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假意叹气,友人又笑:“好话不说二遍。就是看你独来独往几年了,多一句嘴。我也不和你多说了,还要开这么久的车呢。哦,最近我收了一批老茶杯,白胎青花勾边的,都是民国时的库藏,送一点给你喝茶。”
“我不大喝茶。你留着送别人吧。”宁桐青推却。
“喝水也行。不是什么贵东西,但还挺耐看,你自己不用拿去送人也行。”说话间,他已经把一提杯子放在了车子的后座上,“十二个。”
“好嘛,每个月砸一个也够用一年了。”
“去你的。”友人敲敲他的车窗,“回去和你烧的那些杯子碟子摆在一起比比看,然后你就过来长住的动力了。”
“我脸皮厚,恐怕不顶用。”
两个人嘻嘻哈哈又扯了一阵,宁桐青终于踩下油门,踏上了归家的路。
……
新年假休完没几天瞿意便要动身。N城没有机场,而瞿意没带太多行李,按理说坐火车还更快,但宁桐青之前没接到她,这次早早请好了假,专程送了她。
去机场的路上瞿意一直轻言细语地和展遥说话,宁桐青有意不去听,可只言片语还是难免窜入耳中。宁桐青不免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国时常钰在送行路上的那些叮嘱,他看一眼表,见时间绰绰有余,又悄悄地放慢了车速。
可车速再怎么慢,机场还是到了。车刚一停稳,展遥第一个跳下车,替瞿意推行李车又搬行李,看11 动作很是熟练。宁桐青本来想说陪着一起去拿票再送个行什么的,看到展遥一直低着头,临时改变了主意,对瞿意说:“瞿师姐,过来的时候一直没看到车位,我得去找一找,要不还是让展遥送你进去吧。”
他的语气里有故作轻快的成分,瞿意也领会到了,她笑了笑:“行。我没什么行李,展遥送我就行。”
宁桐青又转对始终下了车就耷拉着脑袋的展遥说:“那你出来给我打电话。我们就在这个地方碰头。”
展遥这才看了一眼地下停车场的区域号,轻声答:“知道了。”
答完这句他推着车转身就走。瞿意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追上去之前不忘对宁桐青道谢,才是道别:“桐青,你也得好好保重自己啊。”
“都保重。展遥的事你放心。”
看着母子俩并肩而行的背影,宁桐青猛地发现,单从背影来看,展遥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可以为妈妈遮风挡雨的成年人了。
上午是国际航班出入港的高峰时段,宁桐青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一个停车位。他在车里一边听广播一边等,可眼看着瞿意的那班飞机就要起飞了,展遥都一直没给他打电话。
在这中间他还接到一个同事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办公室。宁桐青问有什么事,对方又不肯细说,只说让他忙完尽快赶回来。这个电话让宁桐青有点摸不着头脑,正在想自己是不是漏做了什么工作,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是展遥。
上车后展遥先递给宁桐青一罐可乐,然后才去系安全带。
宁桐青问他:“都顺利吗?”
展遥情绪不算高,但也不特别低沉:“顺利。送完她我去买了点水。”
“谢了。”宁桐青打开可乐,“那我们接下来是去雁洲?”
“嗯。我只请了半天的假。”
“行,我尽快赶回去。”
展遥在回程几乎没说过话,一直靠在椅背上盯着车窗外。尽管是在南方,冬季的景象还是萧条的,收割后的稻田只剩下黯淡的黄绿色,但刮过大风后极蓝的天空倒映在水面上,还是让路边风景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明媚感。
眼看着就要进城了,宁桐青终于出声:“先去吃午饭?”
“……我可以回学校吃。”
“食堂这个点肯定没东西了。”宁桐青见他始终不肯转过来,顿了顿又说,“我答应过你妈妈要照顾你的。今天才是第一天,给点面子吧,小十同学?”
三秒钟后,展遥抽了抽鼻子:“我请客就吃。”
“成交。”
吃过简单的午餐后宁桐青不顾展遥的坚持,还是把他送到了雁洲的大门口。一路上没少叮咛展遥有事情要第一时间联络自己,不要逞强,也特别强调了希望他能每周给自己报个平安、每个月至少见一面这两点。想必瞿意也对他交代过,至少在眼下,展遥都答应了,没有表示出任何的异议。
至此,双方友好地达成一致。
处理完展遥这边,宁桐青又赶回博物馆。一进办公室,发现自副主任以降,所有人都在。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看着脸色沉重的同事们,宁桐青问:“这是怎么了?”
一开始没人说话。后来,还是副主任回答了他的疑问:“今天孙老师正式来办理退休手续了。”
第39章
这句话在脑中过了足足三遍,宁桐青才算是反应过来了言下之意。但他的心里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可孙老师没到退休年龄啊?”
“内退。职称还保留着,还算好。”
宁桐青也不知道“还算好”到底是怎么个算法。他垂下眼,想想还是不甘心,又问:“没个说法?”
“没有。”
他再不问了。
孙和平退休之后,原来的副主任向岚暂时代理了主任的工作,却没下正式任命——新馆长据说年后才会履新,想来其他正式人事变动也要等到年后。调查组一直没走,就在易阳以前的办公室驻扎下来。隔三岔五的找人谈话、写材料,但就宁桐青知道的,也没有找过瓷器研究室的人了。
这样的日子不好过,混乱姑且不提,关键还是憋气,一切都是悬而未决且混沌不明。渐渐的,开始有年轻同事离职的消息传来,有人私下去打听,得到的答案差不多,就是说耽搁不起,本来进文博系统就是图一个清静自在能做点学问,现在这局面,连最后一点好处也给剥夺了。
宁桐青倒是没想过走,但当别的同事来打探口风时,他也不说什么准话,后来连向岚也来问
过一次,但过问的主要原因是,一是今年的财政拨款已经到位了,里面有一笔钱,专门用于培训青年研究人员,年后就会有相关的选拔;二是今年的人文历史方向的课题申请季要到了。
她把一叠材料递给他:“新年那几天我去看了孙老师。她和我都觉得今年馆里肯定有大变化,你们年轻人虽然摊不到什么责任,但很容易接下来一两年就荒废了。所以孙老师的意见是,尽量让你们手上都有一摊自己的事,就算馆里的工作没进展,自己研究也不会落下。不要让环境耽误了你们。你们这一辈和我们不一样了,单位说不定只是一时一地的,学问永远都是自己的。”
宁桐青没想到这番谈话会进展到这一步,接过材料一翻,是红头文件的复印件和课题申报表,向岚这时对他一笑:“其他人我也都谈过了。你是最后一个,孙老师专门交代我要好好和你说一下填表的事,内容当然重要,但形式也一样重要。”
说完她又从随身的包里抽出另外一叠文件:“我从来没教过人填这个。其他人也不像你,多多少少都填过,喏,这是我当年的申报书,你自己拿去参考吧。”
宁桐青正要道谢,向岚又说:“哦,还有一件事。这周五你有没有别的事?”
今年过年早,周五正好是腊月廿七,按照宁桐青和展遥的计划,第二天就要动身回家过年了。
“没什么事,我周六的票。”
“那正好。那天有个华侨团来参观,是政府请回来投资的,安排活动的时候我们馆也是一站。市里领导也会来,付馆特别重视,希望馆里的年轻人都在场,撑一撑场面。不过不要勉强,也不是非来不可。”
“充场面没问题,讲解陪同我可能不行。”
“有专门的讲解,这种场面上的事,既然上面有要求,就配合一下。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辛苦你们了。”
宁桐青答应了向岚后第一时间告诉了展遥这件事,没想到展遥的回信也在说这事:“我们本来周四提早放假了,结果好像也是华侨团要来参观,大家还得多上一天课,装场面。”
看到这条短信宁桐青就笑了,几乎可以看见展遥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就多问了一句:“那给你安排什么特殊任务没有?”
“要我和几个同学在他们参观的时候打篮球。我说我手断了,打不了。”
“大过年的,别咒自己。不打是对的。不过其他事你就装个样子,完事后直接来我家里,周六按原计划动身。”
“我可以回家住的。一早再过来。”
宁桐青想想又答:“不麻烦。你那间房间我一直给你留着。”
“那好。知道了。”
年前这几天没人有心思工作,宁桐青也不例外,每天在办公室的主要工作就是填课题申报书,然后周四那天跟着其他同事演练了一遍流程,到了周五那天,又被迫跟着所有参与这次参观活动的人员开了个动员会,开到一半时窗外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他忽然想起展遥,便给他发了个短信:下雨了,你没在表演打蓝球吧?
“我没。但有人在。”
宁桐青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么多年了,还是有人喜欢把人当猴耍。”
“他们有没有给你安排什么奇怪的事?”展遥问他。
“没有。”
“那就好。他们吃了午饭就走,下午估计就是找你们来了。”
“各受半天罪,也还凑合。那我保守估计你们学校今天食堂的伙食特别好。”
“:)”
雁洲今天食堂的伙食到底是不是特别好宁桐青没吃到,但他们的午饭特别糟——大师傅大抵是归心似箭,没一个菜的盐放对了。难吃倒还罢了,反正是最后一顿工作餐,更受罪的是两点钟参观团来,可工作人员不到一点就要各就各位等着。
宁桐青被安排在陶瓷厅。适逢寒假,博物馆的人流比往常多,中小学生尤其多,宁桐青本来打算找个角落里看书打发时间,但不断有小朋友来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不知不觉之中,时间倒是很快地被打发了。
想必是为了营造出轻松和融洽的气氛,这次参观团没有特别清场。计划两点钟开始的参观一直到将近三点才开始。而等到一行人到宁桐青所在的展厅时,已经差不多四点了。
他原以为自己一不陪同二不讲解,无非是做个尽职尽责的花瓶——还是不怎么好看的那种——可也不知道今天是哪里冲撞了黄历,居然有人离开大部队,和他搭上了话。
宁桐青知道这些人是本市政府请回来的财神、或者财神娘娘,便尽力周旋了一阵。却不曾想对方对他的兴趣似乎多展柜里的那些瓷器。在确定了这一点后宁桐青先是错愕,继而哭笑不得,偏偏他这个展厅又是参观的终点,有几位想来是家属的太太小姐连茶歇也没去,围在一起听他专门讲了一遍厅里的几件重要展品。
华侨团在博物馆待了比原计划长得多的时间,因为天色和天气,连最后的合影都是在馆内照的——宁桐青不仅被拉着入了镜,甚至还被邀请参加当天晚上的宴请。
前者众目睽睽之下推脱不得,后者宁桐青则是坚定地婉拒了。送走馆长和客人后一群同事连打趣的力气都没了,互相简单地拜了个早年,就各自散了。
宁桐青自然是回家去。可是去取车时和同事一闲聊,才想起来一点年货都没买,而时间不算太晚,就临时改变了计划。
没多久他发现这是一手臭棋:下雨,傍晚,周末,还是年前,往市中心开,这不是自找死路了吗?
可惜这时候抽身已经太晚。被堵得举步维艰的间隙里,他只好给展遥去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堵路上了,会晚点到家,如果七点还没回来,就先吃饭,不必等他。
“好。我已经到家了。那要给你带点什么吗?”
“不用了。我自己在外面吃。你记得给我留个门……不过我应该不会太晚回……”
正说着呢,他的车门忽然疯狂地响了起来。
宁桐青吓了一跳,转头向窗外望去。车玻璃上都是雨点,只能看见有个人站在车外,其他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敲车声一直没停,而且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宁桐青匆匆挂了电话,摇下车窗后连皱眉都来不及,所有的疑惑和火气顿时化作了莫大的惊讶——
是简衡。
浑身湿透,面白如纸,狼狈不堪。
“……你?”
他赶快打开车门锁,让简衡上车。一坐进车里简衡就开始哆嗦,哆嗦了半天缓过劲来:“……你送我去个地方。”
自从新年前夜一别,简衡再没联系过宁桐青。在这样的场面下重逢,实在是个意外。宁桐青缓过神来,先答:“现在堵成这样,一时半会儿哪里都去不了。”
简衡的牙齿一直在打架:“不要紧,我不赶时间。”
宁桐青回头看了他一眼,顺手调大了暖气,又把自己的大衣丢给他:“怎么冻成这样?”
他大概在雨里淋了太久,伸过来拿衣服的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白色。宁桐青看他把大衣反扣在身上,又等了他一会儿,继续问:“去哪儿,说吧。”
又过了足足一两分钟,简衡才能动作。他递给宁桐青自己的手机:“这里。导航过去。”
宁桐青接过一看,还是忍不住和简衡再次确认:“公墓?”
“嗯。”
他没多问:“那你披好衣服,不要着凉了。”
车艰难地在车海里移动,没多久,宁桐青便发现了这次堵车的原因之一——简衡的车被另一辆车追尾,交警正在艰难地指挥着拖车把横在路边的车拖走。
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即使隔着车窗依然清晰,宁桐青相信简衡也听见了。但他始终没有下车,也没有对宁桐青解释为什么车祸后他不在车里待着等待事故处理反而在雨中绝望地奔跑,更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间去墓地。他只是沉默地裹着宁桐青的大衣,面无血色地望着被挂满雨帘的车窗,神情一如此时的天色,模糊,阴沉,而潮湿。
但他的眼睛又太亮了,像是所有的秘密都在其中熊熊燃烧。
第40章
“湿外套也得脱了。”
在不知道第几次从镜子里看向后排的简衡后,宁桐青发现了自己的疏忽。
简衡一开始没动,好一会儿后才迟钝地挪了一下:“对,差点忘记了。”
他推开宁桐青的大衣,费力地解开自己外套的扣子。宁桐青又问:“里面湿了吗?湿了的话也脱了,我把暖气开到最大。”
简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没,今天也巧,穿了防水外套。”
“那就好。衣服披好。等不堵了,我找个地方给你买杯热茶。”
“我骗你的。”
宁桐青一愣,下意识地回头:“……啊?”
“刚才我说不着急,不赶时间。其实我恨不得抢过你的方向盘,自己开过去。我连红灯都等不了。”
“那也不缺一杯茶的时间。”宁桐青略一顿,“你提醒了我,等一下给你买茶的时候我会把钥匙拔下来的。”
简衡很轻地一笑:“对不起。我实在打不到车。”
极缓慢的,他们驶出了堵车的街区。雨越下越大,落在车顶上的声音几乎说得上嘈杂了,这在本地的冬季并不多见。
尽管有简衡那句“等不了”,宁桐青还是找了个咖啡馆给他要了两杯热茶和几块饼干。简衡捧着茶喝了两口,又把另一杯递给宁桐青:“分一杯给你。暖气可以调小了,我都出汗了。”
“都是你的。”宁桐青没接,也没调小暖气,“你的嘴发白。”
“我贫血。”简衡冲他笑。
宁桐青看一眼手机上的导航:“还要至少半小时。你要不要睡一下?”
“我不困。”
“不睡也好。免得着凉。”
简衡又把宁桐青的大衣裹得再紧点,又一笑,小声说:“幸好遇上了你。要是真打不到车,我只能走去了。”
“确实挺巧。”宁桐青想起上次撞到他喝醉的事,“对了,家里的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
宁桐青刚想接一句“那就好”来结束这个话题,这时简衡又说:“双开。”
“…………”
简衡似乎是一点也没察觉到宁桐青的尴尬和惊愕,继续说:“活该。”
他微微眯起眼,望着窗外,慢慢说下去:“生了儿子的姘头甲和没下蛋的姘头乙争锋吃醋,以为扳倒了新欢、我爸丢了工作,看在儿子的份上,就会娶她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