家臣点了点头,把整个人都贴到他的怀里。用双手解开他烟灰色的外套的扣子,两只手贴着他的衬衣滑进去,他的身后合拢。外套内部十分温暖,那温暖渗透进顾家臣的每一丝血液,顺着血管流到全身。冷与热在体内纠缠,四肢开始升温,然而散出的血越是热,原本的血就越发冷,冷与热的纠缠中,顾家臣感觉到指尖处传来一阵阵刺痛。
任啸徐的胸口缓慢起伏,顾家臣把耳朵贴在他心脏的位置,认真地听着他的每一次心跳,他每抽一口烟的呼吸,肺腔里那种空气进入的声音……任啸徐的身体仿佛是一个交响乐队,维持生命的活动交替出一首美妙的音乐。
顾家臣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生命那样近,也……离死亡那样近。他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人,给了他那样炙热而让人窒息的爱情的人,他的身体是怎么进行新陈代谢,他的身体是怎么样和周围的环境发生关系,他怎样和周围与他相同或者不同的个体发生关系……
现实显得那样苍白,白得就如同医院刚刚粉饰过的墙壁,白得像陶与悦仿佛仅剩骨头的手指,白得像那窗外黯淡的月光,白得像盘山公路上寂然亮起的路灯。
他曾经渴望自己能够是一个女子,他曾经希望自己能够衔着金汤匙出生,与任啸徐门当户对。他曾经幻想过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他知道每一个童话的结尾,都是王子和公主在城堡里幸福快乐地生活着……他知道那些事永远不可能,但是他至少能够幻想。而现实那样残忍,把他那可怜的幻想也逐个击破了。
门当户对又怎么样,季泽同和任啸怀还不是一样不能在一起?是女孩子又怎样?陶与悦还不是一样难过到自杀……没有幻想,没有如果,没有犹豫,没有怜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与其他动物或许别无二致。活着的时候他们难逃活着的罪孽,死去的时候他们也难逃死亡的阴影,那么无力……无力,毫无办法!
顾家臣趴在任啸徐的怀里,没有情欲,没有暧昧,没有挑逗,就那样单纯地趴着,心与心挤在一起,隔着骨肉感受彼此活着的痕迹,相互温暖。
少了我的怀抱当暖炉,你习不习惯?世界再大,两颗真心就能互相取暖。我会给你我的心,干净的,赤裸裸的,真诚的心。如果不能长久,至少,让我剖心掏肺时候那一抹鲜血,暂时地温暖你苍凉的生命。
第120章 晨光
任啸徐静静地呼吸,胸口柔韧地起伏。香烟燃尽了最后一根烟丝,白色的雾气萦绕在空荡的吸烟室内,方形的烟灰槽里抖落的粉末,和任啸徐外套的颜色一模一样。
身体相贴不知道多久,皮肤好像黏在一起了一般。拥抱的地方暖得发烫,腻腻然似有汗液。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顾家臣看到了过往在他面前幻灯片一样地闪过。
那些晃过的场景熟悉而陌生,不知道是二十岁的,还是十六岁的,不知道是这辈子的,还是上辈子的。模糊中他觉得他和任啸徐应该不只这一世的缘分,他们还有上辈子,他们还有上上辈子。未来很空洞,而回忆很绵长,它充斥着人的生命,它会抹掉痛苦的画面,只留下快乐的芬芳……或者说,它会让原本痛苦的回忆,酝酿出快乐的芬芳。
三生三世,百转千回。柔肠百结,情意绵绵。我不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遇上你了。至少,这一世,让我给你我全部的爱。
胸口紧紧贴在一起,如同连体婴儿一般。顾家臣把下巴搁在任啸徐的肩膀上,他能够感觉到任啸徐心中淡淡的担忧,于是他在他的耳边喃呢:
“你放心……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一定不会寻死觅活……我会坚强地活着,我会死在你后面。”
任啸徐按灭了夹在指尖的短短的烟头,结实的手臂附上了顾家臣的背,圈住他,把他禁锢在自己怀中。感受他的身体散发出的温度,和他身上那种暖的,柔和的,腊梅一样清幽而甜润的气味。这种感觉多么像彼岸花啊,任啸徐想,美丽,然而残忍,鲜艳,并且血腥。他们拥抱在医院的吸烟区,那样安静,仿佛时间已经静止,他们被冷冻到这一个维度里,定格,定格,变成永恒。
这家医院里似乎到处都有他们的痕迹。陶与悦隔壁那间病房,就是顾家臣和季泽同都曾经住过的那间贵宾房。任啸徐和他曾经在那里亲热,从骨伤初愈的小心翼翼到身体痊愈之后的热烈疯狂。
这条走廊,顾家臣还记得,任啸徐曾经抱公主那样抱着他走过这里进入电梯。吸烟区,他也记得,任啸徐偶尔会来这里抽根烟,他抽烟并不多,那段时间可能多了一点。他站在窗口抽烟,顾家臣就从后面抱住他,把自己的前胸贴在他的后背上面,还会开玩笑地问:“哎呀,前胸贴后背啦,你饿不饿?”任啸徐就会笑着转身,把一口烟雾吐在他脸上,然后他们接吻,他呼吸着任啸徐肺里新鲜的尼古丁和焦油。一起中毒,然后,会不会一起死?
回忆像潮水一样涌来,顾家臣来不及一一回顾。他们之间的爱就像是空气,越想逃离越是沉迷,轻若无物,却又无处不在,不可或缺。不管过了多长时间,在那个人面前他依旧会脸红,会羞怯。有时候他会突然忘记自己还爱着这样的一个人,想起来的时候却又觉得那样惊喜。缘分真奇妙,不是吗?我竟然会遇见你,我竟然会爱上你……
顾家臣看着自己的手心,看看那上面是不是突然长出了纠缠的曲线。他的手指白皙,手掌有点肉肉的,透着淡淡的粉红色。他的生命线并不长,而且曲折;智慧线还好,看起来够用;感情线只延续到中指前方便戛然而止,似乎有点短,短促而单一。
这辈子还能爱上别的人吗?这辈子还会爱上别的人吗?顾家臣闭着眼睛,抱着那团暖热的身体思考着。任啸徐的下巴也抵在他的肩膀上,有些沉重。
顾家臣觉得他发现了自己的又一个借口,他从前总是觉得,他之所以违反生物原则和任啸徐这个同性在一起,大部分是因为他不敢拒绝他去爱上别人。每次他们的感情出现问题,他都不会积极主动地去解决,他的脑海里总是第一时间想起这个借口。
是你强迫我的,是你一定要我留在你身边,我们的开始都是你的错,是你固执己见,所以,所以就算我们出现了问题,也都是你的原因……
那样的想法多蠢啊!顾家臣想,那样的想法多不负责任啊!一个巴掌拍不响,真的要离开,难道是什么人能够阻止的不成吗?离开是那样容易,你已经深深爱上了他,为什么你不敢承认?
太多的风雨,太多的烦恼,太多的操劳,这个男人也会疲惫的。就算他是任啸徐,他也会疲惫的。
他们两个人相爱,如同在黑夜中行走,会经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五官,没有方向,没有指引。彼此连对方的轮廓都看不见。恐惧,慌乱,疲倦,茫然,虚空……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冰凉。只有信念,只剩信念。坚持下去,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够看见曙光,如锋利的剪刀一般划开黑暗的,属于他们的明天。
有些事情只能硬着头皮上。
顾家臣觉得肩膀和脖子都是一阵酸麻。迷迷糊糊中,他还回想了昨夜,他们是不是做了?他那样抱着任啸徐,主动地抱着他,紧贴着他的身体,若是平时早就被他就地正法了。
身体不停传来阵阵酸痛,腰、脖子、肩膀、大腿……四处蔓延。顾家臣皱着眉头努力地回想,做了吗?没做?做了?到底是怎样……在这里?隔着玻璃门的无烟区?人人都能看到的地方?……
他能感觉到怀里有一团温热,渐渐的,那团温热扩大起来。他的四肢恢复了知觉。他发现他正抱着任啸徐,坐在他的腿上,双手环住他,在他的腰后扣紧。肩膀上面沉沉的,有个东西压在上面,头朝着那边微微一偏,就触碰到柔软的头发,和微凉的耳廓……任啸徐浑身上下都热,只有耳廓是凉凉的,怎么搓也搓不热,似乎也不会红。
任啸徐好像很少脸红,他的皮肤好像永远都是散发着汉白玉一样的光。
顾家臣突然不敢动。他已经意识到他是以一个什么样的姿势坐在任啸徐身上了。双腿叉开,伸进椅子的缝隙里,以对坐相拥的方式交叠,这个姿势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任啸徐每天早上进行例行功课的那个部位,正硬梆梆地挺立着。
衣衫完好,而肢体纠缠。他们似乎是这样拥抱着,在冷冷的吸烟室里坐了一夜。顾家臣睁大着眼睛,好像不愿意相信他们如此荒谬地,在这个地方坐满了一整夜。他记得任啸徐是来抽烟的,他跟了进来,想抱抱任啸徐。他回忆了他们之间的一些事情,他好像还自我反省了一下,然后……他是睡着了吗?竟然睡着了?
怎么可能,周围明明就还是黑的。他大概也就是打了个盹儿,毕竟来的时候夜太深。可是窗外的天空一瞬之间就泛起了白色,如同拉起了百叶窗一般,金灿灿的阳光就那样照进来,照在任啸徐背对着的那面墙上。清晨的第一抹阳光,在粉白色的墙面上留下整齐的光影。顾家臣的眼睛被刺痛,他眨了眨眼,一颗眼泪落下来,刚好落在任啸徐的衣领里。
顾家臣感觉到环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紧了紧,任啸徐声音嘶哑低沉仿佛还在睡梦之中,然而异常清晰地问:“怎么了?”
顾家臣的身体如同大地回春一般地苏醒过来,他把头从任啸徐的肩膀上移开,身体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道:“没什么,太阳刺眼睛。”
任啸徐温柔地托住他的后脑,抚摸着他韧性十足的头发,目若秋水,声如管弦:
“你睡着了。”
“啊?我……我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你太累了。”
“你就这样抱着我一整夜?你怎么……”怎么不把我抱回床上去?睡得舒服点,也不至于浑身酸痛。顾家臣想这样问,只不过后面那半句话生生融化在任啸徐的满目秋水当中。
“这样很好。”他抚摸着顾家臣的头发道。
顾家臣没来由的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感动得想哭。他伸出手去帮任啸徐按揉着两个肩膀,有些失措:
“这个样子肩膀一定很酸吧!腰呢?腰酸不酸?我帮你按按……”
阳光弥漫,明晃晃像白色的飞蛾。细细地看,能够看见光线里漂浮的尘埃。任啸徐的侧脸浸润在阳光里,如同雕像。温度在逐渐升高,顾家臣的四肢已经不如昨夜那样冰冷。他低下头去看着任啸徐的脸,时间仿佛停顿了,一个世纪,或者更长。实际上只有几秒钟。时光是一种奇妙的东西,短短一夜,他的心似乎已经不如昨夜那般充满荒凉的疼痛。
昨天夜里,面对陶与悦苍白的脸,痛苦如同潮水般四溢,蔓延,摧毁了一大片土地,四野之内,尽是汪洋泽国。而现在,痛苦又如同退潮般散去,废墟上面开始有人类活动,慢慢地清理,重建,恢复着之前的建筑,似乎和从前一样,但又略有不同。昨夜是一个坎,大家都感到震惊,惶恐,疲惫不堪,然而死撑,好像如果撑过了昨夜,大家就都能活下来,陶与悦,任啸徐,他自己,任啸怀……所有人。
顾家臣缓过劲儿来,卖力地帮任啸徐按摩肩膀和腰部的肌肉,从他身上起来,双手揉搓着他的大腿,促使血液循环。任啸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偶尔会握握他的手,或者摸一摸他的脸。远处传来节奏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短促有力。顾家臣兀然觉得背后一凉。
沈氏的脚步声。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式的躲到一个角落里。任啸徐在那一瞬间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不用怕。”顾家臣听到他在耳边低声说,他向他伸出一只手,好像在邀请顾家臣加入他的生命,和他一起继续走接下来的旅程。
“不用怕,跟我一起。”
第121章 痛哭
沈氏背后依旧跟着她的秘书和助理,一大堆身着职业正装的人在她身后排成两行,埋头行走,那架势就跟大领导来视察了一样。
晨光熹微,任啸徐有生理反应,不可能就那样跑出去见他的母亲。何况他身边还跟着个顾家臣。严厉的婆婆来看自杀的儿媳妇,气氛本来就已经够凝重,如果让她看到两个正晨勃的大男人……估计会直接下令,把狐媚惑主的顾家臣拖出去乱棍打死。
任啸徐拉着顾家臣从门口溜出去,转身闪进厕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