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次君无泪睡梦中被进出东厢房的仆役们忙乱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给吵醒了,不得不翻身,打了个哈欠再次进入梦乡。
本来就与对方莫不相识更无牵连,君无泪自然不会操这份无谓的闲心,浪费自己的同情心。只是最近他大概身体已经适应了老妖婆老掉牙的套路,神经仿佛也变得大条起来,心态好得不得了,白天居然一沾枕头就着,睡得跟只猪似的,但结果就是,造成了晚上的悲剧——失眠了。
最近他发觉,偶尔在半夜,会从东厢房传出低沉压抑的□□,似有若无,不仔细听根本无法察觉,但在寂静的深夜,却被无限放大了。
阵阵急促的喘息,伴随着无意识的呓语,虽然微弱,却不时冲击着君无泪粗线条的神经,会让他觉得心里莫名烦躁,说不出来的不舒服,翻来覆去的在床榻上烙煎饼,直到天亮……
此刻,院子另一侧的东厢房内。
憋了一肚子的魑女,一张粉颜透着铁青,眼中折射出刻骨的阴戾与不甘,直把自己精心保养了近百年的娇美容貌扭曲得不成样子,狠厉的眼风射向面前之人,恨不得要将其千刀万剐!
造成她失控暴怒的对象,正是如今被她囚禁在百药池中的男子!
那人披头散发,已憔悴得不成人形,一对琵琶骨被食指般粗的铁锁链对穿了吊在房梁上,腰部以下浸泡在黑漆漆的水里,上身青青红红不辨肤色,有的已经半愈合,有的还在渗血,有多无从辨认的奇怪伤痕,怵目惊心。
他身上两百余块骨骼曾被她用内力全部震碎后重接,五腹六脏更是被她兴致勃勃的从头到尾挨个儿玩了个遍,如今那人莫说站立不能,里里外外连一块好地方都没有!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随时就会倒下的人,却依旧面色平静,情绪丝毫不见起伏,那颀长的身体跟着晃动的锁链轻轻摆动,在青烟缭绕的药池里,姿态轻慢随意,一双桃花眼淡漠地望向窗外。
尽管隔着紧闭的窗门什么都无法得见,那人只是轻轻侧着头,傲然直挺的身姿,却透着绝尘般的飘逸,风骨铮铮,散发出一股波澜不惊的沉静,令人打心底生起一种肃穆敬畏之情,压根没让魑女讨到半分便宜。
此人的身体对药物极是敏感,性子却傲骨卓绝,诚然是魑女遇到的最为优质的‘试药人’,无论从视觉上的冲击还是对于耐受力而言,他的表现都极具观赏性,甚是可圈可点。
然而,这个一次又一次配合自己用匪夷所思的手段试药的人,也一次又一次令魑女尝到了深深的挫败感,甚至超过了从他身上获得的那种令自己激动得血脉偾张的成就感,很是过瘾,更是欲罢不能,使得她每一次下手都忍不住加重分量,甚至前几日让人在给他送去的流食中,添加了自己的得意之作——锯魂散!
锯魂散,顾名思义是一种撕裂神经、紊乱记忆的虎狼之药,从而达到最终摧毁人意志,癫狂崩溃的目的。
初期,服食者表现出食欲不振、肠胃衰弱、夜不能寐、精神萎靡。以头疼为例,最明显症状就是会感到脑子里像被一寸寸钉入钢钉一般,头疼欲裂,异常痛苦。
中期,则开始出现幻象,被激发出深藏于内心深埋的恐惧记忆,反复打击服食者的心智,令他陷入永无止境的梦魇一遍又一遍面对自己最厌恶的情景,逐渐丧失求生的意志。
后期,服食者往往困在梦境中出不来,身体和意志变得虚弱,但感官却异常敏感,因此能清晰感觉到就像有一把尖尖的锯齿,在一点一点地切割自己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煎熬。
魑女满心以为要不了多久,那人便会低下他高傲的头颅,果然据看守的仆役回报称对方陷入了深度幻觉,甚至会在半夜发出无意识的呓语,显然精神已经很是虚弱。
只是没想到,今早当她兴致勃勃的步入东厢房时,见到那人原本还剧烈痉挛的肌肉放松了下来,随后那张毫无血色、且大汗淋淋的脸就转向了自己,目光中带着明显的轻蔑。
“别忘了你我的约定……我不求你能善待他,但希望你会信守承诺。倘若食言,我必会让你付出代价,你应当牢牢记住。”
男子声音难掩虚弱,但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威胁之意,以及对掌控时局的自信。哪怕此刻,他浑身湿漉漉的,被穿了琵琶骨吊挂在百药池中,身姿依旧曼妙挺拔,分毫没有流露出本应有的落魄。
两名仆役依照指示,卷高铁链把男子从药池里拉出来架到一旁的藤椅上,打开钳制他双手的精密机关。一旦双手可以自由活动之后,男子便抬手,三两下扯掉用来缠绕在胸前,包裹伤口的纱布,露出早已伤痕累累的肌肤。
另有一人端着一个托盘垂首立在旁边,托盘上,一把精致的小刀泛着刺眼的光芒,旁边放了一个雪白的瓷碗,小巧玲珑,用来盛他的血。
男子看也不看那人,拿起托盘里的匕首,锋利的刀刃如银蛇在左边胸口一闪而过,温热的鲜血稍后喷薄而出,旁边立刻有人用小碗仔细接好!
他轻轻垂眸,任由心头热血缓缓地滴进碗里,一滴一滴,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声音格外清晰,鲜血落进无暇的白瓷里,鲜艳猩红,触目惊心。
屋内弥漫的血腥味愈发浓烈,只是他取出的血却日渐减少,原来只要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装得满满的一碗,如今,大半个时辰过去,也不过勉强小半碗。
……直到仆役手捧着好不容易盛满的药碗退出屋去,男子才直起了微微前倾的身体,捂住胸口,就再也支撑不住,瘦削的身形重重一晃。
伤口尽管已经重新裹上了纱布,但依旧不住往外渗血,很快就浸湿了前胸一片。他收回了落在门上的视线,眼里终于染上了一丝疲惫,失去体温的唇死死的抿住,似乎在抵抗着身体的虚弱。
魑女一旁冷眼看着,那人明明脸色这样苍白,额头满是豆粒似的大汗,却偏偏不肯昏厥了,咬牙强撑着,姿态却不卑不亢,根本不往她的方向看上一眼,只当她不存在,看得她心情大坏。
虽说是各取所需,这人自愿为自己试药,而自己则达成他的愿望,合情合理,显然也是一宗不亏本的买卖。两人并无间隙,自己也让对方吃尽了苦头,怎么说来她都是赚得盆满钵满,应该觉得得意,但阴戾狭隘如魑女,又怎甘心趋于劣势,即便对方不过获点口舌之利,也让她吞不下这等闲气。
刚才男子那番话已激得她气血上涌,加上他竟敢对自己这般漠视无礼,顿时令她火冒三丈,不得不出了这口恶气,凝聚了七成功力朝那人身上结结实实地拍上去!
霎时间,男子胸前不久前刚被接驳好的肋骨又一次被刚猛的力道给震断了,逼的他生生咳出一口血来,溅撒在漆黑的水纹上,好似一朵朵绽放的红莲……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魑女收回掌风,冷眼看着水里的人,脸上露出残忍而兴奋的笑意。
“……咳咳,你不会杀我的。”男子趴伏在藤椅上,艰难地扭动了一下头,痛苦的表情真实而强烈,他抬手抹去唇边的血沫,语气依旧很淡。
“哦?好大的口气啊!”魑女仔细观察着他脸部表情,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起伏都能给她带来极致的享受。
“可笑!我为何要听你的?只要是我想做的,从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止。”她脸上笑意更大,细柳样的腰肢微颤,像听了一则了不起的笑话。
“不,你别无选择。”男子重重的喘息,试图平复体内乱窜的气息,眼神中划过一丝轻蔑:“试药人必须出于自愿,否则血不纯,入不得药。我若死了,血中的药力便化为剧毒,你的容貌永远无法再恢复,一切前功尽弃。这个道理你自然明白,你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所以你输不起。”
“你——!”魑女憋红了粉面,猛的甩出一记鞭子,在距离男子不足半尺处落下,直把水面劈出一个豁口来,溅起黑色的水花!
“好,好,好!你真是了不起!”
一叠声说了三个好字,魑女脸色由红转黑,一张少女般完美无瑕的脸庞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小的裂痕,如一条条扭曲纠缠的小蛇,原本雪白的肌肤也突然变得干枯,失去原有的娇嫩与弹性,浮现出一层土黄色的死气。
她的眼角、眉梢和嘴角都因皮肤的下坠出现了明显的皱纹,肌肤下青黑的血管若隐若显,一副漂亮的皮囊瞬间变成了被风干了的土坯,泛黄的皮屑如雪花般唰唰飘下,样子十分可怖!
“啊——不,不!我的脸!快来人啊,把肌研水取来,快去,快!”魑女掩面嘶叫,声音尖利刺耳,整个人披头散发的,宛如从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折腾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在众人手忙脚乱之下,魑女总算恢复了冷静,脸上裹了一层黑纱,神情凶狠而不甘。
她紧紧盯着斜靠在藤椅上的人,咬牙切齿的问道:“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男子低垂着头,似乎耗尽了力气,半天没有开口,直到失去耐性的魑女第三次冲他吼叫后,才略偏了一下头,但没有看她,目光淡淡的落在紧闭的窗框上:“他……可还好?”
“哼,比你好了不知多少,你有这份闲心还不如担心你自己吧!”
“……他身上的血蛊,你可有把握?”他的脸上,含着隐隐的欣悦。
“笑话!我若让他三更死,阎王爷不敢提前收他的小命!”
他扬起唇,似有思愁:“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想做什么?”魑女疑惑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一时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男子抬起头,脸色苍白如雪,眸子比黎明前的夜色更为黝黯,沉默而悲悯,气度冷漠得浑然不似真人。
“请你,让我……见他一面。”
魑女看得心里一突,原来觉得这个男子漂亮的眼眸,总是萦绕着迷离的情意,眸顾眄之间即是风情,似乎是一个与世无争,与兵火无涉的画中人;如今看来,他的眼神,蒙着一层萧瑟的清冷,倒像是在他摇曳心神的俊美表象下,掩映的是一个苍老的心,早已从丰盈走向了枯寒,剩下千疮百孔的荒凉。
然而,这副容颜……注定能解她的毒,却解不了他自己的毒;如此执着,如此癫狂,注定遭苍天嫉恨,不得善终。
哪怕当真被他熬过了此难,也不会是如今这般谪仙一般的人儿了,再也不是了……
“好,便如你所愿,我答应你,让你们见上一面。只是,你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魑女将心头的异样感敛去,脸上浮现如猎隼盯住猎物般的笑容,眼中射出嗜血的光芒,难掩兴奋激动的情绪……
第8章 第八章
这天早上,君无泪一睁开眼睛就觉得神清气爽,连带着经脉中绵延不断的疼痛也消失了,整个人变得轻松了不少。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临睡前被灌的那一碗汤药与往日不同,带有奇特的香气,自己似乎是一喝完就陷入了昏睡,人事不知了。
不容他多想,已经被几名婢女从床榻上拉起来,团团围在中间,一人服侍他沐浴,一人为他宽衣,另外一人端水供他漱口,最后一人为他束发系带,不多时就将他打理妥当。
但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竟没被喂食化灵散,那可是从他来到此间后每日不曾间断的过的。一套黛色的长袍衬得他神清气爽,年轻的面容透出不同往日的朝气来,看得屋内一名看着年纪不大的小仆小脸一红,低着头说今日有贵客到访,主子邀他前往西园一聚。
“贵客?究竟是谁来了?”君无泪朝小仆走近两步,眉毛微微挑起,不知道老妖婆又要玩什么花样。
“小人不知,但主子说此人公子必是愿意见的。”小仆踌躇了一下,想想又补了两句,“主子还说,今日机会难得公子应当珍惜,往后便不会有这般优待,请公子不要犹豫了,速随小奴前往西园。”
虽说,明知道那老妖婆没安什么好心,而且处处透着诡异,让君无泪忍不住心生疑虑。但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渝,他权衡利弊,决定还是前去那个什么破园子探查一番,也好想个应对之策。
于是,他不再犹豫,随着小仆步出幽禁了自己三个月的屋子。
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人,偶尔几个青衣仆役也均是垂首无言,快步从他们身边走开。君无泪跟在小仆身后,在蜿蜒曲折的长廊上穿行,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原来这座阎沙幻境,竟是由一种异常强大的灵术幻化而成,一层幻象连接着另一层更加高深复杂的幻象,不想此间主人能把五行象术发挥至极致,往往刚才眼前还是一片漫漫黄沙,几个脚步后,瞬间就又幻化成一派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幽然幻境。
这也难怪自己前脚刚踏出屋子立刻就会被老妖婆发觉,自己卖弄的那点所谓小聪明在真正的强者面前简直就一派胡闹,如同小儿般令人啼笑的把戏,她若想要来自己的小命,大概就如碾死只蝼蚁般易如反掌吧!
君无泪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了句‘该死的老妖婆’,直到小仆的频频敦促下,才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了六条回廊,终于来到一座石柱雕琢而成的园门前,牌匾上‘顾西园’笔锋凌厉苍劲,显然出自大家之作。
带路的小仆嘱咐了两句后便离开了,君无泪眯着眼睛,略微踌躇了一下,也举步迈入了绿意葱葱的顾西园。
走了不知道多久,君无泪觉得置身在一片幽谧的山谷之中,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一只草莺站在枝头啭着它的喉咙,空气中漂浮着野菊花的淡淡香气,让他觉得有点微醺。
他侧身掠过茂密的灌木丛,忽然停住脚步,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嘴唇一动,却没发出声音来……
风里,柳絮无声飞扬,就像浅绿的雪花在飘,就像神奇飞到春日里的花瓣。
林中,一人背对着自己站在一株盛开的海棠树下,枝头的海棠花已经开了,每一朵都开得很大,纯洁的色泽,肥硕饱满的花瓣,非常漂亮,给树下那素色的背影增加了一抹生气。
他没有穿一袭如火的红衣,而是身着月白长衫,一头银紫长发如瀑布披散了满肩,手从靛蓝绣花的衣袖中伸出,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阿霏?”熟悉的背影叫君无泪当场定住身形,情不自禁的喊出了声。
男子循声回首,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他眼睛长,笑起来眼窝弧度较大,眼尾细而略弯,唇线轻轻抿起,任是无情也动人;不笑的时候,不经意的回眸顾盼,温润的目光静静的望着你一个人,象灵山秀水间沉静的暖玉,无法描摹的动人,仿若天上的星辰也黯然失色。
他的一颦一笑皆扣人心扉,这样一个谪仙般美好的人物,张开了自己的双臂,笑纹更深:“无泪,过来这里,我很想你。”
君无泪身子一震,向前跨出两步,却不敢走向他,只能傻了一样呆呆的望着他。
“怎么,你不想见到我吗?”他柔声道。
君无泪迈开双腿,如一头小鹰飞快地扎进花霏白的怀中,紧紧的抱住他:“阿霏!你没死,你没死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一道破雷劈中的!该死的,那些人怎么能这么恶毒地咒你!”
那一刻,所有的倔强,所有的不忿都在这个男子面前化作了一滩泓水,无影无踪,浓烈的委屈与眷恋倾斜而出。
他如孩童般固执的把脸埋在花霏白的胸前,仿佛只要将这人圈禁在自己的双臂里,他就会不再欺骗自己,不会戏弄自己的感情,更不会抛下自己与鳴玉落入‘坠尘潭’,从自己的生活中销声匿迹!这一切就像一场冗长的噩梦,现在梦醒了,他们就能如过去一样,继续相依为命,患难与共!
花霏白连退了两步,后背抵在树干上才堪堪站稳,君无泪感觉他气息一窒,双臂软得撑不住自己的重量,忙退开了些讶异的抬头,只见花霏白正注视着自己,眼中流淌着温暖的笑意。
“对,我没事,你摸摸看是不是热的?”见君无泪固执地仰着头等待着他的答案,花霏白无奈中带着一丝宠溺,笑着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用力摸了摸,又捏了捏,君无泪终于满意的吸了吸鼻子说到:“你还活着,却不来找我,是不是因为我伤了你的心?其实我早就后悔和你吵架,那时候被妒嫉冲昏了头脑才会说那些话来伤你,我并不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