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友谊发展得挺快,许归宁很快知道了,医生姓董,医院派他来的主要原因是他医疗经验丰富,仅大学本科就读了七年;他跟这儿上班工资挺少,常年抱怨;他不高兴就给人犯狠狠打针,受害者不少,比如病房中卧床不起亦口不能言的汉奸……
午饭时间转眼就到,许归宁暂别董医生回到监舍,他走进铁门时,向园正头冲通铺外趴着,已经吃上了饭盆里的热乎炒菜。
炒菜像是贵哥从安全员盒饭里拨出来的,许归宁看见那菜,心里警铃大作,觉得这是贵哥的笼络行为,他捧胡子写年终报告时,不也很慷慨友好?一想到贵哥狼子野心高深莫测,许归宁心里就疲劳得很,仿佛自己前脚刚补好猪圈,老婆后脚又把锅砸破了,本以为解决了汉奸,就可以安心等审判,孰料事情一桩又一桩,真是个没完没了。
向园没看见许归宁,因为他正跟一只耳攀谈。向园声称他有个熟人大姐在海门分局搞后勤,他写封信寄去,可以帮一只耳走走关系,最起码让案子早点审判,犯不着在看守所里浪费光阴。
一只耳一脸感动,事情虽尚未办成,豆大的泪珠子拿粗手一抹,话里全是咱们如何如何:“等咱一出去,煎饼果子管够!咱孩子认您当干爹!咱媳妇儿——”
贵哥险些喷饭:“媳妇儿可不能‘咱咱’的啊!”
一只耳嘿嘿笑:“是是,不能,这不是太开心了嘛。”
向园于心不忍,因为那席话纯属利益行为,但又想到,人不为己,那啥那啥,他想上位,首先得提高在众人心中的地位,而贵哥的偏心照顾,一只耳的不谙世事,这些都得利用起来。
此时胡子正捧着来之不易的馒头啃着,贵哥嚼着肉片,隔着十数人头乜了胡子一眼,一副浑不吝的样儿:“我突然想起个事啊,咱们这回过年,除了有自检检他以外,还有一个活动,活动主题就是,打击涉毒份子,人人有责!”
向园和许归宁都看过学习报告,根本没有这么一出,许归宁捏着馒头,坐到向园边上,他俩都想,估计是贵哥又想找乐了。
不远处,胡子作为唯一的‘涉毒分子’被提溜起来,一只耳为了表忠心,亲自提审,模仿法官说几句磕磕巴巴的场面话,无非是珍爱生命,远离毒品云云,大家哄笑。
许归宁漠视着这场好戏,馒头捏在嘴边,头也不转:“你可别理。”
向园扒口菜:“没打算管——菜怎么有点咸呢。”
许归宁作势夹菜:“咸就给我,我不嫌弃。”
向园笑起来:“想得美呀。”
许归宁食毕离开时,胡子又开始了综合性表演:吊戏腔纵酒吟诗。
甬道里回响胡子的幽幽长音:“大笔如椽一梦深……”
那语气,很有点悲怆在里面,“囚底无计问前程——”
许归宁走在甬道里,产生了空间和时间的错觉:甬道延伸到无限长,上下左右扭曲变形,两旁监舍人头涌动,一切合力幻作了万花筒,万花筒尽头正是胡子的眼睛,眼皮浮肿,无力搭着,那眼神说不好是凄凉,还是唇亡齿寒的悲伤。
许归宁走到拐角停下了,他想听听最后两句,怕走远了听不见。
一把沙哑嗓音飞来。
“今日把持不平事……红玉白水两祸根!”
第17章 别逼我取标题了
许归宁回到医务室,走到药架边开始记录,董医生还是那句老话:“你把药品和清单对一对,数字不对的跟我说就行,不过应该都对的……”最后一句挺没底气。
许归宁在清单上写个数:“放心,肯定不对。”
董医生失色:“你啥意思?”
许归宁指指清单:“这种年久失修的库存单子,要对上才奇怪了,要想对上,只能开点单据做平。”
董医生说:“呃,具体啥意思。”
许归宁挠挠额头:“这么说吧,原来监管不力,有一小撮人,在这里我就不点名了,他们把药直接偷走;而现在,你可以多开一些单子,但实际上没用药,我就可以用那些单据来把实际数量少于清单数量的药品做平,然后拿给所里看。”
令董医生惊讶的非是手法,是对方的直白。而许归宁站在药架边,一脸见怪不怪。
他们当即做了试验,董医生一口气给汉奸开了十多只促进皮肤复原因子,于是乎补上了他自己之前挖的小坑。他跟伏案的许归宁相视一笑,想必是想到大坑填补在即,心里愉快的缘故。
这晚八点左右,监舍紧急送医,人是几个管教拿桌子抬来的,许归宁正在药架上翻翻找找,只好踮起脚尖紧贴药架,把人和桌让过去。
管教们嘱咐几句,匆匆离去,许归宁认出,负责他那个号的管教手里上下掂动黑胶棍,嘴皮翻飞,叨着无声的脏话。
许归宁走到病人边上去,发现是胡子,后者口唇发绀,奄奄一息,董医生一看直摇头,拉上帘子示意许归宁回避:“心肌梗塞啦,抢救抢救。”
抢救于三小时后结束,又花了不少功夫转移病号,转眼入夜,胡子辗转躺上病床,雪白床单盖上下巴,再观他那张血色尽失的脸,让人怀疑那床单会很快把他的脸也盖住。
董医生焦头烂额,冲许归宁一指:“快削个苹果,吃了补充能量。”
许归宁跑出病房,在医生桌上拿个苹果,回到胡子床边削了起来。
胡子于麻药中苏醒,抬起眼皮,要死不活:“我才做完手术诶……能吃吗?”
许归宁疑道:“我也纳闷——咱们还是遵医嘱吧。你这是怎么闹的?”
胡子气若游丝:“挺久没好好吃上饭了……你想想,吟诗多消耗热量啊,还得边吟边跑,我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了啊。”
许归宁说:“那诗是哪个诗人写的?挺好。”
胡子面露得意,稍纵即逝:“我!没想到吧,他们一直逼我吟诗,还不让重复,我会的诗也不多,没办法,只好自己写了。”
许归宁削断苹果皮,挺长一条,可惜了了——顺便送去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胡子急了:“你别不信呐,你回去到厕坑边找找,垃圾桶后面的墙上,有我拿铅笔头写的全首七言律诗。”
许归宁继续削皮:“不务正业,该写学习报告不好好写,我看都是你自找的。”
胡子辩解:“我擅长古诗,不擅长现代诗,那、那写得不好也在意料之中啊。”
许归宁削掉苹果蒂:“那你还写?”
胡子胸膛起伏,嘟囔道:“写东西这回事,你不试试,咳咳,怎么知道写得好不好?我写了,发现没写好,也不觉得可耻。”
许归宁托起手里无皮苹果,正欲喂给胡子,却被董医生劈手夺去,咔咔啃起来。
许归宁问:“你不是说叫我削个苹果吃了补充能量吗?”
董医生说:“对啊,补充补充我的能量。你当抢救不费力啊?你看看这破条件,连个护士都没——”
此时一阵幽微的噼啪声传来,窗外远处,大概是市区的地方,燃起了一蓬又一蓬明采夺目的烟花。
胡子挣着望向窗外:“几个意思?”
许归宁答:“今晚跨年呢。”
董医生走到窗外仰头远眺,嘴里不忘啃得咔嚓咔嚓:“2016年这就过去啦?我挺想念它。”
许归宁回监舍时,虽已时近半夜,他那号儿仍是灯火通明,甫一靠近铁门,就看见管教暴跳如雷:“什么事都是你们号儿闹出来的,牛逼啊!还想过年吃饺子,吃个鸡巴吃!”
管教毫不客气给在场诸人开着菜单,顺便举起棍子,在一只耳背上噗噗几棍,闷声作响。
一只耳如耕牛伏地,怒目圆睁,脸涨得黑红,硬是没嚎一声,而以贵哥为首的面壁者队伍回头偷看,仿佛棒子打在自己身上,嘶嘶直倒吸冷气,许归宁站在铁门外,望见向园像个鬼似的窝在通铺角落,眼神堪称平淡,微微低头做忏悔状。
管教火力继而转向贵哥:“刘贵四!让你当安全员真是抬举你啦!这么几个逼人都管不住,谁知道你是狗屎糊不上墙,你跟我说说,你这狗屎为什么糊不上墙?”
不知谁说一句,因为狗屎太稀了呗。
贵哥避无可避,嘴角一咧正欲大笑,活活让管教的大棒子憋了回去。
管教气得七窍冒烟,要是年关上死了人,这就不是扣钱的问题了——“从今天起,刘贵四就不是这个号儿的安全员了,向园!你是……读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今后你就是安全员,我倒要看看,要换几茬领导人你们才服?!”
向园一直在琢磨家里为何还不请律师的事,这下一惊,差点直接站起来:“管教,这——”
管教横他一眼:“怎么?不乐意?你也狗屎糊不上墙?”
向园学着贵哥油滑的语气:“乐意乐意,就是没想到,这么好的事,落在我身上了。”
管教不买账,只说:“别好的不学,尽学些嘴上跑火车,安全员是让你受罪的,不是让你当官儿的!”
管教走后,众人望着乌纱被摘的贵哥,貌似心不在焉,其实是不知如何反应,大家都等着有人出头为贵哥‘打抱不平’,但又怕马屁拍歪,惹来灾祸,于是各自蹲踞,各有心事。
而贵哥倒是一脸轻松,一屁股坐上通铺盘起腿来,仿佛是为自己打消尴尬:“哎,真是无官一身轻呐!向园儿,今后这号儿就交给你啦!”
向园摸不清水深,他认为贵哥极其热爱中央集权,从其他人的抱怨里,他知道了并不只有安全员能吃盒饭,只要一天多交几十块钱,谁都能吃盒饭,而贵哥为了昭示自己的政治地位,封杀了其余诸人吃上好饭的可能性;以及贵哥豢养汉奸、放任家奴横行无忌,将通铺视为皇位,非熄灯时间闲杂人等不准上炕……如是种种,无一不刻画他懒政暴君的形象——这样一个人,怎可能把安全员头衔拱手让人呢?
向园忆起贵哥看信时快乐的笑容,心想,信上所写,很可能是外面关节打通,他即将被释放,因此毫不介意监舍里地位高低,贵哥一颗心早已飞往人间。
想到这里,向园心里踏实了,如此一来,压根不算争锋,顶多就是禅让,只要做好面子让贵哥下得来台,捧他如捧退居二线的老领导,再给些退休福利,其乐融融的生活指日可待。
这些日子,向园总结了:在监舍里要想混得好,钱包、形象和罪名缺一不可,而他们监舍里没有富裕人儿,除一只耳外没有十分强壮的,除贵哥外没有两抢以上的重罪,这样一来,在他向安全员的位置一路向上时,并无难啃的骨头拦道(这时他已完全忘了汉奸)。
极少数人瞥着向园,眼神里不服掺杂滑稽,仿佛在说你一鸟人何德何能管咱们一号人?各自都有盘算,愿投诚向园者有之,意图扶贵哥东山再起者有之,更有一二,妄想把皇储拉下马,顺便拿自己顶上。
向园倒是不躁,心里想,体制改革不能急于一时。
正值此时,许归宁走了进来,铁栅栏复又合上,哐当一声。
许归宁目睹一切,暗自觉得,他得把向园扶上去坐稳,倒不是他有政治野心,实在是因为不上就得下,得到提拔而不中用的人,不仅受到众人碾压,就连管教也会唾弃。
他坐到通铺上,说是坐,其实只挂了少量屁股上去,一怕贵哥不悦,二怕众人暴动,必须得保证行动力,向园已经残了,要是他也受伤,那就不是双双趴下了,是双双挂起呀。
向园暂失双腿,只好挥舞双手以吸引众人目光:“原来我们号儿的管理比较松散,这主要是因为——负责人力分配的汉奸受伤了,是职位空缺和人手不足导致的。现在我当了安全员,我们先从吃饭睡觉的基本管理开始,从明天起,吃饭的时候,由管理人员负责队伍管理,绝不允许抢道插队、帮占位子、推人打人的现象发生。”
他接着说:“这个管理人员就由一只耳来当,大家也看到了,他虽然比较鲁莽,但是人是很老实的,不会偏袒,也不会故意为难谁。”
说完这里,向园试探性问贵哥:“您觉得怎么样?”权力更替不能一气呵成,他明白,得适当让贵哥参与政策推行。
贵哥没反驳:“行啊!我看行,是得好好管管!”
贵哥既然发话,无论同意的不同意的,大家集体失忆,忘记了一只耳殴打插队者胡子的壮行,纷纷点起头来。尤其是一只耳的小团伙,都说物以类聚,他们大都是一时失足的劳动人民,既然一人得道,那鸡犬升天也在意料之中。
一只耳猛然拔地而起,好似一堆蘑菇里长出的大葱,他对向园印象很好,替这个文化人做事他心甘情愿,为表忠心,此时他拍着胸口道:“我一定好好管理!”
灯嘭地灭了,黑暗里大家发出或讽刺或低迷的声音,一个接一个爬上了通铺。
许归宁听见向园说:“你的信。”接着一个东西塞进他手里。
向园接着说:“其他的管理方法明天再说,都睡吧。”
又一晚。
第18章 真的取不出标题了
铁栏杆间穿来一抹天光,许归宁早早下了床,就着那抹淡青光线读信。
信被拆开过——来往信件早被负责信件收发的人读过,以防人犯传递危险信息。
甫一展信,字迹又大又丑:归宁我哥,见字如面。
许归宁心里炸了个雷,惊得喉咙里挤出一线残声。光凭字迹,就知道这不是沈国荃与他互通有无的信,这字迹他很熟悉,在每一个她曾接收的包裹上都有同样张牙舞爪的三个大字:沈国莉。
“我现在在南方做生意,准备过了年出国,听到你出这个事,我很痛心,然而帮不上忙。你肯定觉得全哥能帮你,不过全哥现在非常忙,你也说过,他和康哥是做生意的主要骨干,我跟你就是小人物,咱们的命运,还得靠自救。
万望保重。
利 2016年末”
许归宁此时多么想奉上信件自证清白,转念一想,一个大活人告死的案子被办得稀里糊涂,难道真是破不了吗,还是说,把案情含糊带过才是目的。从被捕、拘留再到如今看守所,判决遥遥无期,得到外部援助又可能性渺茫,这个罪名,他应该是坐实了。一名无亲无故、无人记得、无人来救的杀妻犯,其人生终将在公检法的来回文件里逐渐泯灭。
全哥……和康哥?骨干和……小人物。
许归宁仿佛知道了什么,又什么也不知道。
自打进了新年,气温一天冷过一天,监舍里虽有暖气,大家却要马不停蹄赶上毛衣进度,从早到晚将手置于寒冻中,一只只粗手上无处冻疮,伤口处红肉绽放,毛线一勒,棒针一戳,真是有万千滋味在其中。向园倒是免于受罪,他的任务由一只耳主动代劳。随时间推移,一只耳骨子里劳动人民的勤劳和乖觉渐渐显现,自从走上了正确的政治道路,他的日子过得比外边还规律,除了织毛衣,他还负责监工、清洁安排与食宿管理。如见有人因冻伤落下毛衣进度,一只耳总劝说,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云云。一听一只耳唠叨,别人还没反应,贵哥就老大不乐意地掏耳朵,再捡起针线,装模作样也织两针,算是给诸位面子了。
直到过年前,监舍大体形成了以向园为政治中心,贵哥垂帘听政的领导班子。在一只耳等劳动人民的拥戴下,加之贵哥默许的政策变动,向园进行了不少改革,如打地铺人员挑选方式更加令人信服——每人两周出一件,谁完不成毛衣进度谁睡厕所;如允许大家交钱以吃上好盒饭,向园贵哥从中抽成,算是福利;如增加了与其他号儿的联谊活动:先请贵哥开嗓进行对涉毒分子的口头教育,再由各监舍积极分子进行对涉毒人员人格的重新塑造——其实无非就是人犯的找乐儿,管教不仅视而不见,有时抱着警棍也跟着乐。
总体来说,该号儿摇身一变,由从前的中央高度集权制,终于迈进了农奴社会,不得不说是文明的一大步。大家累得够呛,也没了吵嘴互揍的力气,全号一片和谐。管教看着舒心,还表扬了向园一番,说他确实有想法有行动,不是绣花枕头。就这样,向园终于在监舍里,实现了那么一点政治抱负。
向园本想提拔提拔许归宁,无奈后者总忙于医务账目,无余力参与政治活动,向园本人倒是越发觉得权力挺有意思,这场活人做的沙盘游戏,拿捏到命脉,可任意挥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