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有人冲进来把他带走。此时此刻就算高穹惧怕这个科考基地里的人, 但也无计可施,只能紧紧抱着那人的手, 生怕他会说出一模一样的“这个不行了”。
被打了镇静剂之后, 他终于睡了过去。醒来后已经是两天之后,他房间里出现了另一个小孩, 那三个幸存者之一。高穹这才发现他虽然黑发黑眼, 但是不会说中国话。
两人鸡同鸭讲地嘀咕很久, 倒像是沟通交流完全无碍。
片刻之后,幸存者中的最后一人也走了进来。他神情怪异,缩着肩膀。高穹立刻看到他肩上悬着一片轻雾,那轻雾之中隐隐有一个浑圆的形状, 缓慢浮动。
很快, 高穹被人带了出去。
穿过走廊上的研究人员, 他发现这些人眼里都带着笑,温柔且热切地看着他,和之前的冷漠完全不一样。懵懂之中,他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然后有人给他放了一个短片。
短片里是一个充满活力的高鼻子俄罗斯男人,他被称为“种子”。他是陨石坠落之后第一批靠近陨石作业的工作人员。一切都很偶然, 半个月之后,他妻子惊奇地发现丈夫身边多出了一头白熊。
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之后,这个“种子”被迎接进科考基地。他受到所有人的欢迎,每一个人都热情地去拥抱他,笑着称他为“奇迹”。短片里的男人意气风发,他的白熊在冰原上奔跑,飞扑到工作人员身上,亲昵地蹭来蹭去。
短片不长,但感染力很强,播完之后有人告诉高穹,他身上的那片白雾就是白熊,或者是别的任何他喜欢的动物。只要他愿意,那轻雾将能化成他最忠实最可靠的伙伴,永远陪伴在他身边。靠近他的人正是在电梯里发声的女人,神情温柔可亲:“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年幼的高穹立刻想起了他去动物园时看到的那头狼。
在这个世界,基因复原技术已经迅猛发展,继恐龙之后,越来越多的史前生物被顺利复原。但它们并不适应现在的环境和气候,空气里的微量物质随时都肯可能杀死它们,它们只能生活在保持着绝对平衡的场所里。复原技术除了应用在科技领域之外,近年也渐渐受到旅游观光业的欢迎,在广阔的森林或草原里安置几头史前生物,就能成为相当有噱头的游乐项目。
在高穹生活的城市里有一个动物园,动物园里恰好有一个史前生物馆专门饲养这些强大却脆弱的生命,在高穹唯一一次踏足动物园的那天,他在馆里看到了一头狼。
带队的老师惰于解释这狼的姓名来历,只让他们随便看看。高穹趴在玻璃上,没有注意别的小孩特别喜欢的恐龙,一直盯着距离自己最远的那团灰白色皮毛。狼非常安静地趴睡在巨大的石块上,周围蹦跳的小人儿和它身边扑腾乱飞的东西都没能引起它的兴趣。
史前生物馆里有和动物亲密接触的活动,高穹荣幸地被抽中了。他走入那个特殊的通道里,对其他动物不屑一顾,直接跑向那头灰白色的大狼。狼很疲惫,一直趴在大石头上。它的牙齿脱落了,前爪上锋利的指甲也被磨平:工作人员告诉高穹,这是一头很老的恐狼。
高穹错听成了“恐龙”,连忙纠正:“它不是恐龙。”
时间很紧,那人不再解释,示意他赶快触碰。高穹胆战心惊地从通道的小窗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头狼的皮毛。温暖,松软,但没什么活力。狼抬起头看了看他,舔舔舌头,再没有其他动作,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触碰,惹不恼它,也无法打扰它的睡眠。
短暂的接触就这样结束了。高穹随其他人一起离开,恋恋不舍。动物园里最冷清的是标本馆,标本馆里专门有一个区域放置灭绝动物的标本。那里人少,高穹拿着布嘟嘟布丁和面包独自晃荡。灭绝的生物各种各样,大到雪豹,小到毛丝鼠,原本是天敌的彼此都僵硬地拥挤在一块不大的位置里头,摆出各种造型。高穹看到了角落里一只小小的偶蹄目动物。
“小鹿!”他高兴地指着那动物叫出声,但没有人应和。
那动物面前的标牌上写的却不是鹿字,高穹只认得第一个是叶,后面那字与“鹿”有些像,他却不晓得是什么。
那头小小的“鹿”在塑料草坪上奔跑,前肢曲起后肢立在地上,贝壳般的耳朵被光线照得几乎透明。
高穹愣愣看着。他觉得这“鹿”很漂亮,说不出哪儿最好看,但就是漂亮。它一定是一只快活的鹿——高穹心想,哪怕从这个凝固一般的姿态里他也能感觉到“鹿”的高兴。
被问到“最喜欢什么动物”的时候,高穹在“鹿”和狼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回答了一个字:“狼。”那人就告诉他怎么才能凝形,叮嘱他一定要时时刻刻不断地去想自己所触摸到的那只狼的模样,回忆它皮毛的手感和它身躯的温度。
那狼就这样,一天天越来越清晰。
它比寻常的狼矮,也稍胖一些,下颚骨十分发达,利齿尖长,不怒而威。起先还只是一团在轻雾中浮沉的形状,慢慢地,它伸展开了,颗粒般细小的轻雾融入那团混沌不清的形体之中。狼有了四肢,有了尾巴,然后某天在睡梦中,高穹听到了它细小而犹豫的呜呜声。
他立刻从床上坐起。不知何时跑了出来的狼在他的床头蜷成一个毛乎乎的圈,察觉到起身立刻不开口了,直起脑袋看他。
高穹抱着他的狼冲了出去,他万分兴奋地冲每一个他看到的人大喊:“看到了吗!它!我的狼!我的狼!”
他跑下楼梯,跑过那些透明的方正小窗。极昼的最后时刻就要过去,极夜即将来临,大陆远处的地平线上残余的一线日光正在缓慢消失,高穹跑得很快,他稀薄的影子在白色的墙壁上一闪而过。
“我的狼……我的狼它出来了,它特别完整,特别漂亮!”高穹抱着那头狼,奋力举高,“我可以回家了是吗?我可以回去了,你答应过的。”
面前年轻的女研究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仍旧用温柔但没任何感情的声音对他说话:“那我们先检查一下吧?”
高穹始终没能回家,他一直都在通天塔里住着,小时候甚至不能离开塔身一步。
他每周都要做许多的检查,抽血化验,或是接受繁杂的询问。他的狼被称为精神体,他们严禁高穹给狼起名字,无数次跟他强调那不是宠物。高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获得了那个俄罗斯男人的称号:种子,通天塔里的人叫他“种子二号”,他的房间标牌上也贴着同样的两行字,中英文各一。
短片里没有说到的是,第一个“种子”在进入通天塔之后没有多久,他的白熊就发生了变化。那头魁梧的熊长出了蜥蜴的尾巴,白色的皮毛变得浑浊不堪,背脊上甚至冒出了数支怪异的手爪。
从接近陨石到发现白熊,19 再到白熊变异,前后时间不过一年。
白熊的变化也引起了“种子”的变化,他狂躁不安,嗜血嗜斗。白熊消失的那天,人们发现他也死了。
和高穹一起过来的另外两个孤儿也没有坚持到最后。高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兔子和狞猫发生变异,两个人的行为也越来越怪异。
虽然精神体变异了,但他们并没有被放弃。那个不会说中国话的男孩子被划为重点实验对象,他在不间断的刺激和药物作用下终于精神失常,而他那只小而白的兔子也变化成了异常狰狞的古怪形态。作为对比试验组成员的另一位没有接受任何刺激和药物作用,但在白兔消失之后的一个月后,他的狞猫也死了。
高穹看着穿着防护衣的人把尸体搬走,不由得紧紧揽着自己的狼,却止不住发抖。
随着他长大,随着学习的操纵技巧越来越多,那狼也越来越灵活迅猛。他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出不去了:他是通天塔里的第二个“种子”。
没有人对陨石内部有什么东西感兴趣,他们只是需要这些孩子到陨石内部走一圈,接受辐射,再观察辐射对他们身体的影响。但只培训一个种子,又显得代价太大。
遇到梁君子那天,高穹和他的狼恰好完成一次冰原训练。
他看到了熟悉的车子,以及从车子上下来的、裹着厚厚羽绒服的十几个小孩。
高穹的脑袋里嗡的一响:这些都是试验品,和当年的自己完全一样的试验品。
他们全是孤儿,被人从这个科考基地的五个合作国家中挑选而来,身体强壮,充满活力。离开熟悉的环境,搭乘飞机跨越万水千山,又走上能够破冰的沉重船只,最后抵达010基地,抵达可怕的死亡。
高穹还没动,他的狼就奔了出去。
和孩子们一起从车子上走下来的还有一位身着010基地制服的年轻人,他戴着一副眼镜,面容英俊但十分冷漠。瞥见那头高高跃起并冲自己露出尖锐利齿的巨狼,他不闪不避,口中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
不过是眨眼的瞬间,一头长着尖长双角的羚羊从年轻人身上跃出,狠狠蹬开了那头狼。
孩子们吓得尖叫起来,车里头其余的研究人员立刻奔出,稳定住他们。
高穹大吃一惊,他的狼在雪地上滚了一滚,化成翻卷的轻雾潜入他身体里。那年轻人的目光也随之转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和高穹一起外出的是十几位强壮的保卫人员,此时纷纷笑起来:“没想到梁研究员的羊这么厉害。”
当天晚上,有人把年轻人带到了高穹的面前,为两人介绍。那年轻的男人叫梁君子,他是第三个“种子”,拥有一头强壮的藏羚羊。
梁君子从012基地过来,他是专程来为高穹执行生育计划的。
在高穹之后,其实还有十几批孩子被送到了陨石内部。他们无一例外的,不是当场死亡,就是因为精神体的变异而发疯。近二十年了,只有高穹一个人是完全健康和正常的。基地经过认真考虑,决定最后再执行一次试验活动,同时启动高穹的基因传播计划。
单单只有高穹一个成熟的“种子”是不够的,他们需要检验高穹的生育能力,需要知道他的后代是否也具有同样的能力。
梁君子给他解释完之后,发现他神情冷淡,便问了一句:“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为什么可以随便出入?”高穹说,“为什么不用你来执行生育计划?”
梁君子闭了闭眼睛,那张殊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些笑意:“你声音很好听。”
高穹:“……回答我问题。”
“因为我还有别的用途。”梁君子平静地说,“我非常宝贵,所以不能执行生育计划。”
高穹冷笑一声,释放出自己的狼。狼立在桌上,冲梁君子发出低吼。梁君子并不惧怕,反而问高穹:“我没有接近过陨石,你知道我是怎么拥有精神体的吗?”
高穹闭上了眼睛,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兴趣。
梁君子的声音略略压低了,他往前跨了一步,眼睛里闪着异样的狂热:“我小时候注射过你的血清。”
高穹大吃一惊。他的狼也猛地大叫了一声。
“010基地是保护和研究陨石的,012基地是研究基因和血液的,在北美洲大陆上,同样由五个国家建立。”梁君子音调平和,像是在说故事,“我和你一样也是孤儿,从小就进入012基地接受血液试验。当时你们刚刚接受辐射不久,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余两个人也出现了精神体。012基地选择了九个孩子,分别注射进三个人受到辐射的血液。除了我之外,其余人都死了。”
梁君子展开手掌,一头小小的藏羚羊从他手心立起来,缓慢踱步。
“我是因为你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他低声说,“我们是一体的。你的血清进入我的身体,我的血液就是你的血液,我的骨头也是你的骨头,我也是你的。”
他抚摸着高穹的头发和脸庞,低头要去吻他:“高穹,你不是种子二号,你是高穹……”
许久没有人呼唤过高穹的名字,他一个激灵,猛地窜起来就往梁君子脸上揍了一拳:“放屁!”
梁君子的眼镜掉在了地上。他捂着自己的嘴角喘气,发出嘶哑的笑声:“你不必怀疑,我早就知道你了……我对你的了解比世界上所有人都深,高穹,我们是一体的,你不能否认。”
高穹只觉得对方是个脑袋有毛病的疯子。
但他的生育计划直接由梁君子负责执行,他不能反抗。在这个地方,他若是反抗,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折磨,即便能逃离通天塔,也无法逃离这片无边无际的雪原。
南极大陆半年极昼半年极夜,基地里却很难分辨出昼夜之差,除非注视窗外景观。高穹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一扇窗,窗外就是茫茫雪原和天际。因为住得太高,他很少有机会见到陆地上行走的人和动物,因而每次能离开通天塔进行训练,他都十分珍惜。
梁君子开始执行生育计划之后,高穹最喜欢的活动也被禁止了。
“性功能和生育能力都没有任何问题。”梁君子看着手里的显示仪器,“所以你完全可以更加热情一点,完成任务之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
所谓的自由活动也不过是在通天塔内部他可以走动的两三层里上上下下而已。高穹闭上眼睛躺在长椅上,拒绝配合。
在一旁的房间里,有几个年轻的女人正一脸惊恐地看着高穹和外面的研究人员。
“你还有什么意见?”梁君子问。
高穹没有回答。
“他总是这样不肯说话吗?”梁君子询问身边的人。
“他一向不跟人说话的。”那人想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也不会跟他交谈。”
梁君子俯身低头,温和地对高穹说:“高穹,你要听话,我不想对你用药。”
高穹扭头不理。
他的狼蹦了出来,呲牙咧嘴地对梁君子大吼。
梁君子不为所动,仍旧轻声慢气地说:“你不做,她们就都死了。你做了,如果受精顺利,她们就能活下来。你人这么善良,看不得别人因为你而死吧?”
他话音刚落,高穹突然挥出一拳,正巧打中了他的左眼。
梁君子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他立刻摘了眼镜,但镜片已经碎裂扎入了左眼,左眼的疼扯动神经,他脑袋嗡嗡直响,只看到有血一滴滴从捂着眼睛的指缝中滴落下来。
高穹站在了地上,甩甩手。
“善良这个词从你口里说出来真令人恶心。”高穹咬牙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天和你一起来的小孩……一个都没了!”
梁君子疼得浑身发抖,被别人搀扶才勉强站起。他没有理会高穹,只转头叮嘱身边人,因为种子二号情绪过分激动,为避免伤及试验者,计划先暂停。
高穹再见到梁君子,已经是两周之后。
他左眼蒙着纱布,坐在高穹的房间里等待他。
高穹看到梁君子,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他怕自己害他瞎了。
“没问题的。”梁君子主动说,“只是视力会稍微变模糊一些,不会盲。”
高穹站在他面前垂眼看他:“你又来做什么?我不会跟任何人交配,不接受什么生育计划,滚吧。”
听到他把这种事情称为“交配”,梁君子不由得笑了笑。
“你的基因很强大,连我都能受影响。”梁君子低声说,“把强大的基因延续下去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么?”
“我这是不正常的基因,没有必要延续。”高穹冷漠回答,“你没有看到那些女人的表情吗?我是个怪物,谁会愿意跟一个怪物交配?”
“我也是怪物。”梁君子说,“我愿意和你交配。”
他说得飞快,脸上再次流露出狂热与痴迷。
“我早就知道你,早就了解你了。我喜欢你,不对……我爱你。”他笑着拉着高穹的手,但立刻被高穹摆脱了,“愿意为你付出一切,是真的。”
高穹只觉得毛骨悚然。
但在这毛骨悚然里头,又似是有说不清楚的惊讶掺杂着。
梁君子站起身,凑过去吻了吻他。
高穹察觉到他的嘴唇冰凉,且在轻轻颤抖。
“我这个人不错的。”梁君子小声说,“我的精神体是藏羚羊,和你的狼也不是不相称。”
高穹闭了闭眼。
他突然想起那只僵硬的,立在绿得晃眼的塑料草坪上的麂子。
好几年之后他才知道那是麂子,一种小小的,几十年前已经灭绝了的叶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