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口吻已经和方才大不相同,周影心中又惊又疑,但不敢再说。
宁秋湖必须要压制了。周影心中跃出一个念头:他已经变得太危险了,无论对谁,他都太危险了。
陈氏仪转移的这一天是一个好天。章晓一早就来到了红楼,发现红楼外都是人。有几个哨兵和向导释放了精神体的力量,章晓只觉得头顶像是有一面巨大的、看不见的石墙一直往下压,他心跳加快,汗流浃背,一步一挪地蹭到了电梯边上。
抵达文管委之后,他才稍稍舒服了一些。应长河已经打开了保护域,正和周沙、袁悦在黑铁柜子那里细细地用软布擦拭陈氏仪。
“唉,再见了。”应长河说。
章晓发现他和周沙都是眼圈发红,不知道怎么回事,于是看向袁悦。
袁悦无声地说了三个数字:819。
章晓恍然大悟。
应长河和周沙一旦跟陈氏仪告别,就意味着他们要想调查出当年819事件的真相,几乎是不可能的了。章晓心情忽然变得很沉重:应长河知道高穹来自别的地方,但不知道高穹引发了819事件里的时空乱流。而周沙对这一切更是一无所知。她擦拭着手里的陈氏仪,突然长叹一声:“应叔叔,没事。你别哭了。”
应长河没吭声,也没有大哭。他只是眼圈红了,所以不停眨眼,想把眼里的泪控制住。
“章晓是我们的人啊。”周沙小声安慰他,“他在三号仓库那边也是负责管理陈氏仪的。他可以帮忙……”
她回头看了一眼章晓。
章晓连忙点头:“是的,我可以帮忙。”
怎么帮,帮什么;怎么查,查什么——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有了这样一句话,就像是有了一个慰藉,有了一个希望。
他们清理完之后,应长河十分留念地在保护域里转了一圈,突然指着架子上的一张纸条笑了出来:“这个,哈!”
那是一张专门写给高穹的纸条:不要摸,很珍贵,你没钱赔。
“走吧,时间要到了。”袁悦催促道。
四人抬腿,离开了保护域。在他们身后,保护域缓缓关闭,重新合拢成一道干净的白墙。
转移的车队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章晓被人带领着,上了一辆车。所有的车都是一样的,整整齐齐,可以排成一条长长的车队。
章晓坐在空荡荡的车后厢里,突然觉得很不安。
明明是需要秘密进行的转移,却要这样大张旗鼓,好像生怕警铃协会不知道这个车队的特殊似的。
这念头一起,他立刻觉得当日应长河的推测是完全有道理的:管委会把陈氏仪当做一个饵。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密码箱。里面装的全是陈氏仪。
章晓咽了口口水,冷汗开始爬上背脊。要是高穹在就好了……他忐忑不安地想,不知道是谁会陪着一起过去,在这个密封的车厢里,在这段路程中,他可以保护好陈氏仪和自己么?
等待片刻后,车厢门再次被打开,一个全副武装的人跳了上来。他戴着一个封闭式头盔,显得十分笨重。章晓还听到下面有人喊了一声:“秦夜时!你有必要戴头盔吗?那么怕死?立刻摘了!”
跳上来的那人根本没理,弯腰几步走到章晓身边,紧贴着他坐下了。
车门终于缓缓关闭,车厢内亮起了几盏小灯。
章晓推推他手臂:“你是秦夜时?为啥戴这么一个头盔?”
那人转过来看着他,点点头。
章晓莫名其妙:“不能说话吗?”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连忙放低了声音:“这里有窃听器?”
但这话一说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对劲:“这不是转移车队的车吗?装什么窃听器。再说即使装了窃听器,我俩讲话也没影响……”
那个戴着头盔的人突然笑了一声,章晓发觉这笑声有些熟悉。
随后那人把头盔的深黑色镜片推上去,露出了自己的脸。
高穹冲着章晓笑出一排白牙。
章晓愣了一会儿,手里的密码箱差点没拿稳:“高、高……”
高穹低声说:“原本是秦夜时跟你的这辆车,他让我上来了。”
“你、你怎么能来!你不是要封闭式训练吗?”章晓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了。
高穹连忙对他竖起手指:“嘘,小声点儿。我不放心你,这么危险的一件事,我想陪着你。”
章晓说不出话,嘿地笑出来,心里头那股不安被欢喜冲淡了,让他有点儿想哭。他紧紧握住了高穹的手,小心靠过去,在他竖起来的手指上吻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得知周沙有宝宝之后,章晓好几天都处于莫名其妙的激动之中。
他看到袁悦和应长河,忍不住要上去显摆。
章晓:你们都不知道吧,嘿,我知道了一个师姐的秘密。嘿嘿,嘿……
应长河:知道啊,就有娃了嘛。
袁悦:两个月了,这个你不知道吧?
应长河:男孩就跟原一苇姓,女孩就跟周沙姓,这个你也不知道吧?
章晓:……
第89章 转移(4)
高穹笑着看章晓。现在的章晓会让他想到麂子, 它有小小的舌头, 和温顺的气息。
他抚摸章晓的下巴,像是逗弄, 也像是安慰。手的温度有些低, 冰凉生疏的触觉令章晓觉得陌生, 但很快他就适应了,转而抓住了高穹的手:“我刚刚挺怕的, 但现在不了。”
他低头说话, 忽然看到了高穹腰上的枪。
“……你还要——不是,秦夜时还要佩枪?”章晓很吃惊, “佩枪做什么?”
高穹:“这玩意儿用不上。”
他今天能混到车上来, 秦夜时很是花了一番心思。
三人之前商量的时候, 秦夜时让他藏在装备室之外等自己,别的什么都不用做。秦夜时换衣服和装备的时候动作很慢,故意拖到别人都走了才把高穹叫进来。他把自己的装备、名牌和封闭式头盔都给了高穹:“今天是不用戴头盔的,不过你戴了……不是, 我戴了也没人会说什么。如果有人让你摘, 你当作没听到就行。上车之前无论谁问你话, 你就随便挥挥手,不用回答。”
高穹一边飞快地换衣服,一边思索着秦夜时的话:“因为你是秦双双的弟弟,所以没人敢批评你?没人能管你?”
秦夜时:“……唉,差不多吧。”
高穹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叹什么气?”
秦夜时并不觉得好:“我在单位里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姐说是我因为情商低,可明明是因为她, 所以才没人跟我交朋友。”
高穹束皮带:“小秦啊,我认为,你需要端正对自己的一个认知。你的思想,问题不少啊。”
秦夜时觉得高穹此时此刻的气质,跟自己那位在机关单位当了几十年领导的父亲非常像。
他指导高穹穿好衣服,然后自己也在一旁换上了闲置的装备。
“我真羡慕你。”秦夜时突然说,“如果管理陈氏仪的人是袁悦,我也会像你这样做的。我会尽最大努力在他身边陪他,保护他的安全。”
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秦夜时心想,袁悦这个人和他的工作都很普通,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只要和袁悦有关,他的念头总是一个比一个来得快,这一点儿小感慨还没想清楚,另一个新的想法立刻又窜出来,覆盖了前头那个没成形的:普通太好了,在这个时候,没有比做一个普通人更好的事情了。
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回应,秦夜时抬起头,发现高穹已经走到了门边,正在小幅度地跳跃,不满地看着他:“说什么呢?听不清楚,走不走?章晓在哪辆车上?”
秦夜时认为自己和高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所以他确实无法和高穹沟通。他对高穹这种没眼色的行为十分鄙夷,愤愤哼道:“把镜片放下来!你怕别人看不出你是谁吗?”
看着高穹上车之后,秦夜时也跟上了车队。车队的最后一辆车是医务车,原一苇在里头。他等到前面的所有人都上了车才快步跑出去,直接跳上医务车。原一苇守着车门等他,见他跳进来才关。两人没有交流,因而车里的医生护士除了觉得奇怪之外,也不好再说什么。
毕竟是秦主任的弟弟!——车子里的其他人以眼神这样交流。
车队缓慢离开了博物馆,驶入车流滔滔的街道之中。
车队离开博物馆之后的几分钟,宁秋湖接到了电话,是负责盯梢的人打来的。
“他们已经出发了。”宁秋湖说,“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大家做好准备。”
三号仓库位于郊区,离开市区之后需要穿过一段二级公路,随后再继续转上另一条高速路,继续前进才能抵达。管委会手底下的几个机密仓库的位置,方稚之前在活动的时候就已经从管委会高层那里窃取到了,宁秋湖展开简陋的地图,跟参与这次任务的人再梳理一遍行动的所有内容。
这条二级公路周围比较荒凉,原本有民居,但由于最近大兴拆迁工程,因而多出了许多无人居住的废旧楼房,连野狗都少见了。
此处就是动手的地方。
“我们的目标是陈氏仪和陈氏仪的管理员。”宁秋湖说,“管理员肯定会和陈氏仪在一起。会长给大家看过陈氏仪的图像,它很小,而且陈氏仪里头最重要的是原型机,其余的量产机倒不是特别重要,因为用不了。所以我们认为,所有的40 陈氏仪,包括最关键的原型机在内,肯定就在管理员章晓身上。因此,我们的目标可以简缩为一个:找到章晓,抓住章晓。”
“他是陈氏仪的管理员,会不会是个比较厉害的向导?”有人提出了问题,“警铃现在出色的向导不多,如果抓住他,我们是要把他吸纳进来么?”
“这个我不知道。”宁秋湖冷淡地说,“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这不是你应该了解的事情。你只要记住我们的目标就可以了。”
问问题的人脸色顿时变差,但他还没发作,另外的人又紧接着提出了问题:“宁哥,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稳。方稚被他们抓过去,他会不会已经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危机办?而且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有所准备,车队这样大摇大摆,说不定是引君入瓮的诡计。”
宁秋湖点了点头:“但除了在这条路上,我们再没有其余的机会接触陈氏仪了。陈氏仪从文管委转移到三号仓库的这段路途,是我们警铃协会复苏以来最接近陈氏仪的一次。我们一定要抓住机会。”
他说话明确,强调了目的,同时也稍稍鼓舞了士气。有不少人随之点头。
有个突兀的声音从身边传出,吸引了宁秋湖的视线。
“宁秋湖,你只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撑死不过是华南分会的一个会长,摆什么谱?一副自己才是会长的架势……”
有人拉了拉说话者。他很年轻,看向宁秋湖的目光里隐含着愤怒和不甘。
宁秋湖眯起眼睛看着他。这是一个向导,精神体是一只挺可爱的知更鸟。他对鸟类没兴趣,因而看着这个人也没有丝毫胃口。
“你认为我像会长?”他笑了笑,“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我自己从来没这样讲过,是你先提起来的。我确实不过是一个小会长,但我同时也确实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会长既然把你们指派过来,你们就必须听我的话,完成任务,达成目标,就够了。我不需要你们认同我,也不需要你们拥戴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塑料瓶子。瓶子是透明的,能看到里面都是一颗颗的药片。
“而且,你们不想吃饭吗?”宁秋湖压低了声音,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那可都是管委会的士兵,是危机办的人,可以说是哨兵和向导人群里最强的一批。你们不想尝一尝他们的精神体么?”
他把药瓶旋开,放在了地图中央。
参与行动的人里面,有周影那边的人,也有站在他这边的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发出了细细的笑声,随即伸出手,从药瓶里倒出了一颗药片。
“之前成功融合过精神体的人才可以吃。”宁秋湖提醒,“从来没做过这件事的,就不要在这里尝试第一次了。万一出现排斥反应,我们没办法救你,反而会搞砸任务。”
陆陆续续有人取走了药片。其余保持沉默的人纷纷以复杂的眼神盯着宁秋湖,方才质问过宁秋湖的年轻人再次愤怒地开口:“宁秋湖!会长已经明确说过了,在非必要的时候,不能再杀人!”
“现在就是必要的时候。”宁秋湖收走了药瓶,冷漠地看着他,“我是负责人,我说有必要,那就是有必要。”
他自己也吃了一颗,像是倦于再讨论,挥挥手让各人散了,分别守定自己负责的区域。
几十个人很快分散,消失在公路两旁的废楼之中。
宁秋湖一个人坐在某堵矮墙之后,开始安静等候着车队的到来。服下的药片可以极大地提高精神体的活动频率,他现在觉得非常兴奋,跟每一次服药之后的反应是一样的。因为兴奋,他曾经吞食过的无数精神体开始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吵嚷起来。
因而这时刻往往会让宁秋湖觉得兴奋且痛苦。
它们各自携带着回忆,一会儿是极端的恼怒,一会儿是极度的快乐,令他如在水火之中饱受煎熬。
因为此时此刻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他开始一点点地梳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回忆。
在警铃协会的帮助下,有的人在剥离精神体之后并不会马上死亡,但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往往会出现各类精神障碍的症状。失去了精神体,就等于失去了精神世界的平衡,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剥离”就可以彻底解决的。宁秋湖吃过几个这样的精神体,这种精神体的特点是,因为被“剥离”的时候是自愿的,他们的情绪平静,记忆非常非常完整。
和这些人不一样的是,在战斗中、在突袭中吃下的精神体,他们的记忆是破碎的一截截,但也往往是最强烈的一部分。宁秋湖一直记得,在吃下陈宜的羚羊之后的一个多月里,他常常受困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哀痛和后悔之中:他怀念着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
她是陈宜的妻子,在819事件中消失了。
类似的记忆挺多。宁秋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吃过多少精神体,但在那些人死去的最后一刻,他们最强烈的记忆,往往都和各种各样的爱有关。
失去亲人或爱人是这样痛苦的么?
宁秋湖不清楚真实的感受。大多数潜入他头脑里的情绪都达不到陈宜的烈度,它们和他始终隔着一层,模模糊糊,感受并不十分真切。
林小乐吃下钟妍的精神体之后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钟妍的情绪十分强烈,严重影响了林小乐自己的精神。但宁秋湖已经习惯了,所以他不会再轻易地为这些来自他人的情绪而起伏。
他想了一会儿,试图回忆,但确实一点儿想不起自己第一个吃的是什么了。太多了,太冗杂了,虽然自觉情绪没有受到影响,但有时候记忆确实会有点儿混乱。
宁秋湖慢慢叹了口气。那些都是不需要的,他对自己说。要想成为更强的哨兵,那么那些全都是不需要的。
时间很快过去,闭目小憩的宁秋湖突然翻身起来,释放出一丝精神体的力量,随着风向飘往警铃协会的人藏身的各处。
车队来了。
宁秋湖何其敏锐,他发现在车队之中,有一个他很熟悉的精神体力量。
是那群麻烦的蜘蛛。
不久前在方稚留下来的资料里查询周沙的信息时,宁秋湖看到了周沙的伴侣申请。
周影进入系统的时候,周沙和原一苇刚刚提交申请,还未获得批准,但周沙的“伴侣”一栏上,已经显示出了“申请中”的字样。而在这三个字之后,还有周沙伴侣的身份证号和姓名。
宁秋湖完全是出于好奇,他继续查阅了周沙伴侣的信息。
看到照片的第一眼,他就立刻认出了原一苇。
系统里,原一苇登记的精神体是蜘蛛,也和宁秋湖的印象完全一致。
虽然想找周沙报仇,但是碍于周影和周沙的关系,宁秋湖现在不可能贸然下手。
既然周沙不行,那就找原一苇吧。
反正都是一家人。宁秋湖心想:让周沙先痛苦一阵再对她下手,不也是一样的么?
他心情突然愉悦起来。这愉悦来得有些怪异,但宁秋湖对自己情绪的突兀变化已经很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