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没微信,手机开不了微信。”
“怎么可能?智能机都有微信功能。”
“他用的是……”程洲桓叹气,“老年机。”
严啸张着嘴,老半天才说:“你再给我说说他多少岁来着?”
程洲桓翻了个白眼,一字一顿道:“18岁。”
严啸咽了咽口水,吐出一个字,“牛!”
牛的不仅是用着老年机的18岁少年,还有将这少年当成宝贝宠着还不自知的程大律师。
这晚回去后,程洲桓就思考着应该给何辛洋弄一个智能机,却怎也想不到合适的理由。
平白无故送一台肯定不行,怂恿人家自己买也不对。想到没辙时他甚至盼着小家伙的老年机赶快坏掉,自己才好雪中送炭,递上一部功能齐全的智能机,台词就是:“没手机太不方便了吧?这样,我刚换了手机,旧的暂时没用,你拿去用,反正搁我这儿也是闲置。”
小家伙应该会非常感激,然后露出那种让心窝子都暖起来的笑容,一定还会说一句“谢谢程哥”。
程洲桓想得过瘾,睡着时嘴角还勾着笑容。纯纯的,没有丝毫杂色。
可是,梦里就没那么纯了。
迤逦的梦中,他看见自己将何辛洋压在身下,赤`裸的躯体交缠在一起,连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情`欲的味道。
清晨醒来,他搓着脸,有些无地自容。
照镜子时他挫败地想,程洲桓,你怎么能对一个小孩儿有那种想法?你害人家丢了工作还不够啊?
几日后,何辛洋竟然又因为丢了快递而面临工作危机。
那天程洲桓在家办公,打电话给何辛洋约取件,等了一个多小时都没见着人,电话也无人接听。他有点担心,想着何辛洋负责的区域就是周围几个小区,便拿了要寄的文件打算出门看看。没想到刚走到小区门口,就见一群人围着何辛洋索要赔款。
丢失的是一部国产手机,市价约3000元,对方强迫何辛洋赔付1万5,不然就不让走。
程洲桓了解到前因后果,丢失手机的其实是另一名快递员,何辛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送货,如今已是百口莫辩。
“真的不是我。”何辛洋声音很轻,无助又带着一丝倔强。程洲桓看到他用力攥着拳头,心脏忽然传来一阵抽痛,看向围观者的目光也狠辣起来。
法庭上,他一向是滴水不漏、一语切中对方要害的精英律师,生活中却时刻将骨子里的阴狠掩藏起来,和善地对待每个人,待何辛洋更是无微不至。
如今看着自己护着的人遭受不白之冤,心中窝火,埋着的狠劲全涌了出来。
买家与找来的帮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听他犀利而不容反驳地推翻他们的赔付要求。何辛洋愣愣地站在一边,咬着下唇,自那夜在酒吧之后,又一次看到他如此严肃的模样。
两次在人群中据理力争,好像都是为了自己?
何辛洋有些口干,自父亲去世之后,他就再没被人护在身后。
遇上程洲桓,却两次被保护着,照顾着。
像父亲一般可靠,却比父亲更易亲近。
按约定的丢失赔偿条例,何辛洋只用赔付50元,程洲桓却给了买家3000元钱,相当于“买下”了那被偷走的手机。
人群散去后何辛洋神色暗淡,执意要去银行取钱以还给程洲桓。
“不急,我们先去报警。”程洲桓拉过他的手腕,安慰道:“说不定警察能帮咱们追回来。”
何辛洋叹了口气,低声说:“追回来也没用,钱都已经赔了。”
“谁说没用?”程洲桓见他情绪低落,故意戳了戳他的脸蛋,“这手机算我买了,正好我想换个手机。”
何辛洋不愿意麻烦他,坚持要先取钱还他,能追回来最好,追不回来肯定不能让他掏钱。
程洲桓拗不过,只好陪他去银行取钱,其间挺小人地瞄了瞄余额,方知他的存款只有7千多,而这一下,就赔掉了接近一半。
递过钱的时候何辛洋双手有点发抖,程洲桓接过,什么也没说,拉着他就往派出所赶。
民警到现场查看了视频,表示这人作案多起,已成公安机关重点目标。
何辛洋紧张地问:“那手机能追回来吗?”
“这倒不一定。”民警道:“可能已经被他销赃。”
“肯定能追回来,相信警察叔叔。”程洲桓笑起来,拍拍他的肩,“找到了就归我了。”
何辛洋点点头,似乎有话想说。
中午两人在附近的小馆子吃饭,何辛洋执意要埋单,程洲桓看看只有几十元,便由得他去。在馆子门口分别时何辛洋忽然喊道:“程哥。”
“嗯?”程洲桓回过身,温和地看着他。
何辛洋问得小心,十分拘谨,“程哥,你相信那包裹不是我丢的?”
程洲桓眼中含笑,亦有长辈般的关切,“你说过不会再弄丢快递。”
“他们……”何辛洋抿着唇,半晌才道:“他们没人相信我。”
“那是他们不了解你。”程洲桓伸出手,轻轻在何辛洋肩上拍了拍,“我相信你,不仅是因为你不会撒谎,也因为我知道你对这份工作有多上心,丢快递这种事不会再发生在你身上。”
何辛洋抬眼看着他,眸光晶亮似有星辰。
程洲桓语气松下来,又道,“别担心,那小贼肯定会被逮住,手机也会追回来,到时候一定要卖给我啊。”
何辛洋吸吸鼻子,笑道:“谢谢程哥。”
三天后,盗贼果真落网,幸运的是手机也追了回来。被派出所通知拿手机的那一刻,何辛洋第一反应就是告诉程洲桓。他蹬着三轮车,在大马路上大声说:“程哥!手机找到了!”
程洲桓正与委托人的家属讨论案件,挂断电话时没忍住笑起来,还让对方误认为案情有什么有利进展。
晚上,程洲桓去了酒吧。何辛洋整晚都很忙,精神很好,脸上始终带着朝气的笑。程洲桓时不时1 看看他,有种一天的疲惫都消失干净的感觉。
终于不那么忙了,何辛洋来到程洲桓的卡座,刚坐下就被讨要手机。
程洲桓伸着手,笑着催促:“我的手机呢?钱我都带来了。”
“你……”何辛洋还是有些不确定,“你真要买?”
“当然要买!”程洲桓摸摸他的头,“藏哪儿了?快拿来。”
何辛洋回了一趟工作间,拿出一个小盒子,“还没拆封,不知道有没有问题。”
程洲桓也不拆,放进包里道:“钱我现在不忙着给你,等会儿下班我跟你一起走,陪你去存卡里。”
“可是我还要等很久才下班。”何辛洋说完就皱起眉,知道自己表达得不太对,忙想解释,却听程洲桓了然道:“没事,我等着你,你一个人拿着3000元去坐夜班公交我不放心。”
程洲桓当然懂,何辛洋不是催促他早点给钱,而是担心他等得太久。
这天客人不多,后半夜几乎没人了,酒吧早早打烊,何辛洋又一次坐进程洲桓的车里,暖气一开,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程洲桓无声地笑了笑。
何辛洋看到了,有点不好意思,立即坐直,努力睁大眼睛以赶走睡意。
“困就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程洲桓说的话和上次差不多,声音很轻很好听,让何辛洋想起初中用劣质收音机听的午夜广播。
但午夜广播的内容多半是不那么健康的,而程洲桓的声音却令人感到一丝安稳与可靠。
何辛洋放松腰部,身子矮了下去,没多久就睡着了,原本摆正的脑袋向左一偏,带着身子也斜向左边。程洲桓很想探手摸摸这近在咫尺的脑袋,又怕打扰到对方。
想故意开得慢一点,好让小家伙能多睡一会儿。
又怕开得慢了耽误他回家的时间。
毕竟躺在床上睡觉怎么也比坐着睡在车上更好。
行至离工人村最近的银行,程洲桓停下车,转身看着熟睡的何辛洋,忽然想起严啸的话,“如果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你还会用上床来唬他吗”。
自然不会。他抿着薄唇想。片刻后伸出食指,戳了戳何辛洋的鼻尖,低声唤道:“洋洋,醒醒。”
何辛洋很快醒来,迷迷糊糊的,没听到“洋洋”那个暧昧又亲昵的称呼。程洲桓将钱递给他,说:“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不到半分钟,何辛洋就回来了。
程洲桓本想说“这么快”,低眼却见何辛洋还拽着那一叠钱。
没存吗?
何辛洋挠挠头,小声说:“哎,我忘了自己没有带银行卡。”
程洲桓莞尔,想笑,又觉得这时候笑出来太不够意思。
小家伙扁了扁嘴,把钱递回来,“程哥,要不就先放你那儿吧。”
“这怎么成?你都交货了,我还能收着钱?”程洲桓坚决拒绝,“你把钱带回去就是了,明天白天带上卡来存。”
何辛洋想想也是,便又上了车。
到了工人村,这回程洲桓执意送何辛洋进屋,理由是大半夜拿着3000元现金太不安全。
何辛洋从包里拿出一个老土的电筒,摁亮说:“楼里不好走,你跟我,别摔着。”
程洲桓看着那电筒,又刷新了对程洲桓的认知。
这个18岁的帅小伙,竟然用着属于自己童年时代的电筒……
好像腿脚不好的老爷爷啊!
楼里漆黑一片,木质楼梯踩上去吱吱呀呀。电筒微暗的黄色光芒照在地上、墙上,映出一抹抹满是岁月痕迹的斑驳。
何辛洋总是将光束保持在程洲桓前方,偶尔说一句“程哥小心脚下”。程洲桓想吐槽他像个宫廷里为皇帝掌灯的小太监,又觉得这玩笑实在不雅,说出来未免折辱了何辛洋,也显得自己脸大如盆。
于是干脆握了他的手腕,笑说:“让我牵一牵。”
何辛洋十分上道,竟反手一握,占了主动权,声音虽低,却透着年轻人的清亮与爽朗,“好啊!”
程洲桓琢磨片刻,觉得这不叫“上道”,而是叫“直男的粗线条”。
何辛洋住在三楼,门是古旧的木门,基本属于一踹就开的那种,好在外面还有一道栏杆铁门,虽比起防盗门来说差太远,也算是能增加些许安全感。
何辛洋轻手轻脚地开门,怕惊扰到邻居。程洲桓左右看了看,闻到漂浮在空气中的轻微霉菌味。
盖了几十年的老楼,大多都有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味道。
门开了,何辛洋打开电灯,照亮了狭小房间的每个角落。
一室一卫一厨,有两扇窗户,对着过道的那扇拉着窗帘,对着楼外的那扇透出黑夜的静谧。
房间很是简陋,只有一张小床、一个摆满书的木质方桌、一个放着各种生活用品的长条桌、一个大木柜、一张老旧的椅子。
何辛洋说:“程哥,你坐床吧,那椅子坐上去会吱呀吱呀地响。”
程洲桓并未坐下,而是走到方桌边,随手拿起一本厚厚的英语词汇书。
何辛洋打开木柜,将钱放进其中一个带锁的抽屉。
“已经看这么多了?”程洲桓晃晃书,上面很多页都用红蓝两色笔做着笔记。
“每天都背一些。”何辛洋走过来,耸耸眉说:“也就睡前记十几个,第二天醒来起码忘一半。”
程洲桓放下书,目光扫到方桌边墙上的学习计划表。何辛洋露出无奈的表情,“这表已经没用了,是以前拟定的,那时每天送完快递还可以回来看一晚上书,现在不行了。”
程洲桓有些难堪,但没有表露出来。
何辛洋又打了个哈欠,上眼皮耷下来,困倦极了的模样。
程洲桓说:“快休息,我走了。”
何辛洋要送他去楼下,他拿出手机打开电筒APP,笑道:“比你的亮。”
回家后,程洲桓花了一个小时时间,在自己刚买不久的苹果手机上下载学习应用,还将各种APP分门别类,彻底“改装”好后给何辛洋发短信说:“报告卖家,您的手机非常好用,我的旧手机已无用武之地,里面有不少英语、数理化的学习应用,还有电筒,不嫌弃的话,请替我好好待它,为它养老。”
短信显示发送成功时是清晨。
何辛洋打着哈欠开机,看完短信又高兴又感激。
当晚,程洲桓就将苹果手机给了何辛洋。何辛洋左看右看,疑惑道:“看着很新啊?”
“不算新了,酒吧光线暗,跟PS过一样,明儿你对着阳光看,就能发现它其实蛮老了。”程洲桓一本正经地撒谎。
来酒吧打酱油的老板听到了,很懂地笑了笑。
何辛洋没用过智能手机,程洲桓耐心地教他,并将每个APP都打开试了试。他戳开一个热门手游,看着华丽丽的画面,嘴角扬起来,眼里也盛着光,只是才玩了几分钟就不舍地说:“程哥,安装好的APP可以删除吗?”
“可以啊,你想删除哪个?”程洲桓拿过手机演示道:“不用的像这样直接拖掉就行了。不过这手机储存量大,目前这些APP不会影响速度。”
何辛洋点点头,转眼就把手游删了。
程洲桓:“……”
“我这人自制力差,玩游戏肯定会上瘾。”他解释道。
程洲桓笑出声来,拍拍他的头道:“你这都自制力差了,其他人怎么办?”
“我真自制力差,念初中时都是我妈守着我做作业,要不就是我爸春节回来守,他俩都不在时,我最多安安静静坐10分钟,像有好动症似的。”何辛洋说着说着眼中便蒙上一层浅淡的悲伤,低低叹了口气。
程洲桓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已去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与弃他远走的母亲。
初中时的何辛洋应该是个挺皮的小孩,家里虽穷,却从不缺少爱,是父母含在嘴里怕化的宝贝儿,是与同学打成一片的孩子王,有着那个年龄男孩子的傲气与中二,必须家长盯着才能好好学习。
只是父母没有陪他走太久。
孑然一身之时,他已经在苦难中成长蜕变,却依然以为自己是个没有自制力的孩子。
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将期待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企盼有一天能在梦中再次见到父亲与母亲,听他们皱着眉头念叨:“洋洋,别玩了,赶快看书!”
他拼命让自己坚韧,却握着火柴悄悄许愿,愿自己还是那个有着父母的孩子。
程洲桓暗暗叹息,温柔地搂住他的肩,说:“这儿还有一个游戏,不许删了。”
何辛洋不解地抬起头。
“这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万一哪天我又想玩了呢?”
“哦哦。”何辛洋连忙住手,有点尴尬,“刚才那游戏也是你喜欢的吧?”
“没事,那个删了就算了,这个不能再删。”程洲桓点开游戏,说:“很好玩的,我教你。放心不会沉迷,我会时刻监督你,如果你沉迷了,我就来敲打你。”
何辛洋被程洲桓的语气逗乐了,笑道:“你哪有时间啊?”
“怎么没有?”程洲桓说,“你白天送快递,晚上来酒吧,玩游戏的时间最多只有晚上睡觉前,我掐着点儿给你发微信,问你是在背单词还是玩游戏,你照实回答就行。”
何辛洋想了想,“我睡觉时已经很晚了诶。”
“我经常起夜。”程洲桓说完见何辛洋表情古怪,问了句怎么了,人家笑着拍腿道:“程哥你是不是肾虚啊?”
他一愣,无奈地笑起来。
话不过脑,撒谎竟让小家伙误会肾虚,这帽子扣得真冤。
程洲桓很想说“你程哥肾好得很,要不要感受一下”,又觉得暂时还是不要开这种暧昧玩笑好。
何辛洋将苹果手机和身份证、银行卡锁在一起,平时依旧用着两个老年机,每晚还是打着手电筒,老爷爷似的摸索回家,但睡前总会拿出苹果手机看看,不是跟着学习应用背背单词,就是颇有罪恶感地玩几分钟游戏。
程洲桓帮他注册了微信,经常在他玩游戏时前来“骚扰”:“别玩太久啊,睡觉。”
每次看到这“骚扰”,他都会不自主地笑起来,然后迅速退出游戏,关机睡觉。
有人监督的感觉,久违又带着温暖。
程洲桓出了一趟差,回来时山城已经很冷了。
今年降温降得特别厉害,虽刚刚11月,街上的行人却早早裹上了冬装。
程洲桓担心何辛洋没有厚衣服,一来那个年龄的小孩儿都喜欢要风度,二来何辛洋可能的确没有购置保暖衣裳。
他的猜测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