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红已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冷笑声又起,来人已大模大样地走进帐中。两个女人并没想到有人但敢如此无礼,连声质问,语气中又惊又怒。
来人那苍白的脸上,却带着阴沉沉的笑意,来回打量了两个女人一阵,道:“你们哪个是王妃,老老实实地跟我走。”
那年轻的女子怒道:“你……你是什么人,竟这样大胆!”发音虽有些生硬,但说的正是汉语。
而潜伏在帐顶的一点红也早已看清,那来人身穿绿袍,一只手用白布吊在颈间,竟然是昨日被胡铁花打断了一条手臂的杜环!
杜环狞笑道:“看你这年纪也不像王妃,若不是侍女,定是国王的小老婆!”说着便用另一只手去掀那女子的面纱。
那年轻的女子惊叫一声,闪身避开,身形倒也轻捷好看。但在杜环的眼中,却已是毫无威胁。他正要迈步上前,捉住那年轻的女子,忽见眼前白影一闪,另一个女子已挡在了前面。
那女子淡淡道:“我就是王妃。你要干什么?”
她虽蒙着面纱,但眉宇轻蹙,双目微垂,脸上竟像笼罩了一层庄严的宝光。杜环纵然桀骜,一时间也忘记了该如何举动。
然而帐幕一掀,“嘿嘿”两声,竟又走进一个人来。这个人生得又干又瘦,尖嘴缩腮,一双眼睛虽不大,却滴溜溜地乱转,与其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个活猴子。
杜环一见他,便又阴冷地笑了起来,道:“孙兄打算亲自动手么?”
那猴脸人翻了个白眼,道:“王妃先不能杀。另外那个归你就是了。”
杜环哈哈一笑,道:“那我就先谢了!”身形一错,已绕过站在面前的王妃,闪电般伸手去抓那年轻的女子。
他外号叫做“杀手无情”,对女人倒没有多大兴趣,只以杀人为乐。这一伸手时早已戴上了那棘刺掌环,竟像要一把捏断那女子纤秀的脖颈。
但他却抓了个空。
他在江湖成名多年,绝少遇到对手,日前被胡铁花一招打断手臂,已觉得是奇耻大辱,谁知这次又是一招落空,忍不住惊怒交加。还未看清对手,提腕又是一掌拍了过去。
这一掌只向前推了半尺,就生生停在了半空。半幅牙白色的衣袖,就缠在他的手上,连那棘刺也缠了起来,半点挣扎不得。
那年轻的女子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在见到花满楼扶在自己腰间的手时,就“呀”的一声惊叫,连忙躲了开去。
就像平空出现般的花满楼抖了下衣袖,就不去管被震得倒退的杜环,转身向那年轻的女子端正一揖道:“得罪姑娘了。”
那女子露在面纱外的双眼忽然眨了眨,又惊叫道:“小心!”
花满楼还未转头,已听见身后的风声和怒吼。但他只微笑着道:“多谢。”
剑光一闪。
“噗”的一声,杜环看见一只手掉在地上。
手腕上的切口很新鲜,还往外汨汨冒着热血。手掌上戴着一副乌得发蓝的棘刺掌环。
那是他自己的手,没被折断的那只手。
杜环一时竟怔住了,也不觉得疼,茫然弯下腰去看着那只手。看了半天,才发现无法拣起来,只得转头向旁边望去。
他看到那个曾经一口叫出自己来历的年轻人,正倒持着一柄长剑,脸色淡漠地站在那里。剑身上粘稠的血液,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滴。
杜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狂吼着向那年轻人扑了过去。但他双手已断,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倒像是自己送到剑锋上去一般。
剑锋却突然撤开了。
杜环再也站不住,猛地倒在了地上。
一点红用看一条死狗的眼光看着他,冷冷道:“还不滚?”
杜环嘶声道:“杀了我!你为什么不杀我!”
一点红似乎瞟了一眼花满楼,才道:“我懒得杀。”
杜环发狂般地大笑道:“我杀过那么多人,今天被人杀了,也算够本了!你为什么不杀?莫非你不敢?”
这一次,一点红的唇角竟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淡淡道:“我戒了。”
他的剑还倒持在手中,却一脚踢在杜环腰间,将他整个人踢出了帐外。然后他转头看着花满楼,笑道:“我戒了。”
花满楼虽看不到他的笑容,却已能感受得到他带着些温暖的目光,于是也对着他一笑。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只因他们都知道,“中原一点红”这令人胆寒的名号,从此已不复存在。
那猴脸人一直在旁静静地看着。就算是杜环被斩断了一只手,又被像沙包一样踢出去,他也没动一动眉毛。仿佛杜环的生死,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一点红却持剑转向他,道:“请。”
猴脸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道:“你在向我邀战?”
一点红道:“是。”
猴脸人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一点红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转,道:“‘长白猴群’的‘黑猴王’孙空。”
猴脸人的笑容也不禁僵了一僵,那双四下乱转的眼珠中,却蓦地冒出精光,道:“你见识不少,胆子也不小。”
一点红道:“大概吧。”
孙空仔细打量着一点红,缓缓道:“你究竟是谁?”
一点红没有回答,帐外却有个声音道:“他是谁并不重要。孙猴子,你可莫要忘了你是谁。”
孙空听见那声音就吃了一惊,转头看时,果然见楚留香迤迤然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些懒散的微笑,不像来打架、倒像是逛市场的。
花满楼和一点红同时上前一步。一点红已先开口道:“你认得他?”
楚留香笑道:“我跟这猴子认识也有十来年了。谁知道他越活越回去,竟跑到这里给人当下九流的刺客。”
孙空听他说话就像听到紧箍咒一般,立刻扶着头叫了一声,道:“早知道你在这里,我才不来丢这个人呢!”
花满楼见这孙空一看到楚留香就一副头疼的样子,不晓得是欠过他什么人情,心里倒轻松下来,笑道:“国王那边没事么?”
楚留香道:“琵琶公主一个小姑娘,本事倒大得紧。我连动手都没捞到,那吴氏兄弟已死在她铁琵琶下了。”
花满楼顿了顿才道:“吴氏兄弟就是内奸么?”
这回孙空却抢上来道:“除了他们俩,还有那姓杜的。没那个本事,就别拿人银子,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楚留香打量着他笑道:“那你……”
孙空嘿嘿一笑,扶着头道:“我就是来凑个热闹。既然你在,我看天大的事情也摆得平,我就不久留了。”
他说完就想往外窜,楚留香忙叫了一声,道:“请你们来找龟兹王麻烦的人,到底是谁?”
孙空听了这话,却像火烧屁股般跳出帐门去,又探回头道:“我好歹也收了人家酬劳,这却不便透露。”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是不是石观音?”
孙空眼珠转了转,道:“这可是你猜的,我没有说。”
楚留香道:“对,你没有说。那她是让你来取极乐之星的?”
孙空道:“哪里!她只叫我来劫王妃,别的不用管……不对,其实也不是石观音,我根本连她的面都没见到。”
楚留香怔了怔,道:“那是她手下的人?莫非是……叫做‘画眉鸟’的?”
提起“画眉鸟”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只因他忽然想到,当初劫走苏蓉蓉她们的人,留下的落款就是“石观音座下画眉鸟”。
他当时认为,画眉鸟既是石观音的属下,那么所做的一切,必定是被石观音指使的。然而他刚刚发现,也许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也许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画眉鸟一个人做的。他打出石观音的旗号,就是为了迷惑楚留香他们。
这派孙空等人来劫王妃的,又会是谁呢?
孙空却想也没想地摇头道:“什么画眉鸟,我没听过。那人也是中原人,也姓吴,叫什么吴……吴菊轩。”
“吴菊轩?”
楚留香愕然重复了一遍。这委实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他根本想不起自己曾与这个人打过交道。
这样看来,夺取极乐之星的计划,仍然是石观音在背后操纵的。
在他思索的时候,孙空已离开,那杜环竟也踉踉跄跄地走了。
楚留香他们安慰了王妃几句,便想退出帐外,身后却有一个清灵动听的声音响了起来。
“公子……公子请留步。”
楚留香回过头去,见那年轻的女子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花满楼,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先回去了。”
花满楼的脸蓦地浮现起一抹红色。
◇ ◆ ◇
等到楚留香和一点红回到自己住处时,姬冰雁和胡铁花也已回来了。那司徒流星倒是没出什么岔子,但听说一同前来的几个人都是石观音安插的奸细,不免有些尴尬,径自去找国王辞行。
胡铁花一边听着楚留香讲述和孙空的对话,一边拍腿大笑道:“我就知道这猴子最怕你,偏偏又遇见你这个对头,算他倒霉!”
姬冰雁却道:“那吴菊轩又是什么人?”
楚留香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听孙猴子说的,倒像是石观音座下的谋士。”
两人正相对沉思,胡铁花又一拍大腿道:“小花呢?小花去哪儿了?”
楚留香咳嗽一声,还没回答,花满楼已走了进来。胡铁花立刻上去,拉着他问长问短,一时也不得安生。楚留香瞪了两眼,见胡铁花还是浑然不觉,索性过去把花满楼拽了过来。
胡铁花叫道:“你这个人讲不讲理?就算你先认识的小花,我们也是他朋友呀!”
楚留香哼了一声,盯着花满楼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几乎就在他问话的同时,前去见国王的司徒流星已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向他们团团一揖,道:“给各位道喜了!”
胡铁花“咦”的叫出来,揪着司徒流星道:“什么道喜?道什么喜?莫不是国王叫你来说媒的?”
司徒流星笑道:“胡大侠说的不错。国王向我打听了半天中原风俗,便遣了我当媒人,前来为公主提亲。”
胡铁花眼珠一转,道:“公主?国王不是说过,要追求者打动公主的芳心,才会许婚么?”
司徒流星道:“这婚事正是公主自己向国王提出的。”
胡铁花他们听了这话,心里倒都敁敠起来,不知那晚的匆匆一面,公主究竟相中了谁。只有一点红哼了一声,转身坐到了角落里。
楚留香和胡铁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先说话,仿佛先开口的那个就输了。至于赌的是什么,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姬冰雁只得叹了口气,道:“不知公主芳心暗许的是哪一位?”
司徒流星笑道:“就是花满楼花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嗯,招驸马了招驸马了!大家踊跃报名啊!
第四十二章 联姻·烦恼·退婚
胡铁花一下子呆住了。
他一向打死也不承认楚留香比自己英俊,比自己有魅力,不过世上没眼光的小姑娘就是那么多,只要他和楚留香站在一起,他就鲜少能得到青睐。
至于姬冰雁,除了七年多以前曾经见他为高亚男说过几句好话,这人眼里好像还没容下过别的女人。所以女人眼里有没有他,他也不在意。
所以胡铁花觉得,公主若在他们之中看上了谁,那十成十就是楚留香。
然而,自从胡铁花第一次看见琵琶公主,不,当他还不知道她是公主的时候,就已经被她迷住了。
她穿的衣裳像天边轻盈的云彩,她的人就像一只灵巧的云雀。她弹奏琵琶的时候,每一根手指都充满了令人沉醉的魔力。
胡铁花并不知道,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他只知道自己看见公主,就再也想不起别的人、别的事,只想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她弹琵琶。
要是司徒流星对他们说,前来提亲的对象是楚留香,胡铁花一定会头一个跳出来反对。就算公主喜欢的不是自己,也一定要当着大家的面,揭穿那个老臭虫从前的风流韵事,免得那么好的公主上了当。
可现在公主芳心暗许的人,是花满楼。
那柔和如月光,温暖如春风的花满楼,那纯粹而真诚、优秀而恬淡的花满楼。仿佛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他的嘴角总会带着一丝微笑,令人看了便忘却一切烦恼。
这样一个人,连胡铁花自己都无法不喜欢。他又怎么能认为,公主选错了人?
胡铁花略带僵硬地转了转头,先碰上了楚留香的目光。他突然觉得很高兴,因为楚留香脸上的茫然,似乎比他自己还要明显。
于是他就大笑起来,亲热地揽住了花满楼,道:“公主还真是好眼光,是么?像花公子这样的人,她再等一百年也遇不上第二个的。”
花满楼干咳一声,道:“胡兄……”
但他的声音马上又被胡铁花的大嗓门压了下去。胡铁花盯着司徒流星道:“不过可要事先说好了,她虽是公主之尊,也不能仗势压人,欺负花公子。我们小花虽然斯文,这些当哥哥的可都是大老粗,才不理什么王室不王室的,敢惹我们就照揍不误!”
他这话说得又直白,又粗鲁,几乎带着些威胁的味道,但姬冰雁马上点了点头,道:“不错。”
看见素来爱抢白自己的姬冰雁也同意自己的话,胡铁花更加得意,冲着司徒流星扬了扬下巴。司徒流星却还赔着笑道:“胡大侠说哪里话!公主性情温柔,又对花公子……咳咳,一见倾心,哪会为难花公子?国王还言道,必会将花公子当作一家人看待。而且国王无子,龟兹国的传统,是可以由公主继承王位的,到时候花公子岂非也是一国之君么?”
胡铁花怔了怔,才盯着花满楼道:“没想到小花还有这般好运气,我都要嫉妒死你了!”
他口中虽嚷着嫉妒,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欢畅。只因他想到花满楼这么完美的人,正堪配这样的身份,就由衷地高兴起来。
花满楼又咳了一声,仍然没有说话。他的神情仿佛有些迷惑,有些不信,还有些隐隐的忧虑。只是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中,他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楚留香听着司徒流星的话,蓦地目光一闪,道:“按龟兹国的传统,是由哪一位公主继承王位?”
司徒流星笑道:“这个和我们中原相同,是依照长幼次序排定。国王有两位女儿,因此大公主便是储君。”
楚留香道:“那司徒先生前来提亲的,也是大公主了?”
司徒流星道:“正是大公主,迦陵公主。”
这一来胡铁花也讶然道:“迦陵公主?不是琵琶公主?”
司徒流星道:“迦陵公主比琵琶公主年长三岁,今年就满二十了,自然是姐姐先议婚,妹妹才能出嫁。”
胡铁花突然就松了一口气,大笑道:“这么说,这喜酒可要早些摆,莫要空耗着,耽误了人家公主的青春!”
司徒流星喜道:“这么说,各位是同意这门婚事了?”
胡铁花道:“这还有什么不同意的?你快去问问国王,婚期定在什么时候?虽说越快越好,也不能太轻率了。”
司徒流星连声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的!”
他满面春风出了门去,胡铁花还在后面连连挥手,倒像比自己成亲还高兴几分。
姬冰雁望着花满楼道:“你见过这位公主?”
花满楼似乎还在发怔,半天方明白过来,点头道:“那孙空和杜环来时,公主正与王妃在一起。”
胡铁花刚回转来,立刻大叫道:“原来如此!你对公主有救命之恩,怪不得她一眼就看中了你!”
花满楼的脸红了红,却轻轻叹了口气。
楚留香着意地看了他一眼,道:“提亲的事,你早知道了,是么?”
花满楼一愣,似乎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听到了些不满和指责。他不明白楚留香为何这样生气,却莫名地有些内疚,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和红兄走后,公主只是又嘱我向你们道谢。倒是王妃问了我姓名年纪,又问我家在哪里,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楚留香冷笑道:“连年纪家世都问了,你还不明白么?”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一般,又硬又冷,又是锋利,花满楼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胡铁花看不过去,上来叫道:“老臭虫,你吃什么醋!难道天底下的姑娘都只能看上你一个人不成?你口口声声把小花当弟弟,这样的喜事,你不替他高兴,倒生起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