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滚!你现在惺惺作态,又有什么意思!”徐燕卿指着大门,嘶吼道,“马上给我滚!”
徐长风却不理他,径自要走来。徐燕卿勃然大怒,用力地推开下人,冲上前去就要和他大打出手。
“二爷、二爷!快住手!”我上去抱住他的腰,却让他给推到地上。
这时,徐长风也忍到了极处,也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愠怒道:“老二,你给我适可而止,”他指着灵堂,含着一丝血腥气说,“——要不是我的话,你信不信,今天躺在那口棺里的,就是我们所有人!!”
他的这一句话,让我觉得一股凉意攀上心头,徐燕卿亦是一顿。
徐长风松手将他放开,冷声说:“老二,你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应该不难想到,谢夫人之死,归根结底,究竟是为了谁。”
徐燕卿退后几步,我忙扶着他。徐长风走到了灵堂前,挥开下摆,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之后就谁也不看,转身踏出这里。
徐长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自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之后,徐燕卿就失魂落魄,等人都出去之后,他摇晃地走到灵堂前,颤颤地屈下双膝。
徐燕卿并不是真的不清醒,他恐怕心里比谁都还来得明白,徐长风所言,句句属实。谢夫人只身赴死,不管是有什么样的苦衷,说到底,都是为了不牵连徐家,不牵连他。只有将这层血脉彻底断了,人们才不会记得徐燕卿是谢家的外子,只会知道他是徐家的子孙。
徐燕卿俯身,深深地磕下头去。
“二爷……”我来到他身边跪下来,轻轻摇晃了他的肩。
徐燕卿一直没抬起头来,只有双肩轻颤。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谢氏走了这么多天,这也是他头一回哭出声来。
我也不禁红了眼眶,俯身下去,静静地抱住了他。
眨眼,谢氏故去也过了半月多。
这些时日,我整理着谢氏留下的物什,除了衣物首饰之外,多是些书册和字画。她走得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留,不知是真的无牵无挂,还是心已经凉透了,服侍谢夫人的几个老仆也给了银子散去了,只有一两个还留下来。
入夜,我独守空房,碧玉走进来,掀开珠帘,迟疑道:“少君,二少爷今夜……怕还是不回来了。”
我并不语,只叹了一声。
自谢氏亡故之后,我见到徐燕卿的次数,可说是屈指可数。他白天里没有去衙门,晚上也不回府,只听外头人道,徐家的二少爷成天流连于赌坊,前些天,还有人到徐氏名下的铺子讨债。昨个儿,老爷还因为这件事大发雷霆,命张袁告诉帐房,一分钱也不给他,由着他醉死在外头。
如今,徐昭容在后宫遭到冷落,连皇子都不能自己养育,从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来看,徐家恐怕已经在圣上跟前失了宠。徐燕卿这会儿如果再惹出什么好歹来,老爷不一定会保他。
我夜不能寐地担忧了几天,直到今个儿半夜,我听到外头传来响动,二话不说披起衣服走出去一瞧。
“仔细点、仔细点,别摔着二少爷!”张袁和几个下人扶着一个醉醺醺的人回来。
我探了探脑袋,看清了以后,唤道:“二爷。”
我快步走了过去,正要去扶着他,他却不领情,甩开我的手说:“你们别管我,酒!去拿酒来!”
徐燕卿一脸红透,看就知道喝高了。二房的火都亮了起来,我看着他们将他扶进去房间里头,揉着被他甩开的手掌,之后就叫下人煮醒酒汤。
我走进去时,他们刚将他放在床上。张袁走过来道:“少君,叨扰了。”我看了看床上的人,问:“你们在哪儿找到他的?”
张袁犹豫了会儿,道:“教坊司派人来传信,说二少爷在那里住了大半月,欠下了一堆烂帐。”
我颔首,说:“你们下去罢。”张总管遂带着其他人走了出去。
我走到床边时,徐燕卿已经坐了起来。他挥着手,嚷嚷道:“去把酒拿来,要多少银子二爷我都有!快去!”
这时,下人端着醒酒汤过来。我接过之后,拿到徐燕卿跟前:“二爷,您快喝下去。”
徐燕卿从我手里夺过了碗,直接灌了一大口,只有就吐出来,将碗给摔到地上,只听他吼道:“我叫你们拿酒来!”
丫鬟被他吓得红了眼,我对她们道:“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别惊动老爷。”
徐燕卿又起来摔了几样东西,我就静静地站在边上,直到他力竭地坐了下来。这时候,我方走到过去,将地上的碎片捡起来,免得他一个不慎,伤了自己。突然,他扣住我的手臂,我抬起头来,便看他双眼下尽是青影,过去的风流不再,徒留一身狼狈。
他嘶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沉默地望着他。徐燕卿静了须臾,没由来地笑出声来。我困惑道:“……二爷?”
徐燕卿笑了几声之后,嘲讽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谢家亡了,以前那些巴结我的人,现在看到我就躲,每个人都怕跟我扯上关系。我娘被我害死了,我爹也不管我,这下,我才明白一件事情……”他坐起来,捏了捏我的下巴,轻道,“——原来,我徐燕卿什么都不是。”
我怔怔地张了张唇,竟不知从何安慰他。
徐燕卿偏了偏头,对我阴阳怪气地一笑:“你是不是也害怕……我连累你?嗯?我什么都没有了,那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你还怕我没人可以睡么?呵——”他凑过来,在我耳边轻浮道,“也是,老三病怏怏的,徐长风哪懂什么花样,还是二爷我本事好,你看,这不食髓知味了么?”
我猛地推开他。
徐燕卿被我推得坐回椅子上时,人还在那儿笑。我胸口起伏,强忍道:“二爷,您喝醉了。我再去煮碗醒酒汤……”
我抬袖擦擦眼睛,转身就要走出去。徐燕卿却霍地追过来,用力抱着我急道:“你去哪!想走,没门儿!”他扭过我的脸庞,粗鲁地亲过来,“我对你再好都没用,反正你心里都会怨我,既然这样,还不如硬着来——”
“二、唔,二爷!”我挣扎地推着他,徐燕卿索性将我提抱起来,重重压在桌上。他粗暴地褪了我的亵裤,欺身而上,当下我就疼得倒抽了一口气,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他。徐燕卿在我脸上胡乱地吻着,下身又挺进几分,我慌张地抱住他,唤道:“二爷……!”
徐燕卿动了几下,我脸上突然传来湿意,睁开眼时,就见到他眼窝里滚出热泪,双手紧紧箍住我的身子。我只觉得心口好似被撕开似的,竟比身子疼上数百倍,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啊……”徐燕卿忽然重重一顶,我两腿紧攀住他,仰着头深深吸气,徐燕卿便同我一起呻吟出声。紧跟着,他就边干着我,边将我带到床上,一坠入红玉香软里,他便缠吻而来。
这一整夜,他一直抱着我。后来,我就累得晕了过去。
徐燕卿一回到徐府,就被老爷禁足,谁也不准放他出去。他心中苦闷,无处宣泄,性情就变得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打骂他人,弄得下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贸然接近。我首当其冲,便时常受他的怒气波及,有时候我被他激出怒意,也顶了他两句,徐燕卿便火冒三丈,将我从房里头赶出去:“你给我滚!都给我滚出去!”
我便头也不回地出去,扔下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碧玉卷起我的袖子,“啊呀”一声:“都青紫了!”她替我委屈道,“二少爷也太不知分寸了。”
徐燕卿每次一发火就六亲不认,我也知道他并非有意,只能哑声道:“你们都别进去,等二爷发完了脾气再说。”
我亦是心烦意乱,就一人走到院子。
最近,天冷了,湖水也冻住了。我站在小桥上,揉着手臂,苦涩忽上心头,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此时,我听到一声轻唤:“三喜。”
我瞧过去,便见徐长风从小桥的另一头走过来。他在谢氏一案里立了功,却没有意气风发的模样,鬓边反是白了几搓。我好一阵子没见到他,只觉他眼里好似多了几分先前没有的沧桑。徐长风在我跟前站了一阵,突然执起我的手臂,正要卷起来看得时候,我拦住他,垂下眼道:“……我没事。”
徐长风的动作一止,最后,还是轻轻放开了我。
他转头,看着湖面,静了会儿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一己之私?”
我垂目不语。我到底成天关在后宅,目光短浅,那些朝中之事,又怎么敢随便置喙。
徐长风说:“你应该清楚,谢家的势力如日中天,朝中几乎成了一言堂。后宫里,谢太后和谢皇贵妃打压其他嫔妃,甚至连一国之母都敢痛下杀手,今上这才忍无可忍。”
他看向我,低声道:“他们今天连皇后都敢毒杀,那么到了明日,是否就敢谋逆犯上?”
我一震,终觉此话说得太重,不敢出声。
徐长风背着双手,敛目道:“你可知,我没有任何选择,今上安排了多少眼线在你我身边,这时候,哪怕只是走错一步,等着我们的,就是万劫不复。”
自古以来,世家强,则皇权弱。到了我朝,世家的权势极大,已经功高震主。或许,今上早就知道了小陈后的死因,却一直按兵不动,甚至让谢皇贵妃生下了一子一女,只为了麻痹谢家,再找准时机将整个谢氏连根拔去。谢氏一亡,重创世家,这时候再慢慢收网,徐长风在这关键时候被推到风浪前头,他现在的处境究竟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徐长风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俩能听见:“若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我大可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他看了看我,轻喃:“可是现在,我还有……”
他静了下来。我忍不住问他:“还有什么?”
徐长风别开眼,并未再说下去。这时,下人走过来,徐长风命人送我回去,就去了衙门。
我回到二房,刚一脚踩进屋中,就被人扯了过去。我被徐燕卿困在方寸之内,一仰头,就见到他满眼血丝,质问道:“徐长风都跟你说了什么?”
××
来解释一下,
小蝴蝶不小心砸到了人,在屋子里反省之后,
就走出去想要找三喜,结果就看到了他跟徐长风站在一起的画面。
第五十三章
这些日子,徐燕卿足不出户,不修边幅,人也跟着瘦了一圈下来。他自己的日子不快活,也要同旁人过不去,可我也明白,他是无心的,所以不管他如何迁怒于我,我都舍不下他去。
我听到此话,便知他是出去寻我的时候,看到我跟徐长风站在一起。我抬起眼,却看那一双暗沉沉的眼底,仿佛有着一个漩涡,要将给溺毙也似。
“大少爷……”我老实道,“他问我,是不是也觉得,是他害了谢家……”
徐燕卿闻言,深吸了一口气,退了退两步,说:“没错,就是他害的。”他嗤笑一声,“他现在还来说这些话,有什么用?谢氏族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你怎么不问问他,晚上可能安睡于榻上!”
“二爷,”我望着他,禁不住道,“您是真的还瞧不明么?”
他一顿,眯了眯眼问:“你说什么?”
我知道若是顺着他的意,方是上策。可是,我也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日渐消沉,怨天尤人,否则就是愧对枉死的谢夫人。我走到他跟前,说:“二爷,世家发展到了谢氏这个份儿上,已经是大大的僭越。我一个没读过几天圣贤书的人都看得明白,您难不成看不出来,今日之果,不正是昨日作下的孽么?”
徐燕卿两眼死死地瞪着我。
“谢氏一倒,今上清算其他世家,也是早晚之事。”我颤声道,“若不是大少爷,只怕我们已经落得跟谢家一样。您比谁都清楚,为何还要自欺欺人呢?”
徐燕卿沉默地望着我许久,忽然点点头:“是、是,你说的对……!”他咬牙说,“大少爷大少爷,要不是他,我们早就死无全尸了!他有本事,他比我可靠,他对你体贴入微,他现在是大统领了,将来就是大将军,整个徐氏就要仰仗着他!”
他抓住我,恶狠狠地道:“所以,你现在迫不及待地讨好他了是么?他一个常人,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我真是拍马都赶不上,既然如此,你还守着我干什么!”他猛地敞开门,将我拉扯着推到外头,他一松手,我就跌坐在廊上。
他指着那一头,嘶吼道:“去啊!去他的身边,何必在这儿看我的脸色!”
我一脸怔然,喃喃说:“二爷,您总是说,我待您不如大少爷和三少爷……”我缓缓抬头,哽咽道,“那您可曾想过,您是如何对我的么?”
徐燕卿止住声,他的双眼也红了两圈,却仍是执拗地扬声道:“——哦?”他讥讽道,“那你来说说,二爷我是怎么对你的?”
“……”我攥紧双拳。只见他轻蔑一笑,说:“不错,我对你是不怎么样。看在你将我伺候得还挺舒服的份儿上,我倒是乐意哄一哄你。”他弯下身,捏住我的脸,寒声道,“不过,现在二爷我——玩腻了。”
我红着眼睛看他:“……什么?”
徐燕卿轻轻拍了拍我的脸蛋:“我说你,真以为爷们儿真喜欢着你?嗯?莫说是我,你去问问老大和老三,呵……要不是看在你这身子淫荡得很,疏弄起来比女人还带劲,你觉得,哪个男人会看得上你?难不成,你真把你自己当成没了男人就不行的贱骨头——”
我挥袖,重重地掴了他一个耳光。
徐燕卿的脸一偏,他睨了睨我,却没有还手。我忍着眼泪,轻声问:“二爷,您现在说的这些话,是真心的么?”
徐燕卿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摇晃地站了起来,走进屋里之前,说:“你去徐长风那里罢,不要再管我了。”
他关上了门扉。
几个下人忙走过来将我扶起,碧玉哭着说:“少君,二少爷都这么说了,我们就走罢!”
离开之前,我走向那扇门,额头轻轻贴着它,轻声道:“娘去时的前一天,跟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冬天来了,燕子也要飞走了。”我合了合眼,泪坠落了几颗,“二爷,您多保重。”
那一天,我搬去了其他的院子里。当天晚上,就下了大雪。我听下人说,二少爷赤脚站在雪地里,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他看着夜,一个人静静地看了一晚上。
翌日,徐燕卿修整了一番,跪在宗庙里。他不吃不喝,在宗庙跪了两天两夜,后来是老爷过来,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之后,徐燕卿自己去请罪,他玩忽职守,本该免去官职,可是今上念在他南下有功,就将功赎罪,罚了他一年俸禄,此事就此作罢。我不再踏进二房,徐燕卿也不再见我,几次在府邸里遥遥相见,也转头别过。
到了年底,我在三房这儿。
徐栖鹤之前咳了几次血,天气变寒了之后,身子反倒是好了些。冬至时,姜氏命人做了汤圆,亲自送过来。
“鹤郎,这汤圆不好克化,你吃一两个就好。”我端着碗坐在他床边。徐栖鹤大概是苦药喝多了,就比旁个儿嗜甜:“那我再尝一个,就一个。”
我拗不过他,又喂他吃了三四个。
姜氏坐在边上,手里拿着手炉,含笑地看着我们。姜氏此人再是绵里藏刀,可爱子之心,那是谁也比不过。我扶着徐栖鹤歇下之后,就和姜氏一起出去,她看了看里头说:“这个冬天,鹤郎总算是熬过了,可是,不知道明年……”
我见她如此,心里也觉得难过,脸上仍是要宽慰道:“大夫不是说鹤郎已经好多了么?娘放宽心罢。”
姜氏用绢子擦了擦泪,点点头说:“是,你说的对,我断不能让鹤郎见到我这样。”
我和姜氏谈话间,丫鬟突然走过来说:“夫人,张总管求见。”
张袁作为徐府大总管,平素无事不登三宝殿。姜氏一听,忙说:“快让他进来。”
张总管快步走来,看到我的时候,脸上还略带犹豫。姜氏便道:“无妨,你有话直说。”
张袁就走上前,他虽是尽量克制,嘴里仍难言着急说:“夫人,京里衙门派人来查封了铺子,押走了所有货,这该如何是好?”
姜氏手一抖,杯子滑落在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张袁:“——什么?”
这时候,屋内传出了咳嗽的声音。姜氏瞥了我一眼,我便赶紧站起来。我走进去之前,听到姜氏道:“这件事,老爷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