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煴眼看着慕容祈的车队离开彩云,彩云闭镇。慕容祈的离去仿佛带走了北境最后一缕阳光,北境进入了一年中最长的雨季。刘煴抖着唇躲进山洞里,他就不应该跟姚英分开走,如今倒好,这东南西北遮天蔽地的雨幕让他几乎迷失了方向,他躲进山洞中,将洞口用干草堆上,升起火来,脱掉注满水的铠甲,将内衫解开晾在架子上,掏出怀里的油纸,正准备吃点东西。门口突然传来了急促地脚步声,那脚步声到了洞口倏然停住,干草抖了抖坍塌下去,洞口暴露出去。
刘煴侧身避在洞口,洞口的人有所防备,刘煴只避了一瞬就被长剑逼出,那人一袭黑衣,衣服上绣了些银纹,银甲覆面,一双锐利的眼睛精光毕现,气势骇人,如果他肩上没有淅淅沥沥地流血,也许刘煴还会再多愣一会。
那黑衣人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脚踢灭了篝火,利落转身一把捂住刘煴的嘴,待外面凌乱地脚步声消失,才因为失血过多失神地滑倒在地。
刘煴拿了半干的内衣套上身子,点燃了篝火,转身看了看仰躺在地上的黑衣人,听他声息微弱,眼睛半闭半睁,整个脸苍白的可怕,显然脱力了。肩膀上的伤口仍在淅淅沥沥地流血,不一会地上已经积起来一小滩。
刘煴叹了口气,蹲下身子,认真道:“我给你看看伤口,你同意就眨眨眼睛,不同意就算了,大家都很忙。”
那黑衣人一丝声息都没有,眼睛仍旧半闭着,呼吸渐渐微弱。刘煴用手探了探他的脉,内伤还没什么,但是看这血流的速度,恐怕外伤不太妙。这么想着,手下一个用力,直接将黑衣人肩膀那块给撕了开来,伤口狰狞不堪,像是被什么利器所伤,模模糊糊损了一片,这种嶙峋不堪地伤口,刘煴记得在慕容祈身上见过,于是自言自语道:“你怎么也惹上了他们?”
那黑衣人静静躺着,刘煴用湿衣服勉强帮他擦了擦伤口,又将随身带的创伤药撒在他的伤口上,丢掉空瓶子,又道:“药就这么一点,我也算仁至义尽了,活不活随便你了。”说完走到一边,重新拿起一只鸡腿准备开啃,想了想,捧着晚饭坐到那人身边,自己咬了一口,撕下一小块鸡肉并一块馒头进那人的嘴,那人第一反应就要吐。
刘煴道:“吃不吃随便你,就你这样的情况,不吃基本就没有回去复命的可能性。”说着凑近了些,“我呢,也不是很好奇,就是有那么一点点想知道,你是谁的暗卫?”
那黑衣人咽了咽喉头,艰难地将馒头和鸡肉咽下去,一声不吭。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一个没话找话说,一个始终沉默不语。
第二日刘煴醒来,果然不见那黑衣人,他躺的地方一块暗红色的斑痕,是血干涸地印记。刘煴收拾了下,一出山洞,发现连马都不见了,抚着额角叹了口气道:“这下真是亏大发了,我那可是纯种的胡骑。”
等刘煴好不容易赶回北卫营,期间种种艰辛不可尽述的时候,北卫营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出击祁连山,在先镇国大将军六七之时,用古川全族祭奠。
这是十六营第一次集中会议上姚英提出的,受到所有将军的附议,虽然是明摆着的挑衅,冯琰却绝对不能拒绝。这是他继任镇国大将军的第一仗,如果不能凯旋,他在北境的威信将会一落千丈。古川在北境经历三代,与历代镇国大将军都没有如此尖锐地冲突过。无论是谁借了古川的手,他都不能放过。
祁连山这么大,古川的据点又在何处呢,冯琰立在坡上,在重重雨幕中仰望着高大的祁连山。北境此时的士气,天气和祁连山的地势都是劣势,姚英提议的时候也许只是一时冲动,但是败仗却是不可承受的。
临行时他下令左卫营寻找冯璋的下落,并请求叶蔚亭和薛将军协助处理军务。冯璋一直据守北口,换防那天他应该跟冯勇一起回到北卫营,但是冯勇遇袭,他也不知所踪,这其中透出种种诡异。
“将军,哨兵回报,在祁连山左边山口发现进出痕迹。”雨幕中一人回报,雨声太大,伴随着轰隆隆地雷声,冯琰颔首,问道:“可有发现进出人群?”
那人道:“并未发现人群,只发现痕迹,而且痕迹杂乱无章,无法辨认。”
“继续探!”冯琰抬手道,一身戎装,铁甲粼粼,覆上了一层水汽。
已经第三天,合营观望了三天,新继任的镇国大将军不断派人探山,却仍旧没有发兵攻打,士气不免低落,而营中不免有人私私窃语。冯琰在北境一直被边缘化,其人其作风大部分将士都不甚清楚,军心在这种诡异地沉默中渐渐分崩离析。
冯琰看完了地势,返身回营,一到大帐,姚英并着几个年轻将领纷纷入营请命做先锋,希望为冯琰夺下这关键性地胜利,彼时众将议论纷纷,都在争着阐述自己的观点和打法,冯琰戴着铁手套的手交握在沙盘上,严肃地看着沙盘中的地势和山脉,沉默不语。
“将军,请将军下令,末将愿意带领先锋为将军立一份功,”姚英急道,三天了,除了不断地探山,冯琰毫无动静,老一辈的将领都默不作声,实则做足了观望地姿态。年轻一代的将领急于崭露头角,争先恐后,唯恐被人抢了头功。
冯琰看了眼姚英,又扫了帐中翘首期盼地众位将领,沉声道:“古川擅长机巧淫器,历代镇国大将军颇忌之,贸然进军,不仅徒劳无功,还会损失惨重,请各位稍安勿躁。”
此时冯琰心中关于古川已经有了一个模模糊糊呼之欲出的结论,但是他还需再次确认心中所想。如果真如他所想的那样,那么会在哪里?
夜晚大雨滂沱,夜幕沉沉,山路上沉静一片,突然有马匹疾行经过,两队人马在路上相会,又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其中一队人马突然停住,正是赶往祁连山的刘煴,刚刚跟他擦身而过的一队人马中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他蹙眉想了想,调转马头跟了上去。
到第四日傍晚,前去祁连山探山的哨兵和信兵全部回转,冯琰双手交握立在沙盘上,关于古川的全部信息汇集到了一起,也印证了他心里关于古川最初的猜想。
是夜,北卫营弓箭营和铁骑营分成两队进入山中,火把连接成了长长的火龙,盘山绕路,冯琰站在一处突出的山丘上,静静地看着火把出神。
哨兵回报:“将军,祁连山外围有动静。”
“继续探,”冯琰答道,极目看向山脚,那里暗黑沉沉,什么都看不见。
火把进的越来越深入,冯琰知道祁连山深处根本没有古川族的踪迹,真正的古川族已经同汉人混居,营造这样的假象只是为了引出聚居在外的古川族,让他们以为北卫营中了他们的圈套。
古川擅长技巧暗器,祁连山中遍布伤人致死的杀器,多亏了慕容祈上次佯装中伏收缴了古川的大部分兵器,又研究出了破解方法。这四天信兵和哨兵分拨在林中排雷,将祁连山大部分的古川暗器都排查出来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信兵和哨兵分别来报,古川族人已经聚集在了祁连山中段,冯琰一扬手道:“灭火!”
山中火把组成的长龙倏然熄灭,整个祁连山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中脉寂静无声,唯有脚步声齐整整地攒动。脚步声渐渐临近,冯琰双手撑在长剑之上,目光聚在那一片暗黑地虚空中,待到脚步声足够近了,他抬手道:“点火!”
整个半山腰被火把照得明亮似昼,身着中原服侍的数百个男子聚集在一处,个个手中提着一柄银枪,为首的那人一身劲装,在那样的境况下依旧笑道:“冯江军有乃父之风,怪不得北境之主会落在你手中。”
冯琰定定看着那数百男子,仿佛没有听见他话中话,静静道:“古川三代以降与大燕和平共处,为何是我父亲,为何是现在?”
“我们不愿意再忍受这样的东躲西藏罢了,为求一生,不惜一死,”那为首的男子自嘲一笑,“天意既然站在将军这边,我们又有什么奈何,不过成王败寇。”
冯琰双手交握,锐利的眼神扫过在场诸人,“我听父亲说过,古川乃母系部族,我不杀无名小卒。”
那男子变了脸色,厉声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话。”
冯琰淡淡道:“交出头领,我可以放过你们。若不然,今日就是古川灭族之日!”
那男子面沉如水,只略略犹豫了一下道:“绝无可能,我们誓死抵抗。”
冯琰平静地脸色看不出一丝变化,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回答,冷冷道:“为一己之私,挑起两族争端,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维护的,”说着缓缓抬手,“带上来。”
身后层层叠叠地人墙裂开一条缝隙,两个兵士拖着一个瑟瑟发抖地老人走到了场中,那老人耄耋之年,蜷缩着身体,一见那些青年,眼角流出眼泪,却不敢说话,尽力装出不认识的样子。
一个年轻地女子想要冲破人墙,那女子姿容出色,碎发零落在颊边,一双盈满了风情地眼睛睨着冯琰道:“将军,你们一定是抓错了人,我和母亲只是祁连山下普通的农妇,并不知道什么古川族啊……”
冯琰对女子的哭声充耳不闻,紧紧盯着为首的那个男子,半晌,他慢慢走到场中蹲在老妇人身边,轻轻问道:“这位大娘,你认识这个青年人吗?”
那老妇人流着眼泪,拼命摇头,捂着脸哭道:“老妇人……不认识……”
冯琰抬起眼睛,可惜道:“阿尧,你母亲说不认识你……”
那青年人紧紧握着拳头,手中银枪猛然刺出,冯琰侧身避过,长剑倏然出鞘,电光火石间,阻住银枪去路,冯琰仍道:“交出头领,否则杀无赦”
那男子银枪去势忽颓,冯琰退了一步,深深吸了口气,长剑回鞘。便在此时,一柄羽箭呼啸射入场中,从老妇人眼睛射进去,将她的头射了个对穿,冯琰猛然转头,那个方向并不是弓箭手的位置。
“娘!”那青年人凄厉大喊,红着眼睛对恨恨道:“冯琰,我古川宁死不降!随我冲将出去,杀光燕贼,夺回家园。”
冯琰站在禁卫营前面,禁卫们纷纷拔剑护卫在冯琰跟前,冯琰静静望着场中,那些古川族人被老妇人的死刺激得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砍。是谁?冯琰看着那个方向,心中闪过一个可能性,但是立刻否定。
“冯琰,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不得善终。”那女人惨白着一张脸,眼里充满了垂死挣扎地疯狂,歇斯底里地喊叫道:“屠戮妇孺,你算什么英雄?”
冯琰静静看着她,淡淡道:“我父亲无还手之力时,你们不也生生将他剐了。战场上,谈什么仁慈!”说完手猛然往下一挥,“一个不留!”场下立时哀嚎一片,冯琰慢慢走到那妇人面前,“你们成为别人手中锋利无比的剑时,忘了给自己留一块坚不可摧的盾。”
那妇人眼中充满狠厉,咬着牙道:“那大将军可知道,我们是谁的剑,又要割断谁的咽喉?”锋芒一闪,冯琰本能退后,一柄银刃自她袖中射出,禁卫一剑截断了匕首,她带着最后的疯狂道:“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古川绝对不会亡,我们会日日夜夜成为你的梦魇,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冯琰冷冷看着她的样子,禁卫突然惊道:“将军,你看!”冯琰极目看过去,祁连山脚下,零零落落地村落淹没在大火中,火势冲天,那女子凄厉地大喊:“不,不……”不知何时,雨势减弱,只剩淅淅沥沥地细雨,冯琰看着远处连成一片映红了漆黑夜空的冲天大火,面无表情。
姚英并一众将领纷纷下马拱手道:“大将军奇谋!”唯有冯琰知道,那场大火跟他毫无关系,是杀人灭口还是永绝后患?冯琰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惘然。
作者有话要说:
乱世用重典,虽然屠戮妇孺是不对,不过后面会交代为什么。
第18章 误会丛生
没过多久,山中雷鸣阵阵,大雨滂沱,这场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下午才结束。北卫营在大将军遇害后难得士气勃发,冯琰回到北卫营,刘煴早就候在大帐外,见他回来,有些无奈道:“你还是自己进去看吧。”
冯琰一把掀开帘幕,一个灰色身影端坐案前,手中持着书卷一动不动,只那长睫扑闪地比平时快些,冯琰脸色倏然沉下,“你在哪里发现了他?”
刘煴张了张口,觉得这事情并不适合他来说,便道:“你还是问他吧,我出去看看,”说完掀帘出去了。
“那场大火是你的手笔?”冯琰摩挲着剑柄,似乎漫不经心问道,心中绷紧,等着不想听到的答案。
慕容祈放下手中的书,垂眼道:“你不该在这件事上存仁慈之心,古川扎根北境,但凡放过一个人,将来都是悬在你头上的刀。”
冯琰冷冷呛道:“你的用意只是如此?”
慕容祈抬眼,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古川背后是谁,你不想知道?”冯琰转身直直看着慕容祈的眼睛,“你折而复返,屠尽古川,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在掩盖什么?”
“你觉得古川背后的人是我,”慕容祈冷冷反问,“即便兵器、图册、大火都指向了我,我又为何要取大将军的命?”
冯琰厉声道:“为什么?父亲在一天,北卫营都只会站在六皇子侧。但是换成了我冯琰,北卫营的立场就可能变化。”
慕容祈一愣,自嘲道:“你这样看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转而道:“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对我的敌意是怎么来的,无论发生什么,你第一个怀疑地永远是我。”
“你谋求太多,”冯琰背过身去,暗声道:“我怀疑你,无可厚非。”
慕容祈垂眼,“大厦将倾,覆巢之下无完卵。即便你如今不再侍奉于我,但你冯琰身上有我的印记。如果我无所求,只怕天下再大也无你立锥之地。”
冯琰嗤笑一声,冷声道:“我从未要求殿下这样做过,殿下所求更非冯琰所求。”他对此又何曾不通透,他与慕容祈早就栓在了一起,但是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决定北境的未来,他紧紧捏着拳头,“我北境事务还请殿下袖手旁观,不要插手!至于冯琰如何,殿下但可放手一观。”
慕容祈一愣,脸色白了一分,袖在宫服下的手不可抑制地痉挛了几下,几不可闻地喘了一息道:“是我多管闲事了,既然冯大将军已经全胜还营,那我也该回朝了,”猛然起身,又道:“你既全心全意想移权给冯璋,自然不希望我插手太深,但是冯璋却不一定如你想得那般简单。”
冯琰一愣,想都未想,顷刻怒道:“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所谋甚深,所图甚广,所思甚利!”
“你……”慕容祈身子一歪,用手扶住几案,一双斜长的眸子蓄满了锐利,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正在这时,刘熅掀帘进来,叶蔚亭跟在他身后,刘熅看见帐内两个人都站着,有些奇怪,对叶蔚亭道:“叶叔,只能烦请您来看看,殿下的伤势不好外传。”
冯琰这才正视慕容祈的脸色,竟是惨白一片,立时走上前去问道:“你受伤了,伤在哪了?”慕容祈微微垂首,蹙着眉头推开他的搀扶。冯琰触到他犹如冰块般生冷的手,转头看向刘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叶蔚亭目光在冯琰和慕容祈之间流转了一下,对刘熅道:“你去后面把药箱拿来,就在床铺下面。请殿下坐到榻边,我检查一下殿下的伤势。”
慕容祈站直了身体,深吸了口气,淡淡道:“本宫无碍,有劳西陵王殿下了? !?br /> “什么无碍,你不知道你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冯琰斥了一句,慕容祈偏头看着他,眼神坚定。刘熅将药箱放在榻边的圆凳上,这才道:“昨夜殿下在云归伏击了一个万无可能在此地出现的人。”
冯琰一怔,垂眸看着慕容祈,心思千转百回,半晌开口道:“是慕容疍!薛至伤对你出手时,我就应该想到。他竟然在云归,你怎么知道的?”
慕容祈闷闷道:“你既不相信我,何必再过问。”手下还想挣脱冯琰地钳制,可惜他昨夜受伤太重,撑到北卫营已经气力不继。
冯琰伸手探到他的腰下,想将他抱起来,刘熅拦住,“不可,伤在腰上,再差寸余便会毙命,”转头道:“殿下委实太过冒险,只带了几个人就去伏击六殿下那固若金汤的小院,如果不是……”慕容祈倏然抬眼,眸中流转出狠厉的目光,刘熅立刻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