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楚留香还是走到姬冰雁身边,低声道:“该走了。”
尽管他可能比谁都要留恋在这里的日子,留恋这种无拘无束的悠闲感觉,特别是看到朋友们、看到花满楼那秋日阳光般透明的笑容,但他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只有将那些事彻底解决,他理想中的生活才有机会实现。
楚留香一向懂得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姬冰雁的表情没有变,目光却闪了闪,也低声答道:“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了?”
楚留香笑道:“不算太好,但也没有更坏。你若想让我养到十成十,只怕再过一年也不行。我们住在这里,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么?”
姬冰雁叹了口气,道:“我早知道你是不肯乖乖养伤的。”
楚留香道:“一点红怎么样?”
姬冰雁道:“已恢复了七八成。我看他性子比你还急,只是大家以你为首,他也不好先说要走的。”
楚留香笑道:“那就好。我还想请他帮我打头阵呢。”
姬冰雁着意地看了看他,道:“你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楚留香摸着鼻子,似又露出那狐狸般狡猾的神情来,缓缓道:“我们这一去,想必要面对的也不止一战。首战虽然有彩头,真正的主菜,却要留在最后才上,是么?”
姬冰雁神情一动,道:“你知道一点红想帮你,却又担心他的伤势,所以让他先胜一仗,之后就可以少出些力了?”
楚留香大笑道:“我什么也没说,你可莫要胡乱猜测!”
◇ ◆ ◇
次日一早,他们就离开了老人的家。老人和少年虽然依依不舍,但心里也明白,他们要走的路,和寻常百姓是完全不同的。
然而令他们奇怪的是,这一路上都变得静悄悄的,哪怕他们再路过繁华的村镇集市,也没有人出来叫破他们的身份,让他们再经历一次那种人人喊打的狼狈。
楚留香不禁看着花满楼笑道:“你猜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花满楼沉吟道:“莫非她有了别的安排……”
楚留香道:“你说的‘她’是指谁?宫南燕,还是柳无眉?”
胡铁花奇道:“宫南燕又是谁?”
花满楼道:“或许她们两个都有份……当初宫南燕代表神水宫来讨要天一神水,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而她矢口否认见过柳无眉,恰恰说明柳无眉去过神水宫。那天一神水,若非她没有交还,就是宫南燕隐瞒了。”
楚留香苦笑道:“柳无眉想要我的命,未必是完全听从无花的指示。我现在既已从西域归来,她也该知道局势有变,但她是石观音弟子的身份,一定不能被揭穿。只是宫南燕……我真想不出她为了什么。”
胡铁花挠了挠头,道:“你说这宫南燕是神水宫的人?那我们之前的麻烦,都是神水宫故意设下的?她们为何不直接动手?”
花满楼道:“这里离苏州已不远。如果她和柳无眉联手,现在也该交接过去了。”
他们正这样说着,突然竟觉得马车“轰隆隆”的一阵巨震,硬生生停住了。非但如此,就连车厢也差点被掀翻。幸好他们心中已有了戒备,立刻便镇定下来,一点红早横剑在手,掀开车帘跃了出去。
谁知他身形刚动,就听见“哗啦”一声,一片金光已迎面罩了下来,连人带剑都包裹在了里面。
这竟是一张巨大的金丝渔网。
众人都吃了一惊。曲无容轻叱一声,已随后跃出,挡在一点红身前。
这时他们才看清,刚刚掣住车辕令马车停下的,竟是个身长八尺的巨人。那人横着有两个胡铁花那么宽,腰围少说也有六尺,身上的衣服却短得出奇,露着好长一截脚踝。而且那水红的颜色,就算穿在曲无容这样的女孩子身上,也显得太娇艳了些,那人穿着,活脱脱就是一堵红得刺眼的肉墙。
在那巨人的身边,又站着一个人。这人却又矮得过分了些,他的脖子正好跟巨人的腰带一般高,偏偏还戴着顶奇大无比的斗笠,根本看不清脸孔。那金丝渔网的网索,就拽在这人的手中。
曲无容从未出过江湖,一见到这奇形怪状的两人,登时有些发愣。一点红却已在她身后道:“‘无法无天’屠狗翁,‘天罗地网’杜渔婆?”
那戴斗笠的矮子立刻嘎嘎大笑起来,道:“没想到你这小孩子,身手虽然笨些,眼光还是很准的。只是下次要记得,先说杜渔婆,再说屠狗翁,别让我老人家为难!”
楚留香他们又是一惊。只因屠狗翁、杜渔婆这对夫妇,乃是江湖中最奇异、也最难缠的夫妻之一。他们虽不肆意为非作歹,但也没有人愿意得罪他们。
迄今为止得罪他们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不但如此,就连看到他们出手的人也寥寥无几。
楚留香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默认一点红去迎战他们所遇到的第一个敌人,本是为了让一点红有完成心愿的机会,但他现在才意识到,柳无眉只怕并不想让他们踏入苏州。
第一个敌人,也许就是最致命的敌人。
他忍不住掀开车帘,却立刻看到了一点红凌厉的目光。这骄傲倔强的年轻人,尽管全身都已被渔网紧紧缠住,仍然用目光阻止着他,似乎只要他一动手,他们之间的友情就结束了。
屠狗翁并没有再给他们思索的时间,手中一紧绳索,一点红的身子已被他扯得飞了起来,跟着便重重摔在了地上。也幸好渔网已收紧,一点红才没把长剑刺入自己的身体。
曲无容又怒叱一声,飞身上前,但半路上便被一堵“墙”拦了下来,正是那巨人杜渔婆。曲无容想也不想,片刻间已击出三掌,只听“蓬蓬”连声,正正打在杜渔婆那肥厚的胸膛上。然而杜渔婆就像毫无感觉似的,只是轻轻一挥手臂,曲无容的身子就像离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姬冰雁和胡铁花都在石谷中见过曲无容的武功,自然知道她虽临敌经验不足,单论招式与功力,已可跻身于江湖一流高手。谁知这个时候,她对上这巨人般的杜渔婆,居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这究竟是多么可怕的敌人!
曲无容还未站起,已听到一点红冷声道:“住手!你不是她对手!”
屠狗翁收着网索,走近他笑道:“小孩子倒是识相。我老人家也不想为难你,我们只是要找楚……”
他话只说了一半,一下子竟僵住了,抓着渔网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跟着双腿一麻,就摔倒在地,正好倒在一点红的身前。
只因一点红的长剑闪电般从网中刺出,顷刻间就刺中了他双臂与双腿的穴道。
渔网可以缚住人,却缚不住剑。但一点红明明已没有动作的余地,又是如何出剑的?
杜渔婆怒吼了一声,也不再管曲无容,和身就往这边扑了上来。
一点红又冷冷道:“你再往前走一步,你老公就没命了。”说着,剑尖已点在屠狗翁咽喉之上。
他的人仍然躺在地上,仍然被渔网紧紧地缚着,但他的剑却从腋下反手穿了出来。
普天之下,只怕再没有一个剑客会用如此难看的姿势使剑。然而一点红就这样使了,还在眨眼间就把成名数十年的屠狗翁击倒。
连屠狗翁自己在内,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这个年轻人会在这种完全被动的、狼狈的情况下,还有反击的可能。这固然是屠狗翁轻敌所致,但这样的反击,却让任何人都不得不震惊,不得不佩服。
杜渔婆已呆立在当地,不但一步也不敢走,连手指也不敢动一动。她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那悬在屠狗翁咽喉上三分的剑尖。
屠狗翁却又嘎嘎地笑了起来,道:“你这小孩子还挺有心眼,我老人家可上了你的大当啦!你快点动手就是!”
楚留香已走下车来,望着他道:“我与阁下素昧平生,为什么阁下打算要我的命?”
屠狗翁斜了他一眼,道:“你是楚留香?”
楚留香道:“是。”
屠狗翁又瞟着一点红道:“那这小孩子是谁?”
楚留香听他一再管一点红叫小孩子,几乎要忍不住笑出来,只得摸着鼻子道:“他是中原一点红。”
屠狗翁恍然道:“中原第一杀手?怪不得,怪不得!那我老人家栽在他手上,也不能算太冤。得了,你们动手吧。”
杜渔婆突然在旁嘶声道:“你……你这呆子!你怎么能让他们动手!”
屠狗翁笑道:“他们要杀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赶快走,还来得及再改嫁一次。”
杜渔婆跺了跺脚,道:“你敢叫我改嫁!”
平常的女孩子跺脚,都会显得娇嗔可爱,只是她跺起脚来,连地面都抖了三抖。楚留香他们在旁边看着,简直要笑出声来。
屠狗翁道:“说实话,我已受够了你这女人了,总该让别人也来受受这个罪。你可要记得,没有我这样的好脾气,你是万万不可嫁的,不然你受了气都没地方哭去!”
旁边的人都已听得呆了,曲无容想了想,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她就走上前,替一点红解开那张金丝渔网。
一点红似也有些忍不住笑意,收回剑望着屠狗翁道:“有这么多心要操,何不自己看着这女人。”
屠狗翁吃了一惊,瞪着他道:“你、你不杀我?”
一点红道:“我已不杀人了。”
屠狗翁忍不住大叫道:“我老人家怎么这样倒霉,碰上个不杀人的杀手!我……”
他还要再叫,杜渔婆已走过来,一把将他提起,道:“你怎样?”
屠狗翁的声音立刻小了,讷讷道:“也……也不怎样……”
杜渔婆哼了一声,另一手拾起渔网,转头看着一点红和楚留香道:“不杀之恩,我夫妻已记下,今后再不会找楚香帅的麻烦了。”
楚留香摸着鼻子笑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只是可否请前辈告知,究竟是何人请前辈出手?”
杜渔婆道:“你得罪了什么人,你自己不知道么?”
楚留香道:“我得罪的人大概太多了。”
杜渔婆道:“凌风剑客李观鱼昔日对我夫妻曾有大恩,所以他的要求,我们总不好拒绝。”
楚留香眉梢跳了跳,道:“李观鱼?李玉函的父亲?”
杜渔婆道:“不错,正是李玉函亲自传信。你能惹上他爹这老头子,可见也有点本事。”
楚留香却无话可说。这事显然是李玉函假传圣旨,拿李观鱼的名头当幌子,但李观鱼又为何不阻止呢?
莫非这素日正直的老人,也肯为了他的子媳,做出草菅人命的事来?
杜渔婆提着屠狗翁正要走,忽又转回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曲无容,道:“你这个小姑娘,掌力也算是不凡,只不过太听你那男人的话。你若有空就来找我,我来教一教你,怎么把男人管得服服贴贴的。”
◇ ◆ ◇
屠狗翁和杜渔婆虽已走了,但楚留香他们都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以拥翠山庄李观鱼的声望势力,一定还会请到更可怖、更棘手的人来和他们作对。
他们已来到了姑苏城外的虎丘山下。
拥翠山庄,就坐落在虎丘山上、云岩寺旁。
楚留香迈步登山,边走边道:“相传春秋时,吴王夫差将其父阖闾葬于此处,将三千宝剑随葬,其中就有那柄著名的‘鱼肠剑’。”
胡铁花立刻拊掌笑道:“你莫欺我不知史!东汉《越绝书》中说,‘阖庐冢,在阊门外,名虎丘。下池广六十步,水深丈五尺’,是以这池名为剑池,是么?”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剑池之畔,下望着那绿幽幽、冷森森的池水,竟似感到一股肃杀的寒气。
楚留香叹道:“三千名剑随吴王阖闾埋葬在这里,据说葬后三日,金精化为白虎,踞于其上,故名虎丘。此地的杀气,果然与传说相应。”
众人一想到这里必定设下了重重埋伏,正在等待着他们,也不由得心中生寒。花满楼忽然道:“剑池在此,那真娘墓也该不远了。”
大家举目西望,果然看到一座小小的方亭,孤零零地矗立在剑池之旁。周围古木四合,浓荫蔽日,若不仔细辨认,几乎看不出来。
花满楼已曼声吟道:“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
他嗓音本来温雅清冽,在这密林之间,池水之畔吟诵起来,更带上了些不经意的凄然。大家细细品着诗句中的深意,一时都静了下来。
过了一阵,胡铁花才笑道:“小花就是爱伤感,说什么难留易逝的,咱们不都还活得好好的吗!”
他话音刚落,却听到一声长叹,发自林中。一个苍劲的声音道:“少年易逝,芳华难留,古往今来之事,莫不皆同此理。”
众人立刻停住了脚步,看着那参天的古木之后,缓步转出一个人来。那人峨冠博带,大袖飘飘,胸佩明珠,腰带长铗,竟有天人之态,只是鬓发都已白如霜雪了。
这样一位出尘绝世的老人在此出现,自然又是为了楚留香而来。
楚留香只得躬身一揖,道:“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老人一双如星辰般明亮的眸子,已盯在他身上,一字字道:“楚留香?”
楚留香道:“正是。”
老人道:“老夫帅一帆。”
胡铁花悚然道:“莫不是三十年前的‘摘星羽士’帅一帆?”
老人道:“不错。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还能听过老夫的名字,也算难得。”
这话虽然听起来狂妄,但楚留香他们却都听说过,当年帅一帆一剑动三山,盛名一时无双。然而那个时候,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还都没有出世,帅一帆自然有资格说这句话。
楚留香淡淡道:“前辈也是为我而来么?”
帅一帆突然双眉一轩,朗声道:“你心里明白就好。年纪轻轻,练就一身天下无双的轻功,实属难得,但你妄自盗取他人门派至宝,陷害武林同道,意图挑起江湖事端,显见是居心不正。老夫虽已归隐多年,仍要管一管这江湖闲事!”
楚留香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已知道李玉函是用什么方式请动这位绝世剑客的了。这件事虽然还有解释的余地,他甚至可以像给戴独行讲述事情经过一般,举出能为自己作证的武林人士,但眼前的这位老人,只怕没有耐心去听。
“呛啷”一声,如清亮的龙吟,帅一帆已持剑在手,森然道:“老夫今日就来会一会轻功独步天下的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的神情,一瞬间也已变得肃穆,再一躬身道:“请前辈指教。”
他话刚说完,似乎听到谁在耳边咳了一声,跟着双手竟被一左一右捉住,闪电般地扣上了脉门。楚留香登时觉得全身酸麻,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能听凭胡铁花和姬冰雁一齐将他拖了回去。
帅一帆目光一凛,道:“你们干什么?”
柳烟飞已越众走到最前面,恭恭敬敬地道:“楚留香有伤在身,当不得前辈的指点,自然要由我们这些朋友代为领教。”
楚留香无奈地挣扎了两下。但他从未想到身边的朋友会对自己出手,姬冰雁和胡铁花却谁也不客气,竟已用上了七成功力,他就连动都不怎么能动了,只得苦笑道:“你们谁出的这个主意?”
姬冰雁道:“我。”
楚留香道:“你让我看着别人替我去拼命么?”
姬冰雁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若还想见到那三个丫头,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胡铁花也道:“这次你就听死公鸡的话,行不行?你跟石观音拼命的时候,我们都帮不上忙,难道现在也要让你带伤上阵,自己在一旁躲清闲么?”
他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让帅一帆也能听得见。帅一帆的两道苍眉果然动了动,沉声道:“你身上有伤?你跟石观音交过手?”
楚留香叹道:“这事说来话长,不知前辈……”
帅一帆突然持剑挥过,喝道:“咄!花言巧语,休想骗得老夫!你们既是一丘之貉,便一个个地过来领死!”
姬冰雁不由冷笑道:“原来摘星羽士,也不过是刚愎自用之辈!”
帅一帆道:“你莫要用激将法,老夫与观鱼老相交多年,绝对信得过他。”
楚留香摇头道:“看来这又是李观鱼所言。这位观鱼老,倒真的是恨我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