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上,皇帝同皇后坐于正上首,内宫嫔妃坐在左边,外朝王爷臣子坐在右边。御制美酒佳肴、宫廷歌舞自然是极好的,皇帝这天穿得并不隆重,面上很有些笑意,显然也是心情不错。
“晔儿,这可是你回来以后,在京城过的第一个中秋,今晚你可得好好享受享受,这京城繁华。”皇帝笑吟吟地朝他举杯,“来,朕敬你一杯,就当谢你,也谢你身后的众将士,为我朝江山抛头颅洒热血!”
章晔也笑道:“皇兄,此话不敢!本就是分内之事,又如何担得如此赞誉?来,我也敬皇兄一杯!”
两人一时,倒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景象。
这时,还是崔殷,站起了身,率先祝皇帝永享天命、安康长乐,他很会说话,把皇帝一时捧得哈哈大笑,只是皇帝还未笑完,崔殷就话锋一转,说出了自己的惊人发现:
“皇上,臣有事奏!”
皇帝脸上多了一丝不耐:“有事朝堂上说,现在正是佳宴的时候。”
崔殷仍张口欲言,却被皇帝的眼神制止了。他只好重新坐下,闷声不吭地看着场上歌舞。
章晔心里有点称奇,想着这两人不都是款曲暗通,这崔殷又是极会看人脸色的,又如何会像今日这样自己找不快呢?
章晔忽然有种直觉的危机感。
此时他为皇帝准备的西域舞姬们已经上来了。那舞姬个个身段柔软、蒙着面纱仍可见容颜娇媚、眼波如丝,又穿着异域服饰,即便是中秋已有些冷意的天气里,上半身仍只穿着珍珠裹胸,露出纤白美丽的腰腹和胳膊。
皇帝叹道:“这胡人女子,果真很有一番风味。”说罢对章晔道,“晔儿有心了。”
章晔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出奇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舞姬,终于,一个隐隐有些异常的舞姬引起了他的注意。此女虽是在和着众人舞蹈,但动作间却没有那么流畅,腿脚隐隐有些不协调的僵硬。
一瞬间,章晔猛地起身,“皇上小心!”
也是在同一刹那,舞姬从裙底抽出匕首暴起,朝座上皇帝刺去。章晔的座位距皇帝很近,他从桌后越出,一脚踢去挡住那舞姬刀势,那舞姬竟有些身手,一时被章晔逼退而不至□□速落败,正当章晔乘胜追击之时,异变陡起,那舞姬之中竟还有一女朝皇帝冲去!
章晔暗道不好,连忙搁下那退后的舞姬,转身而去护皇帝。此时却已不及,那女速度极快,已是到了皇帝跟前。幸好皇帝反应迅速猛然侧身,那女一击不中,匕首转势便朝皇帝掷去!
此时二人距离极近,眼看皇帝就要被刺中,却见他身后皇后猛地上前,义无反顾地挡在了皇帝身前!皮肉破绽的闷声,那匕首直直扎进了皇后肩背,刹那间鲜血横流。
“皇后!”皇帝抱着陡然颓下来的皇后,目眦尽裂,“太医!快给朕传太医!”
门外冲进来的御前侍卫已将第一个刺客抓住,章晔同时业已将那女制服,踩在地上,目光狠厉如鹰隼:“说!谁派你来的!”
那女子目光灰败,凄然道:“王爷保重!”章晔意识到不对,立刻弯腰下去掰她的嘴,却已经来不及,只见那女头一歪,口鼻便有黑血流出,瞳孔涣散,已经是咬破牙中□□自尽。
再看那被侍卫制服的刺客,也如出一辙。
章晔便知道事情不好了,他转身朝皇帝望去。皇帝面色沉沉,眼睛更是愤怒心痛:“九王!此事你如何作解!”
章晔直接跪下拜伏在地:“请陛下明鉴!此事绝非皇弟所为!定是有歹人想要陷害皇弟!”
“陛下!”崔殷走出来,愤愤不平地说,“方才臣想启奏之事正是关于九王爷一事!前几日臣在边疆的弟弟飞鸽传书告予臣!九王在边疆招兵买马已久,正是有谋反之心!他还暗自通敌,与异族合约共同推翻陛下!”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纸信证,“此处有臣弟传书和臣搜集的情报!”
太监立刻接过,疾步传到皇帝手中。皇帝拿着信证,潦草地看了几行后,脸色越来越差,再抬头时,几近暴怒:“好啊你!九王!没曾想你竟如此狼子野心!”
地上两具尸体死无对证,身侧崔殷巧舌如簧,皇后仍躺在皇帝臂弯里,已是不省人事,而皇帝满手鲜血,目光如雷地瞪视着他。满堂寂静。
这京城,当真是一个吃人的牢笼。今日这场皇帝与崔殷自导自演的大戏,为的就是将他灭杀!以铲除他所认为的江山隐患!
章晔心中冰冷,伏倒在地缓缓叩首:“臣……冤枉!”
皇帝痛心疾首:“事已至此!你却还想着抵赖!来人!”他目光转向铁甲森严的侍卫,“将九王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章晔带来的护卫一急,就要动手,章晔投了一个目光过去,令他停下了握上刀柄的手。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章晔被御林军压着围着,走出宫殿。宫道上,凉风习习,月色如水,隐隐还似乎能听到宫外长街欢声笑语,抬头望去,夜空中一轮明月低低垂挂,似乎为天下有家人、有情人庇佑。
今夜怕是要辜负庄宴了。只期望他不要太生气……更希望,在知道他进大牢的事情时……不要哭。
章晔轻轻叹了口气。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皇兄,就莫怪我不顾手足之情了。
那头,庄宴穿好新衣,精心打扮,坐在桌前等着章晔来接他。却是红烛渐没,枯等一夜。第二天,没等来章晔的赔礼道歉,却传来九王爷刺杀皇帝失败、一夜之间被投入大牢的消息。
“什么?!”庄宴蓦地站起,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这不可能!不可能!”
柳爹爹看着他,“有什么不可能?既是功高盖主,便难免不升起反叛之心。你又知道他多少呢?”
庄宴闻言一愣,仔细回想间,却发现自己的确对章晔事业如何,并不在意,何谈了解。他同他在一起时,似乎只谈情、不谈以后。
“可他是皇帝的兄弟,也同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之一,”庄宴不解道,“做个王爷已经很好了,荣华富贵什么不愁,他又为何会想去做皇帝呢?”
做皇帝,更是在这种太平时候篡位,明显是蠢笨的事情!章晔那样聪明的人,又怎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柳爹爹被他话语一噎,无奈气道:“你不懂!先不论宫闱之事,争权夺利,明争暗斗,而普天之下,哪个人又不想做到最好?你不也一样?”
庄宴被他说服了一点,想了想,又坚定下心情:“我仍不信他是这样的人,说不定他是被陷害的呢?”
柳爹爹便一把按住他双唇,眼神警惕而告诫道:“这话你可不能乱说!你虽同九王爷亲近,但你毕竟只是个妓子,九王爷出了事,也不会牵连到你的头上来。”
庄宴便要反驳,被柳爹爹制止了,“我知道他那样的人,你难免对他有情,但情一字,乃是天地间最不可靠、最轻浮的东西,你在这花街长大,见得还少吗?他倒了,你还有许多好的客人可供挑选——就这样安心过下去吧。皇家之事,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可掺和的。”
柳爹爹止他,他便偏要说,拨开柳爹爹手,他道:“我知情字虚假,可正是因为我在这花街,见到虚假之情太多,却也见过太多妓子有情、客人有情,却碍于伦常、碍于钱财,还有如章晔这样碍于身份,而不得善终!”他眼神坚定,语气笃然,“不论如何我要再见他一面!他已是这样的时候,更不必再蒙骗我什么!”
柳爹爹一时哑然。
庄宴便已经求起他来了:“柳爹爹,我知道你门路广有法子,就请你让我去见见他吧!”
他待他如亲子,有如何忍得见他苦苦哀求的样子?章晔对待庄宴,柳爹爹也见过,却是一副能让人付出真心的模样,他便叹道:“他若当真对你有情,你又该如何?”
庄宴默然,良久,他慢慢的、却义无反顾地说:“他若真心欢喜我、爱我,那他去哪,我便去哪,他被囚禁,我便陪他坐囚;他被流放,我便伴他流放;他若被赐死……我便同他共赴黄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转折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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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的愿望
章晔被打入大牢的第三天,迎来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中秋已过,寒意渐浓,天牢因常年黑暗不见天日,更加阴冷潮湿,而狱中却仍只一床薄被。
章晔因为是特殊囚犯,牢房中连一扇小小天窗都没有,只凭着破桌上一盏昏暗油灯照明。
这日早间,天牢狭长的甬道里,几名狱卒同一个狱长,领着一个裹着一袭黑袍的人,匆匆走过。
那人戴着大大的兜帽,只露出鲜艳的嘴唇和线条优美的下颚,却已经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将人带到了关押着章晔的牢房前,狱长道:“就送你到这了,记着,只有一刻的时间,有什么话还请快些说。”
那人问道:“不能开门让我进去吗?”声音如清泉涌动。
狱长嗤笑一声,道:“能让你来看一眼,已经是我冒着杀头的危险了,你就知足吧!”
那人便不说话了。狱卒们离开了,他褪下兜帽,露出一张美丽的面容——正是庄宴。
“章公子!”庄宴启唇唤道。
章晔坐在黑暗中,低低叹了口气:“你来做什么?”
庄宴轻咬着下唇,纤细洁白的手指握住铁质的栏杆,朝里看去,却只能见到一个隐约的身形,他缓缓道:“你不来见我,我便只能来见你了。”他见这天牢环境实在恶劣,忍不住担心道,“你在这儿还好吗?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
章晔站起身,朝庄宴走去,他的身形渐渐清晰起来,直到露出一张长满胡茬、有些潦倒的面容。
他走到离庄宴很近的地方,足够让庄宴伸手去触碰到他的脸,庄宴心疼道:“你是王爷,他们怎能这样轻慢于你!”语气中很气愤,却又无可奈何。
章晔柔声道:“我本就在边疆苦寒惯了,这并没有什么……中秋佳节,却同你失约了,是我的错。”
庄宴道:“原来你还记得。”
章晔微笑:“如何会不记得?那日我本想早早脱身寻你的……只是出了变故。”
庄宴禁不住问道:“那么这代表着什么?庄宴可不可以认为……你心中有我?你欢喜我?”
章晔抚摸他迫切又执着的面庞,他似有星子闪烁的双眸,笑道:“我心里何时没有你?我又何时不欢喜你?”
此时的情话便如毒酒穿肠,醇美醉人又疼痛至极。
庄宴沉默了,一会儿,他慢慢问道:“你会死吗?”
章晔道:“若是皇帝想我死,那我就会死。”
庄宴点点头,道:“好。”他紧紧地握住章晔的手,目光如炬,眼中却有清泪落下,“若是你死了,那我便陪你一起死。”
章晔一怔,抬手为他擦去眼泪,道:“你不必如此。”离了他不很好吗?他宠爱他小半年,他的馆阁也从他身上捞尽油水,如今他落了难,他大可以翻脸不认人,反正……世人眼中妓子皆无情,他这样做,也不会落得什么骂名。
反而,像他这样,容颜未老却说什么同他共死……这样,又让他如何狠心抛弃呢?
庄宴道:“我本就是□□之子,缘情而生为情死,我不后悔。”他此时擦干眼泪,对“死”一字,说得仿佛轻松至极。
章晔只注视着他,微微展开笑容,“好。”生同衾,死同穴。我记住了。
又过了几日,朝廷的圣旨下来了,九王通敌叛国、行刺陛下,证据确凿。为给天下人一个警示,皇帝大义灭亲,责令处死,命崔殷为监斩官,于七日后午时处斩。
当夜子时,天牢。
“王爷,这皇帝当真绝情。”一名着夜行衣的男子跪在章晔身前,愤道。他唤作十一,是章晔贴身的暗卫。
就着昏黄油灯,章晔慢慢画着什么,闻言漫不经心道:“他既无情,本王也无义便是了。”
十一道:“手下都已布置妥当。”
章晔点了点头,忽而命他站起来:“来,看看我这幅画如何。”他起了身,靠前去,见桌上雪白画纸上,正是一拈花微笑的红衣美人。
十一很快收了目光,道:“王爷画技出神入化,只是庄公子□□,纸上得来仍觉不足。”
章晔闻言,看向他,微微有些讶异地挑了挑长眉,调笑道:“你一向是个木头桩子,没曾想,对美人也有如此鉴赏。”
他从小跟着王爷,如此算来已将近二十年,但他也知道时刻遵循主仆之别,但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问了:“王爷以后……当如何待庄公子?”
章晔道:“倘若我做了皇帝,自然不可能再去那花街柳巷逛荡。”
十一心下一沉,觉得主子或许要弃了庄宴。章晔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震惊不已。
“十一,你说,若我让小宴儿做皇后,他可会愿意?”
另一头,庄宴并不知道章晔早已有自己的算盘。从天牢回来以后,他看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柳爹爹知道,他心里已经下定了主意。当九王被赐死的消息传来时,他终于忍不住找上了庄宴。
暖阁中,庄宴一如既往地懒散躺着,柳爹爹坐在桌前,冷眼看着他:“别装了。”
庄宴吃着枣儿,闻言说道:“装什么?”
柳爹爹道:“我不会让你有寻死的机会的。”
庄宴轻浮笑道:“寻死?我怎会想着寻死?”
柳爹爹一愣,想到那日他的话,便问道:“章晔他……”
“别问了,”庄宴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语,眼中浮起悲哀和愤怒,“他既然不欢喜我,那从此他是死是活,便与我无关!”
柳爹爹沉默了,这的确是他没有想到的结果。转头一想,章晔或许真的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喜欢庄宴,又或者他不愿意庄宴与他同死……总之,庄宴消了寻死的念头,是最好。
话虽如此,庄宴几天里也没有异样的表现,但章晔处斩那天,他还是命人将庄宴看得死死的。
在庄宴这里,他那些话自然是蒙骗柳爹爹的。
“青茗,快些!别让柳爹爹发现了!”庄宴正扒在园子后方的围墙上,朝下头托举着他的青茗催促道。
青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公子托到了围墙上头,庄宴骑坐在围墙上,围墙那头,一支小渔船正漂浮着,一个老艄公伸着颤巍巍的手,忧心忡忡的看着他。
“公子!你干嘛非得要出去呀!”青茗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这回又是像往常一样,自家公子溜出去玩儿。
庄宴最后朝他微笑了一下,道:“你快些回去吧!我走了!”说着,从围墙那头跳了下去,落在船板上,腿脚生疼,不过他没有管这些,只是对老艄公催道:“船家走吧!”
艄公便撑着船,慢悠悠地朝岸边划去,一边划一边问道:“你这小公子哟,做什么非得爬墙?”
庄宴就灿烂地笑了:“去见心上人呀。”
艄公“嘿嘿”地笑了,心领神会的样子,不多说便加快了速度。
船很快靠了岸,庄宴戴上斗篷,朝刑场走去。此时日头已经升得高了,路上他同章晔的囚车相遇,看见站在囚车里的章晔,那一瞬间,他眼泪就掉下来了。
“章晔!章晔!”他很大声地叫他的名字。四周百姓皆是一惊。虽说这是个死囚犯,可章晔毕竟是尊贵之人,他们跟着瞧着看热闹,却没人敢起哄,更何况是这样直呼其名。
章晔一转头,就看见他的小宴儿揪着斗篷,被人群挤来挤去,泪水含在眼眶里,可怜极了。
人很多,囚车行进得很慢,庄宴靠近了囚车,随行的兵见到有人靠近,本想喝止,那人双眼一瞪,美得惊心,他便不觉闭上了嘴。
终归是将死之人,拂了美人意总于心不忍。
庄宴捏住他袍子一角,章晔手上套着枷锁,很想蹲下来握握他的手,却做不到。走在前头的总卫长发现有人靠近,倒是好不怜香惜玉的一推,庄宴惊呼一声,踉跄倒在地上,只觉脚上生疼,再也站不起来,应该是扭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