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晓的情况不一样。”秦夜时很镇定地扒拉开高穹的手,“他比我们所见的任何一个向导都要厉害。现有的仪器根本无法测量精神体力量的多寡,我们只能凭经验来推测……”
高穹还要再说话,忽然听见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响了一声。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身往那边走去。
周沙站在拐角,抓住墙上的无障碍扶手,没了力气似的,不肯往前再走一步。
她不吭声,也没有哭,在路上已经哭了一场,足够了。应长河无计可施,他知道周沙只是害怕:手术室里的现实是一个巨大的、如有实质的噩梦,恐惧让她畏缩了。
高穹和秦夜时出现在两人面前,二话不说就把周沙拉了过去。
“不不……我不去……”周沙拼命地挣扎,要从高穹手里挣脱开。
“师姐。”高穹呼唤她,用的是章晓平日的称呼,“没事的,原一苇很安全。章晓在里面,章晓能把他救过来的。你还记得春节时,章晓那位朋友吗?”
周沙愣了片刻,茫然地张了张嘴,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喜极而泣,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一把抱住高穹,用尽了全身力气,在他怀里闷声闷气地,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个谢谢。
来的时候应长河已经告诉她,是高穹袭击了管委会的老郭,才把原一苇的救命稻草章晓拉回来的。
麂子咬着章晓的衣角,带他退离了原一苇精神里宁静安和的小镇。
原一苇仍旧躺在手术台上,氧气罩蒙在脸上,呼吸平稳,心跳正常。
“好了是吗?”章晓问,“你确定吗?”
麂子趴在原一苇胸前,抬头低叫,且算是回答。
章晓抬起腿,才发现自己站了挺久,双脚一旦移动,竟然有些站不稳。
他靠着手术台,低声笑着说:“原哥,我很厉害啊。”
厉害是厉害了,就是特别累。章晓现在只想睡觉,躺在温暖的床上,在安全的地方。他困倦得手指都难以动弹。
麂子亲昵地蹭着他的肩膀,小耳朵在他脸上拂来拂去。章晓看到原一苇脑袋上沾着叶片,于是慢吞吞地伸手去为他拂开,抬起手腕时看到了一直戴着的陈氏仪。
原型机的重量很轻,加上神经一直紧绷着,章晓没想起过它。
此时看到表盘,他心里一咯噔:表盘上的数字在不断地飞快变化,速度迅疾得他根本看不清。
章晓吃了一惊,连忙掏出口袋里装着的其他量产机。
量产机的数字也在变动,和原型机一模一样。
他想控制好,想让这些数字全都停止,但他做不到了。倦意令他昏昏沉沉,无法准确地理清楚脑子里的想法。
数字的变动越来越慢,他终于能看清了。
“1981.09”……“1981.03”……
章晓心中一震:他知道这些时间代表着什么。
1981年9月,陈氏仪团队开始进行量产机测试。
1981年3月,陈正和去世。
陈氏仪原型机正在回溯过去的所有记录。
下一个时间果然如章晓所料跃了出来,随后表盘上的数字不再变化。
“1977.06”。
这是陈氏仪第一次启动的时间。
也是陈正和抵达高穹所在的“彼处”的时间。
叶麂消失了,化为保护罩将他笼罩在内。细细的冰粒正在从章晓脚下随着突然产生的旋风而密密扬起。
第94章 彼处(1)
章晓大吃一惊, 他没想到陈氏仪居然会自行启动。
“高穹!”他下意识冲门外大喊。
高穹正与秦夜时陪着周沙在走廊上等候。他们几个人同时察觉到了手术室里那明明已经平静下来却又突然激荡的精神体波动。
听到章晓的喊声之后, 高穹立刻撞开了手术室的门。
他太熟悉陈氏仪启动的场景,立刻知道不妥, 伸出手试图触碰章晓手上的陈氏仪。
就在高穹的手即将碰到章晓的前一瞬, 章晓消失了。
周沙与秦夜时紧接着高穹冲进来, 两人都没看到章晓。周沙扑到手术台去瞧原一苇,摸着他的脸, 又去探他的脉搏, 发现他一切正常后欢喜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章晓呢?”秦夜时问。
高穹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 微微发颤。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知道陈氏仪把章晓带到了哪里。那一定不是章晓自愿的, 否则他不会用那么惊慌的语气呼唤自己。
章晓第一次在没有哨兵陪同的情况下进行时空迁跃,他紧紧闭着眼睛,发觉这一次迁跃的时间远比以前的要久。
他像是从一处冰冷的通道中穿出,抵达了另一处火热的长路。在热浪滚滚的空间里, 他的麂子始终忠诚地裹挟着他的身体, 直到章晓落地。
地面很软, 章晓站立不稳,咚地跪了下来。
手掌底下是湿的,有雨后泥土散出的清爽气味,他还能摸到一根根边缘锋利的草叶。
章晓睁开眼,发现此处正下着雨。不远处有几盏路灯在雨里昏昏地亮着,是数团浮在半空、不甚明朗的光线。
雨不算大, 但挺凉的。章晓站起来,先是警惕地四处打量,不过没看到任何人。他似乎落在了一个公园的草坪上,草坪的斜对面有一个“儿童乐园”的招牌。儿童乐园里有充气城堡,城堡上头盖着厚而宽大的苫布,雨水打在苫布上,发出单调密集的细碎声音。
章晓抹了一把脸,看了看陈氏仪,抬腿走出草坪。疲倦更深了,他眼皮都快抬不起来,脚步拖沓,踩在吃饱了雨水的草地上,吱吱作响。
陈氏仪上显示的数字让他犯了糊涂。
“3-652.03”。
难道这串数字并不是年份的标示?章晓心想,且不说那“3”和一条短横线是什么意思,652年也不可能出现路灯和充气城堡。
他穿过湿漉漉的草地,踏上了坚硬的路面。他想把叶麂释放出来,但叶麂似乎在这段旅途中耗尽了自己的力量,它只是化作雾气环绕着章晓,已经没有能力再凝聚成完整的形状。
既然是公园——章晓心里认定有充气城堡的地方就是公园——那就一定有标识牌。章晓往不远处的儿童乐园走了一段,果然在路边发现了标识牌。
标识牌上是一个奔跑的人,这是应急避难场所的标志。
牌子就在路灯下,灯光照亮了被雨水淋湿的金属牌。章晓呆呆地看着牌上的文字,揉了揉眼睛,思索片刻后震惊地低头看向自己的陈氏仪。
牌上有六个汉字,但其中的“场所”两字他完全认不出来。虽然是左右结构,看起来也和“场所”相似,但却不是章晓所认识的任何一个汉字。
陈氏仪显示着时间,也显示经纬度。此时此刻陈氏仪上显示的经纬度已经不在中国境内。
章晓按着自己胸口,被心中冒出来的猜测惊得一下子精神了。他转身循路狂奔。白烟一般的轻雾紧紧跟随着他。
他跑到了公园的边缘,这里没有围墙,也没有值守的人员。外头就是路面,有车子来往穿梭,章晓站定了,扶着街边的树木大口喘气,抬头后终于看到道路交通的情况。
高穹曾经跟他形容过这里。
交通网络是竖向分布的,不同的交通工具在不同高度的路面上行驶。车子数量不多,但形状与章晓所熟知的那些有很大不同。远处的霓虹在雨里闪烁,楼身上正播放着洗发水的广告,那是章晓从没见过的牌子和明星。章晓认得大部分的字,但有时候他连某些词语的发音也听不懂。
章晓心里有了底。这里不是自己所处的时间线上的某处,而是高穹所在的“彼处”。
陈氏仪莫名其妙地启动了,把他带回了这里。他解开手腕上的原型机,发现它即便被雨水打湿也没有任何问题,表盘上的墨字很清晰,显示着这是此地不在章晓印象里的中国境内,而此时所使用的纪年方式,也和章晓理解的完全不一样。
他想再次驱动陈氏仪,但墨字只是颤动了几下,立刻又恢复平静。
困倦与疲累浸透了他的四肢。章晓不敢再乱来了。他拖着脚步,慢慢地往前走,看到了一个可以避雨的过街天桥。
这一天晚上,他可怜巴巴地在桥洞下和流浪汉们挤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章晓总算是养足了精神,手脚也都有了力气。
有人见他比自己还狼狈,以为他是仓促逃家的青年,慷慨且怜悯地赐给他一个馒头,欢迎他加入自己的队伍。
章晓吃着馒头,回想起自己昨夜和今天看到的一切,觉得非常有趣。时间不知道是从哪里分了岔,于是有些东西便在分岔之后改变了,比如文字,比如个别词语的发音,比如一些自己没见过也没想过的科技,还有在此处已经灭绝了的动物和植物。
但无论是什么时代,什么科技水平,流浪汉都是城市里一道异常顽固的风景。
章晓睡的这一觉把他昨天耗费的精力都补完了,他吃完了馒头,喝了两口水龙头里的自来水,走出了桥洞。
他是必须要回去的,而且是立刻回去。章晓回忆昨天发生的事情,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清晰地让他分析出陈氏仪这种异常行为的线索。
陈正和当时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章晓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
更重要的是,他抵达的时间,是在陈正和之前,还是陈正和之后?
章晓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他发现了自己没见过的花草,也看到了远超出自己想象的器械和店铺。这是高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章晓心中怀着这个想法,莫名地镇定了许多。
他正在高穹的世界里活动,他正在经历和见识高穹也曾经历与见识过的一切。
为了尽快确定时间点,章晓决定去图书馆瞅瞅。希望过刊阅览室这种地方没有变化,他一边按着路人指点的方向往前走一边想。
这个城市的名称发音很奇特,念起来就像是“大鼓”,写出来又是俩章晓不认得的字形。路人以为他是旅行者,很热情地为他画了一张草图,标明了图书馆和地铁站的方位。
章晓身无分文,好在图书馆路程不远,他还能走过去。
他一路前行,一路谨慎地查探。在这几公里的路程之中,他没有发现哪怕一个哨兵或向导。
这甚至令章晓觉得非常怪异。他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碰到身边没有任何特殊人群的情况。
图书馆管理宽松,章晓很快发现了他想寻找的过刊阅览室。
过刊阅览室里有几台终端机,章晓坐在终端机之前看着键盘,再次陷入沉默。
虽然是字母键盘,但是居然有42个字母,他不懂得怎么用。
这么一想,高穹还挺厉害的。章晓瞧着键盘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么多字母呐,他应该都认得出,都懂得用。
他此时此刻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所有事情似乎与他所认知的相似,但又有那么多的不同。但章晓并不觉得恐慌——这是高穹曾呆过的世界。
多么好。他想。我来到这儿了,我看到了。我们可以聊的事情又多了一些。
章晓去找管理员,得知这儿还有几台全自动的终端机,可以笔画输入内容查询,连忙问清楚位置赶了过去。
他不知道这儿的文字和自己熟悉的究竟有什么不同,先是输入了“陈正和”三个字,但查询结果为零。
也许不是这个关键字。章晓想了一会儿,输入了“通天塔”。
很幸运,和“通天塔”相关的文字没有不同。系统很快跳出了所有过刊里与通天塔相关的报道内容。
“这么多?”章晓吓了一跳。满屏幕的文字里,好些都是他不认得的古怪汉字。他连忙选择了按时间排序,讯息很快再次刷新。
多达七千条的报道里,排在第一位的那条简讯是半年之前更新的,长度不过两百余字,仿佛说的是一件不甚重要的事情。
“通天塔事件主犯梁君子被执行死刑”。
章晓头皮一麻,呆呆地盯着那行标题,半天没反应过来。
与标题和摘要同时显示在方形屏幕上的还有一张梁君子的照片。照片中的年轻人身着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正注视镜头,温和地笑着。
第95章 彼处(2)
高穹曾跟章晓说过自己在这里生活的事。他讲过孤儿院, 讲过通天塔, 也讲过梁君子。
章晓想象过梁君子的模样。这位明显对高穹怀有极深爱意甚至带着一些不可言说的病态的人,他或许有一张神经质的脸。但高穹说过, 梁君子长得不坏, 是一副学者的外貌。
照片上的梁君子容貌端正英俊, 黑发稍有些凌乱。这似乎是他在实验室里工作的时候拍下来的照片,在他身后是模糊的器械与架子, 拍照者像是忽然喊了他一声, 他转过头,带着点儿笑意注视着镜头之外的人。
和通天塔相关的报道非常多, 但内容大同小异, 全都是从“通天塔事件”开始说起的。
通天塔事件指的就是“种子二号”高穹的“死亡”事件。
“通天塔”是010科研基地的代号, 是全球八个人类基因研究基地其中之一。通天塔利用陨石带来的辐射制造新型人类,在牺牲了许多孩子的情况下,成功获得了一个“种子二号”,也就是高穹。
而“种子三号”梁君子所在的012基地则试图利用“种子二号”的血清和基因来制造更多种子。梁君子的精神体是因高穹而得的。
在章晓能看到的报道中, 他们所描述的通天塔事件还有高穹和梁君子的关系, 和高穹所说的完全不一样。
“梁君子对‘种子二号’怀着复杂的恨意”, 有一篇报道这样写着。
梁君子厌恶“种子二号”,同时自豪于自己新型人类的身份。他一直试图取代“种子二号”的地位,无奈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种子二号”。后来针对“种子二号”的基因传播计划启动,梁君子终于有机会抵达通天塔,直接面对高穹。
在和高穹会面之后,梁君子的恨意很快就被高穹所察觉, 两人曾互相攻击过,梁君子被高穹打伤了。
这起伤害事件是梁君子决定杀害“种子二号”的导火索。
由于新型人类的出现,引发的恐惧和反对声浪越来越高涨。八个研究基地最后都被一一关闭,而在通天塔关闭当天,梁君子诱骗了高穹,把他带到通天塔顶层,将高穹杀害了。
在杀害“种子二号”的过程中,梁君子和高穹曾有过搏斗,通天塔顶层的一个重要仪器被毁坏了。
章晓越看越心惊。梁君子甚至毁坏了这儿唯一的一个陈氏仪,这是否是为了不让后来可能出现的新种子找到高穹?
他连续看了十几个报道,无一例外的都是这样的口径。梁君子杀了人,梁君子破坏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仪器,梁君子对这个世界怀着扭曲的恨意,梁君子在012基地度过的童年可以找到许多他不正常的过往痕迹……
由于部分文字章晓不认得,他看得有些艰难,但连蒙带猜,完全可以读懂。
他想起了在单位里不大说话的高穹。
又翻了几页,章晓退出了页面,他使用“梁君子”三个字再次检索。
这一次出现的报道比通天塔的还多,章晓翻了几页,忽然发现了一些古怪的讯息。
因为有部分内容无法在终端机上察看,他拿起一旁的便条纸抄下了这几条讯息的位置,转身回到过刊室的档案库里寻找。
这些终端机上不可显示的内容全都属于新解密的内部刊物内容,在终端机上只能查询到条目。机械手为章晓找出了这几本厚厚的刊物。它们全都按年份装订成一大本,章晓抱着那几本极厚的装订本坐了下来。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很冷,好几次都必须停下,让自己冷静。
“通天塔事件”的真相被许多人怀疑着。
梁君子被拘捕之后,他的口供漏洞百出,但直到他死,都没有再重新录过。
从被拘捕到被执行死刑期间,梁君子从未在任何媒体的采访里出现,也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露过面。
甚至最后的审讯也是不公开的。根据规定,梁君子犯故意杀人和危害国家安全罪,是应该公开审判的——但一切都是秘密进行,就在人们纷纷议论梁君子到底有多坏多恶的时候,他的罪已经定下,且立刻就执行了死刑。
梁君子没有家人,他的尸体也没有任何可考的去向。
梁君子在看守所里一直是单独关押,而负责管理梁君子的狱警在他被执行死刑之后立刻被调离,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