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臣一直都觉得冯霖很神奇。看他平日里总是迟到早退装病翘班,一副不把工作当回事儿的模样,整天不是喝茶吃饭就是看书下棋。谁知他却颇有“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的风范。搁到古代他就可以叫做“江湖百晓生”或者“包打听”。平时哪个同事有什么八卦他全知道,顾家臣可以以为他是没事儿瞎打听的。可他被捅伤住院的这段时间里,检察院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也全都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里。
比方说莫如宾的事情,就是冯霖有一天找他下棋的时候告诉他的。
“家臣,你还不知道吧?检察院也闹得厉害!咱们检察长和莫政委一直有恩怨,你知道吧?莫如宾他爹想把他安排到检察院的时候,咱们检察长使了好大的绊子!不然……说句实话,公诉科还轮不到你呆呢!
“莫政委也不容易,背景浅,自己一手一脚爬到那个位置,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爬上来了,没背景的看不惯他,有背景的又容不下他……就说咱们检察长吧。你知道检察长和市局一直不和睦,莫政委他老婆的娘家又是公安那块儿的。恩的怨的都归到一家头上去了……小季爷一动手,检察长麻溜地就顺着竿子往上爬了,把以前的案例全都调出来,打了包往上面一扔……啧啧,真是会他妈的落井下石,这才叫他妈的墙倒众人推……
“你要问我你这事儿是谁在背后指示的,说实话我还真答不上来,恐怕只有你们那位爷知道。他不说,我就算知道也不敢说,不然我没命活了,你要理解我啊家臣……再说莫如宾好了,他这个人你知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绣花枕头一包草,不知道怎么能有那么多姑娘整天跟在他屁股后头跑。会背两句论语就以为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了,现在的小姑娘也真好骗……
“扯远了。说莫如宾吧,你们那位找人收拾那几个动手打你的人之前,也是拷问过的。那些人死到临头了还是说莫如宾让他们动的手。其实是个人都知道,莫如宾哪儿有那胆子?他有那个胆子他也没那个本事!要说有本事那是他老子,但是他老子不傻呀,他又不是不知道你背后有人,他哪儿敢借这个道儿给他儿子呢?你说是不是?唉……说一千道一万,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恐怕真只有你们那位爷知道。
“莫如宾这黑锅也算是背定了。既然他背了那个黑锅,自然要把戏演到底,所以我估计他多半会来请你吃饭。到时候,家臣,你就卖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和他把这顿饭吃了,把这件事暂时了了吧!人家也不容易,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冯霖说那些话的时候,顾家臣只当故事那样听着。边听心里边想,难怪女人那么喜欢讲八卦,真的是写得再好的小说也比不过生活。
谁知道莫如宾真给他打电话了。还神神秘秘的,说不只请了他一个,那另一个又是谁呢?
顾家臣打电话去问冯霖,冯霖也说不上来。我哪儿知道啊!冯霖说,派系斗争这种事情,风云诡谲,变幻莫测,老子要是知道了,直接摆地摊算命去,保准发财!
顾家臣脑子转得飞快,把这些年他所知道的关系给理理清。
顾家臣其实并不笨,也不软弱。有些人不喜欢争斗仅仅是因为懒。顾家臣就是属于懒的那一种人。也可以说他矫情。他要是有心的话,凭他和任啸徐的关系,他早就学杨贵妃,把自己的家族拱上天了。他堂兄就是杨国忠,几个姐姐是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种好事谁不想呐?
可他就是懒得运筹帷幄,懒得争强好胜,懒得机关算尽,懒得打点应酬。怪只怪任啸徐的怀抱太温暖,暖的顾家臣就只想窝在他怀里面一辈子也不出来。他这样可以叫做缺心眼儿,也可以叫做无情无义。
要说目前在R市,经济上一手遮天的,就是任家。
任老太爷那个时候,虽说战场上没立过什么赫赫有名的军功,可是经济政策上当过大官。陈毅元帅之前在上海当一把手的时候,任老太爷就在他的手下干过。后来老太爷回大西南了。再后来上头下令搞好国民经济发展,国计民生的企业里,纺织这一块儿就是任老太爷管的。
所以说任氏以服装发家,其实噱头在这里。
而和任家关系比较好的,R市的另外两大家族。一个就是程忆周所在的程家。他们家是正派的军队背景。
还有一个就是钟离昧所在的钟家。钟家的背景太复杂,不但涉及到体制内的,还涉及外八行的。钟家的势力在黑白两道都藏得很深,这两条道上的事他们也都摆的很平。
顾家臣不知道怎么去形容,不过钟家表面上是卖古董的。
古董这个行业就很不简单。和古董打交道的,所交之人非富即贵。因为要有很多闲钱的人才玩的起古董。如果把整个西南的势力网络都理出来,钟家就是至始至终都贯穿其中的那一派势力,地头蛇之中的地头蛇。什么强龙都难压倒。
顾家臣敢说,这次的事情,季泽同肯定是借用了钟家的门路才摆平的。
至于表面上看起来在R市吃得很开的小季爷,其实在西南的背景并不算深厚。季家的主要势力在北京,季老爷子从西南发家,听起来很厉害,其实他也不过是回乡养老。大家对他们客气,也只是面子上的客气。虽然这种面子上的客气也能够压倒大部分人。但是顾家臣明白,真的出了什么大事儿,季泽同恐怕保不住什么人。
季泽同这样的人最适合来当和事佬。他的面子大,而且很方便出席各种场合,也不怕得罪人。为什么呢?因为他的根不在这里,大不了回北京去!是不是?
莫如宾请的人该不是季泽同吧?顾家臣默默地想。
第71章
任啸徐走了之后,房间的门就没关。
顾家臣坐在起居室里,那儿正对着阳台,可以看见外面的群山。
山不算高,白天看上去并无奇特之处。只是这一片树林所构成的天然的氧吧,很是难得。也只有任家才能独占这样的地方,别的小老百姓只能仰着头望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只是下辈子能投个好胎,托生到这样的人家来。
说实话顾家臣还真没怎么和任啸徐去爬过山。从小到大他的日子就是念书念书念书。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过昆明世博园,就是在那儿顾家臣迷上了动植物,进一步迷上了生物学。后来就再没有出去过了。
说到中国的名山大川,真是数之不尽。且不说别的地方,就是这大西南,要走遍也算难了。
西南地区最出名的恐怕要数喜马拉雅山了,世界之巅,不过在边境。再来就是唐古拉山和念青唐古拉山,横贯西藏。接着是世界年轻山系之一的横断山脉,为云、川、藏三地山脉的总称,红色经典当中最出名的大雪山、金沙江和大渡河,就在横断山脉之中。云贵高原的乌蒙山,神话故事里的昆仑山,唐代诗歌里的大娄山、大巴山……
炎热的夏天,顾家臣就会怀念冬季的冰雪。任啸徐说带他去滑雪,去了一次峨眉山。任啸徐熟练而专业的技术惹得一阵阵掌声欢呼声尖叫声,而顾家臣却蹲在一旁的树下面,仰着脸看树上的一只小猴子。
那猴子真小,只有顾家臣的手掌大。短短的棕色毛发,细细的小尾巴,两只眼睛大又亮,水汪汪地看着他。顾家臣听说要来峨眉山的时候就准备好了,从自己家里抓了好多花生来。走到半路任啸徐把他的花生给扔车窗外面去了。幸好他有先见之明,事先抓了一把藏在滑雪服的口袋里。
果然在这里就看见了小猴子。顾家臣开心地抓了几颗花生出来,那小猴子看了,居然对他做了个“抛上来”的手势。顾家臣觉得好神奇,不过他没把花生往上抛,他对着那小猴子招手让它下来吃。他以为自己这样坚持了,小猴子就会下来。一只猴子懂什么呢?谁知道那猴子见他不把花生往上扔,顿时怒了,从树上摘了松球,往顾家臣头上砸。
顾家臣挨了几个松球,没办法,只好把那几颗花生扔给小猴子,自己好没趣地走了。走着走着又觉得,那小猴子看上去着实可爱,只是习惯不大好!
后来遭遇的事情,才让他知道为什么任啸徐那么强硬,要把他的花生都从车上扔出去。
本来跟着任啸徐出去玩,是不用担心路上遇到劫匪啊什么的。会有人事先去清场。
可是这次他们没遇到拦路抢劫的歹徒,遇到了一群猴子。那群猴子数量庞大,大约有上百只。为首的一群身材高大健壮,周围的都是些体质稍逊但非常灵活的。猴王长得极肥,拖家带小地盘踞在公路边儿的一颗大松树上。
顾家臣从一大群猴子里看到了他喂过的那只小猴子,它站在猴王旁边朝着自己龇牙咧嘴。任啸徐一脸不满地盯着顾家臣,问他是不是藏了花生,然后去喂了猴子了。
顾家臣一脸心虚,心想,怎么他随便喂个猴子都能喂到猴太子?他上辈子和高干子弟结了什么仇么?
那些猴子围着任啸徐的车转悠,还不断扔东西过来,一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嚣张模样。任啸徐不耐烦了,人拦路抢劫都不怕,还怕一群猴子?他也没让保镖动,直接给司机下令:
“给我直接撞过去,车撞坏了不算你的。”
顾家臣吓了一跳,刚想求情,司机已经踩动了油门。顾家臣只听见砰地一声,一抬头,就看见司机已经开动了雨刷,刷下了玻璃窗子上那一溜血迹。
猴子们都疯了,什么石头野果子都朝着车子乱扔。任啸徐丝毫不为所动,司机也加足马力往外开,开出去好多里路,才把猴子甩在后面。顾家臣吓得够呛,一路上不停地问:
“是不是撞死了?是不是撞死了一只猴子?”
车子开到山下,顾家臣下了车,才发现那辆价值连城的奔驰,外观已经被砸得像一堆烂铁了。那群猴子的威力可真不小。
顾家臣好难过,任啸徐就捏着他的脸说:“不许难过。那只不过是一只猴子。要是以后要你去撞人,你怎么办?”
顾家臣哆哆嗦嗦地问:“我……我为什么要去撞人?”
任啸徐淡淡道:“你不是想在我手下做事么?我的手下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那时候顾家臣还很天真,一心想着那啥号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说要在任啸徐手底下给他打工。可那以后,顾家臣就再也不敢说什么给任啸徐打工之类的话了,他甚至都不敢和任啸徐谈公事了。
可是现在他自己这个工作,说的不好听,那真的是一滩浑水。根本说不清什么是公事,什么是私事。好像所有的公都是因为私,而所有的私又都是为了公。
比方说莫如宾请他吃饭这件事,你说到底是公事呢还是私事?莫如宾要跟他道歉,无非是因为这件事对莫家的打击有点太大了。顾家臣不是不知道,市局接受调查那会儿,莫政委都急疯了。
莫政委不是傻子,可他对自己的儿子没什么信心。当初他把儿子安排在青龙区检察院的时候,根本也不知道检察长看他不顺眼。检察长和市局的矛盾,也是从这件事情上才透出了端倪。
说到检察长这个人,也真是心黑。搞政治的人心都挺黑。事先他和莫政委人前人后称兄道弟的,莫如宾的工作他也答应得好好的,赌咒发誓拍胸脯,保证一定给他落实。
后来还真给他要下来一个指标,不要求研究生文凭,也不要求司考过A,一切都是按照莫如宾的条件量身定做。莫家还挺高兴,以为这事儿呢就成了。
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一个顾家臣,笔试面试第一名,C大研究生在读,还带个司考过A。
莫政委赶紧去打听这个儿子最大的威胁,以为他背后没人呢。那就好办,政审的时候随便给他找个理由拉下来,再让儿子补上就好了。谁知道一打听,他妈的这人是程老爷子开口保的!把个莫政委气的脸红脖子粗,就差没和检察长互相掐起来了。这他妈一巴掌打脸上了,他还不能还手。
后来检察长还是意思了一下,给莫如宾在办公室里安排了一个职位,显得他那叫一个敦实厚道。莫政委是个明白人,怎么会不知道他在背后搞鬼?只能在心里大骂这个狗日的老狐狸,老谋深算,得了便宜还卖乖,真他妈混球!
这回的事儿一出,莫政委就把莫如宾叫来大骂了一顿,差点吊起来抽。把个莫如宾急的哭天抢地,跪在地上抱着他老子的大腿喊冤,说他那都是说说而已,逞逞嘴上的威风,就是借他个胆子也不敢真去动人家呀!那个顾家臣是程老爷子保的他又不是不知道……
莫政委气得捶胸顿足,抓着儿子的耳朵问:“你到底说没说要整他?说没说?”
莫如宾扭捏了半天,才心虚地说:“我确实说过要整整他来着……可我也不敢真的动手啊!我自己的能耐我还不知道?现在市局那么惨……”
莫政委只觉得脑子一乱,儿子接下来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心想,完了完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儿子的黑锅是背定了。算了算了,赶紧收拾收拾负荆请罪去吧!听说这个姓顾的来头不小,他们家老太爷救过程家老太爷的命!大恩人的后人给人收拾成这样,程老爷子不知道怎么生气呢!
于是就拎着莫如宾的耳朵带他到程家去请罪,好话说尽了,也只换了程老爷子一声不咸不淡不清不楚的“嗯”。
还能怎么样呢?父子俩只能垂头丧气地从程家出来。一路上莫如宾焉答答的样子像霜打过的茄子。
市局还是给人收拾干净了,也不知道是哪尊佛爷出的手。R市三大家族势力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触动了一家的利益,也别管是谁家动的手了,反正认栽就行了。
莫如宾的妈妈哭坏了。娘家势力被人清扫一空,叫她以后靠谁去?只能骂儿子不争气,莫如宾这几日在家里被人当个球一样踢来踢去,任凭哪个亲戚见到他都能数落一番。就连隔壁邻居没事儿了也来踢他一脚,嫌他挡住了夏日里明艳的太阳。搞的他差点崩溃。
莫如宾只能哀叹。这真是天妒英才!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老子这叫天降大任,妈的,大丈夫能屈能伸,看老子来玩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所以他把自己重新收拾起来,鼓起勇气,终于打通了姓顾那个龟儿……啊不对,那个小贱人……也不对。呸,他妈的,顾同事,终于打通了顾同事的电话。
顾家臣虽然犹豫了一阵,好歹还是答应了。听说这个顾家臣很好说话……如果他都不计较了,肯帮着自己在背后那些佛爷面前美言几句,那这件事也就能过去了……
一切都会好的嘛!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明天会更好。莫如宾开解自己道。
第72章
莫如宾跟顾家臣讲好的时间是下午六点,现在已经四点钟了。
任啸徐被他父亲叫走也快一个多小时了。
他走之后顾家臣就把房间的门开着,这样他回来的时候,顾家臣就能够听到他的脚步声。顾家臣的耳朵很灵敏,是谁走路的声音他一听就能听得出来。
一般的男人走路脚步都很重。
而任啸徐这样的高门子弟,走路的步子是比较轻的。
他们之中,步伐最轻的要数个性最张扬的季泽同。虽然他看上去应该是步子最重的那一个。
走路把脚步放轻是基于对他人的一种尊重,表示自己不想打扰之意。而季泽同行事往往是最不肯顾及他人感受的。他那么小就跟着爷爷回了西南,人生地不熟,父母兄姐都远在千里之外,寂寞之情可想而知。自顾不暇的人,往往没有心思去顾及他人。
可是季泽同学过唱戏。学戏的人一言一行都是讲究,走路更是门大学问。青衣走的是莲花步,讲究脚步相连,落地无声,步履轻盈,体态端正。就是说,走路的时候脚无论怎么动,身体也是不动的。
季泽同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最懂礼貌,也最不懂;最尊重他人,也最不尊重。与他交心的人,他可以豁出性命去。他为了不影响到任啸徐和任啸怀之间的势力,自己和家族的关系说断就断了。可是要有人得罪了他,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错误,在他眼里也可能是死罪。他最温柔,但是也最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