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什么书?”他问。
“尸古的资料。”袁悦盯着手上的平板,头都没抬,“你看你看,这里说了,‘屋储尸古,夜有游魂往来,人犬俱惊,不得安宁’。”
他紧了紧披着的褥子,低声说:“其实有尸古记载的不止这一本,我这里存了不少。但是提到红龙珠的确实只有宋朝那本《庭中异物琐记》(*)。那个什么高人肯定也看过这本书,可那就奇怪了,这本书可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我知道凭着国博的员工证倒是可以借,但也不能外借,只能在馆内借阅。听说现在可以直接用电子仪器看扫描件了,可扫描件虽然方便吧,但就是没有纸书那种感觉,阅读的感觉,你懂吧?难道那人也去过北京,去过国图的古代文献资料库?”
没听到回答,袁悦抬头一看,发现秦夜时就着趴在床上问自己问题的那个姿势,已经闭目睡着了。
袁悦是夜猫子,他没想到秦夜时比自己年轻,居然还扛不过自己,顿时对他十分失望。
但旅途劳顿,十二点过后不久,袁悦的倦意也上来了,扑通一下躺在沙发上,立刻落入睡眠之中。
马世明的山庄虽然安静,但灯火明亮,防盗监控设备十分完善。
因为今天有贵客留宿,因而深夜里也有保卫人员牵着狗在庄园内部巡逻,手电筒的光线四处晃动。
在黑沉沉的寂静之中,突然传来水滴落地的声音。
袁悦一下就睁开了眼睛。
他的睡眠向来很浅,一点儿响动都能让他醒来。但那水声似乎有点儿远,只有一声,袁悦睁着眼睛,在窗外模糊的光线里辨认着自己身在何处。
下一刻,他猛地坐了起来。
“秦夜时!”他低声喊道。
“在。”
秦夜时也同一时间从床上爬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的那头狼獾已经从他身上腾空而起,无声落在地上,在一团饱满漂亮的雾气里显出毛乎乎的形体来。
“是什么……?”秦夜时小声地问。
袁悦摇摇头:“不知道。”
毛丝鼠从他掌心钻出,甫一接触空气便浑身炸开了毛。
一股强大但异常诡怪的精神体力量笼罩在马世明的山庄里。它体积庞大,恶意满满,竟直接把秦夜时和袁悦同时从睡梦中惊醒了。
——
*顾绣:顾绣又称“露香园顾绣”,中国传统刺绣工艺之一。它是以名画为蓝本的"画绣",以技法精湛、形式典雅、艺术性极高而著称于世,收录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中。(百度)
*许竟:字百安,明朝诗人,因作品无文采无灵气,传世极少。许竟屡试不第,三十岁时愤而焚烧家中所有藏书,浪荡江湖,又因为有大量“许百安力大无穷”“袖藏灵蛇”等特殊记载,后世不少研究者认为许竟极有可能是一位无心向学、只想闯荡江湖的哨兵或向导。
*《庭中异物琐记》:宋朝文人马文明编撰,收录江淮当地民间传说,多为民间白话短篇,是宋朝白话文学代表作之一。该书内容为一位落第文人所著笔记,其庭院中夜夜出现异物,化为精怪,假托人言,嘲古讽今。红龙珠记载出自本书《柳二哥休妻》。
第49章 尸古(2)
力量的源头距离他们不远, 但不在他们居住之处。
秦夜时是危机办出来的人, 立刻示意袁悦不要动,他去察看情况。
“我们一起去。”袁悦谨遵哨兵和向导共同行动的规定, 无视秦夜时眼中无声的抗议, 和他一起走出了房间。
别墅里十分安静, 佣人都休息了,只有走廊和楼梯上有照明的灯光幽幽亮着。
“是一个哨兵。”秦夜时低声说。
袁悦也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 这股怪异的力量来自一个肉食性精神体, 而与它的强大和怪异相伴的,还有一种令人反胃的恶心感觉, 像是有人用脏乎乎的大手在你胸膛里挖了一把, 你浑身都觉得疼, 觉得黏糊糊地难受,气都喘不上来。
和他相比,秦夜时显然更加不适。两人已经走到别墅的门口,开门之后, 那股巨浪一样的无形气息打着卷儿往他俩的脸上扑过来, 秦夜时脸都青了, 但仍挡在袁悦面前。
袁悦看得出他实在难受。这种充满恶意且怪异的精神体力量无论对谁都是很大的负担。两人出发之前根本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身上没有携带武器,也没有隔离防护器。他拍了拍秦夜时的肩膀,示意他退一步,随即手一扬,把毛丝鼠往外面扔了出去。
那只不过拳头大小的毛丝鼠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 毛发被刺激得根根竖起,尖细地叫了两声之后,突然嘭地一下膨胀了。
它最终化成了一头和这别墅差不多大小的巨鼠,但身躯的重量仍旧和之前一样,落到地上的时候几乎毫无声息,只扬起了几片浮尘。
秦夜时目瞪口呆,它的狼獾也目瞪口呆。
别说狼獾一口吃三个了,这巨鼠一口可以吞下五头狼獾不止。
秦夜时的狼獾不太擅长变化形态,且因为它本身足够魁梧,平时也不会觉得低别的精神体一头,但眼看着这毛丝鼠在自己面前发面似的涨起来,它口中呜呜做声,竟是有些退缩了。
秦夜时连忙振作精神。他发现携带着强烈恶意的气息完全被毛丝鼠隔绝在外,自己的周围都是袁悦精神体温暖平静的力量。他很快松弛下来,欲呕的反胃感觉消失了。
“虽然不是战斗型,但它也可以帮上点儿忙。”袁悦说,“走吧。在前面。”
两人和一鼠一熊小心谨慎地穿过花园和草坪,往山庄前端的别墅走去。恶意的源头似乎就在那里。
毛丝鼠跟在他们身后,不时低头,巨爪轻抚狼獾的脑袋和耳朵。
正值班巡逻的保卫人员从另一头跑过来。他们看不到毛丝鼠和狼獾,急急地问两人怎么了。
秦夜时正想说话,袁悦拉了拉他的衣角。
面前就是主人家居住的别墅,恶意源头就在别墅里,十分清晰。
袁悦斟酌着语句,将要开口的时候,惊觉身周忽的一空,方才沉重又可怕的恶意瞬间消失了。气息散去得太过突兀,一直处于防卫和戒备状态的毛丝鼠也愣住了。袁悦动了动手指,接到指令的毛丝鼠立刻缩成拳头大小,啪地落在狼獾头顶上,歪着脑袋很是疑惑。气息就这样遁去了,如同它出现的时候一样诡谲。
“出来散步。”袁悦立刻改口,“没大事。”
那几个保卫人员将信将疑,秦夜时还想说什么,已被袁悦拉着往回走。
“别轻举妄动。”袁悦低声说,“马世明为什么一定要请我们住在他家里?这合规定吗?”
秦夜时说不出话,他盯着袁悦的手。那只瘦的、白的、微凉又温热的手,正抓住自己的手腕,拉着自己往前走。
袁悦的手也很好看。秦夜时这时候知道自己是不能说这些话的,怪里怪气,讲出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那我们就这样回去?”他问。
“嗯。”袁悦拉着他大步地走,“明天见到马世明就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了。”
他怀疑恶意的源头可能是马世明家里的人。这可不妙,马世明是要对付他们?可他们也没什么可被对方谋取的。问题是他和秦夜时并没有任何要在这里打上一架的准备……也不一定就是打架——袁悦安慰自己,说不定马世明只是有什么事想要求他们帮忙。乱糟糟地想了许多,袁悦回到房间里,第一件事就是给应长河打电话。
电话把应长河从沉梦里扰醒了。他叮嘱袁悦和秦夜时,不管马世明说什么,尽量周旋,先搞清楚他的目的。
目前也只能这样了。袁悦对门楣上那块尸古耿耿于怀,从行李里翻出一堆黄表纸,写上了古里古怪的字,用透明胶粘在床的四周。粘完了,他爬上床,示意秦夜时给他让个位置。
秦夜时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结结巴巴:“跟、跟、跟我睡?!”
“一起睡一起睡。”袁悦很快躺了下来,和秦夜时并排,“这地方有邪气,我觉得我们要谨慎一点。你别走!”
秦夜时看看床尾地毯上蜷成一个圈的狼獾,又看看床头小灯上正在梳毛的毛丝鼠,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袁悦要跟他睡觉了。
他哆哆嗦嗦地躺回原来的位置,从床头抓起糖丸,又要吃。
“这东西好吃吗?”袁悦问,“你吃这么多,没副作用吗?”
秦夜时就不好意思开盖了:“不好吃啊,可是不吃没办法吧……你,你睡太近了。”
“你现在又没有反应。”袁悦说,“就算你想那什么,我也不可能让你那什么的。”
秦夜时:“为什么?”
袁悦:“我没有反应。”
他指指自己被子下面的身体,为了表示可信度,又指指自己的脸:“体温没升高,瞳孔没放大,心跳也不快。你放心,咱俩都没事。”
秦夜时暂时放心了,迅速放好药瓶子。他也不喜欢吃糖丸,是药三分毒,自己每天这样吃,可以说是非常不健康了。
两人躺了一会儿,各自无言。秦夜时胸膛里怦怦震动,奇怪极了:他确实没有流鼻血,这说明他没有出现初级性反应——可是他耳朵里能听到自己脉搏搏动的声音,咚咚咚咚,嘭嘭嘭嘭,那么响,擂大鼓似的。
袁悦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睡意被刚刚那件事一吓,完全没了踪影,于是干脆连接网络,搜索马世明的八卦。在来之前他们已经了解了不少马世明的事情,但对他的花边新闻倒是一点儿都不熟悉。马世明长相周正,颇有风流的资本,但八卦却不多,他搜索出马世明结婚时的照片,眉毛立时一跳:“马世明老婆好漂亮。生的是龙凤胎……噢,可惜,儿子病死了。”
秦夜时被自己的脉搏声弄得心烦意乱,听袁悦在那儿唠叨便想跟他搭话。他抓抓下巴,想好了一个话题,抬头时却看到袁悦一截胳膊露在外面,被床灯照亮了。一片光就这样覆盖在他的手臂和手背上,那光是毛绒绒的,是完全没有防备的,软又亮的一片。
想摸一摸……秦夜时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然后立刻把自己吓坏了。他掀开被子滚下床,木木站了片刻,弯腰从行李里翻出自己的白噪音耳机,想用这种声音来让自己平静。
袁悦认出了他的耳机,是目前市面上最贵的一款白噪音耳机,售价十几万的头戴式,他知道,但没见过实物。
“你的白噪音是什么?”袁悦好奇地问。
袁悦一跟他说话,秦夜时立刻又不想戴耳机了。他连忙回答:“书页翻动的声音,我自己录的。”
“我听听?”袁悦顿时来了兴趣,把他的耳机拿了过去。
耳机一罩上,周围的所有声音果然全都消失了,质有书页轻缓翻动的声响响起。那声音不是在耳外的,倒像是藏在耳朵里,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极轻地挑拨着听觉神经。翻动的频率不快,像是翻书人一边阅读一边翻动。翻书之人非常小心,先拈起一个书角,手指指腹擦过页面时发出很轻的沙沙声;随即手指滑动到书页下方,掀开书页,从右向左摆下去。纸张扇动的脆响一声声钻进耳朵里,袁悦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被这动作惊扰的风声。
他忍不住笑了:“好厉害的耳机,跟几百块的完全不一样。”
秦夜时喉结动了动,咽下一点儿迅速分泌的唾液。袁悦笑着的时候挺好看的,他想,不过他是从哪个哨兵那里听过几百块的白噪音耳机?
这念头顿时就让他不太痛快了。
第二天,马世明一早就来到了楼下等候两人。
他四十来岁年纪,保养得宜,看起来很年轻,西装包裹着的躯体仍算得上结实有力。
三个人吃了早餐之后马世明才把他们领到自己住的地方。他告诉秦夜时和袁悦,女儿在国外读书,家里只有他自己,平时亲戚来往也不多,难得有在家里住下的客人,他非常高兴。
秦夜时刚刚吃得很饱,虾饺一个个扔进嘴巴里的时候他想起了高穹那个无理的要求,觉得高穹十分可怜,遂决定离港时给他买几包速冻的回去吃吃。
马世明知道他俩来这里目的非常明确,没有浪费时间闲谈,很快拿出了祖传的葬玉。
袁悦和秦夜时都大吃一惊:太多了!
《吉祥胡同笔记》里所记载的是马永都当时为了治病求玉的事情,至于求得数量究竟是多少,欧庆是不可能知道的。马世明捧出来的葬玉足足装满一个箱子,一个个嵌在铺了锦缎的小绸盒里,混七杂八地放着。袁悦拿出手套戴上,先打开一个盒子:是玉晗;再打开一个盒子:是玉塞;第三个盒子,又是玉晗;第四个,是压脐……
马世明甚至没有分类!袁悦心里头的困惑越来越浓了:这一大箱子混乱的玉,不分类别,不分朝代,完全无法看出马世明是个爱玉之人。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问,马世明主动说:“外面都说我爱玉,其实我不懂玉,也不识玉,但我喜欢买玉。”
他指了指脑袋上头:“我阿爸甚至不喜欢玉,但他也要买玉。我爷爷是爱玉的,他最爱这种葬玉。”
袁悦点了点头。难怪他连尸古都不懂,竟然直接在门楣上嵌了一块邪玉。
“高人曾说过,这些葬玉里有宝气,我们马氏血脉每逢不惑及花甲年,必有血灾。血灾只能用蕴含宝气的玉来化解。”看到袁悦一脸不信,马世明耐心解释,“葬玉很多人都以为是邪玉,但不是的。葬玉里有宝气,是天地人共化的灵气,经过法阵摆布之后就能散出来,非常有用。”
袁悦将信将疑。他小声地给秦夜时解释手上几种玉的区别:“这是玉晗,下葬的人含在嘴巴里的。这个压脐,是专门压在肚脐上镇尸气的,也有人说可以促仙化,都是传说。这个玉握则要握在手里,手上有物什,一是孝敬鬼神,二是心里头就定了,不慌张。”
秦夜时没戴手套,他看着袁悦一个个给自己解释,连连点头,听得十分认真。
“你们要这么多玉,真的能起死回生?”
马世明双眼一亮:“那是真的!我爷爷当年重病,如果不是高人指点用了这个方法,我们马家也不能富贵到这个时候。”
“我们想看的是那几枚从汉墓里头出来的葬玉。”袁悦单刀直入,“麻烦马总了,我和同事要仔细看看这些……”
他话未说完,马世明突然合上了箱子的盖,顺带把袁悦刚刚找出来的一枚汉制玉晗也抓了回去。
马世明脸上仍带着笑,是商场上要进行谈判的时候那种审度的笑。
“袁先生,秦先生,玉不是不能给你们。我支持祖国文物事业,这些都有历史价值,我懂的。”马世明笑道,“我本来就打算把那几块玉送给你们。这些玉我现在也用不上了,能贡献给国家,我很高兴。”
袁悦脑筋一转,立刻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你想我们帮你做什么?”
马世明没有绕弯子:“我要一个二六七综合医院的永久床位。”
得知马世明的要求之后应长河也非常惊讶:“要床位做什么?睡觉?”
“他妻子。”袁悦说,“他妻子是一个患有精神障碍的哨兵。”
昨天夜里他们感受到的那股强烈而令人心生不适与憎厌的精神体力量就是从马世明妻子钟妍身上逸散出来的。
钟妍和马世明是大学同学,自由恋爱后结婚。马世明的父亲虽然很想让马世明和生意伙伴搞家族联姻,但马世明非常固执,他悄悄地和钟妍领取了结婚证,事成之后才告诉家人。马家在福建、广东各处都有产业,钟妍生病之后马世明把她安置在香港这边,想给她治病。
他笃信当年马永都那位高人的神通广大,殷殷地去找高人的后代。高人的后代也是个高人,果然指点了他。
马世明家里有两块尸古,分别嵌在两栋别墅的门楣上,在袁悦眼里,可以说整个山庄都被邪气笼罩得严严实实。
尸古是小高人给的,说是“红龙珠”,能镇住钟妍的煞气,守住马氏集团的财气,有了这两块连葬玉都不需要了。马世明信了几年,但钟妍近段时间越来越不对劲,他不得已,才寻求别的方法,然后打听到了专门收治特殊人群的二六七医院。
二六七医院的床位不难拿,但马世明想要的是特殊病区的永久性床位,这种床位只特供老干部,普通人即便再有钱也是拿不到的。马世明了解了二六七医院的情况之后便想把钟妍送到医院,一直安置到她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