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在过着自己的日子,经历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而楚留香只能在旁边当个看客。
楚留香从来不想只当个看客。
而且,他实在很想念花满楼,他从未像这样需要花满楼的陪伴。
◇ ◆ ◇
花满楼正在百花楼里。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从紫英山庄归来,就回到百花楼里,没有再启程。
他在等,等不知道会如何变化的局势。江湖中暗流涌动,似有个针对楚留香的计划正在慢慢成型。
花满楼不会眼看着有人去害楚留香。
而楚留香现在,应该已到了兰州,见到姬冰雁了吧。
想像他们老友重逢的样子,花满楼也忍不住露出明亮的笑容。只要楚留香远在兰州,和姬冰雁在一起,就没有人能伤害得了他。
当花满楼笑起来的时候,满屋的花花草草似也跟着他一起笑。
花满楼已离开百花楼一段时间了,但他的花草仍生机勃勃,有些正顶出花苞、抽出嫩叶来。
众所周知,百花楼是从来不会关上大门的。有需要的人可以随时走进百花楼寻求帮助,而已与花满楼相处得甚为熟悉的邻居,自也愿帮他照料一下花草。
阳光落在楼窗内,整个小楼都是那么暖洋洋的。花满楼一边想着楚留香,一边笑吟吟地去浇花。
他浇花的时候总是很认真,也很仔细。他做任何事情,都喜欢这么认真而仔细。
只因他对待生活永远是这么认真,他热爱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而生活则给予他加倍的乐趣。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很少有人相信,一个双目失明的人也能活得这么快乐。
花满楼浇到第六盆花的时候,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当然是从门外来的,但人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声音总会分外响一些。
这脚步声还是比普通人要轻,只因来人是个身材娇小柔软的女人。
女人的一双大眼睛,像小鹿一样透出无辜的神情。她的动作也怯怯的,似乎每迈一步都会很担心。
她走上楼梯口时,花满楼已放下水壶,转过头来对着她。
“你……能不能帮我?”
“当然可以。”
女人没有再动,花满楼也没有动。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穿透薄薄的春衫,令人感到一种慵懒的温暖。
花满楼恍惚觉得,时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偷偷流转,他已回到那个记忆中的场景。
他坐在小楼里,一个女孩子上楼来请他帮忙……
于是他就认识了上官飞燕,他生平爱过的第一个女人,也是爱错的唯一一个人。
花满楼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
如果这是一个圈套,那世上的圈套也未免太相似了。
“莫非后面也有人在追你?”
花满楼莫名其妙地问了这么一句话,只有他自己明白的一句话。
面前的女人却立刻摇头。如果花满楼能看见,她的脸上写着满满的迷茫。
“没有……不,有……但不是现在,现在没有……”
她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说的话谁也听不懂,只得垂下肩膀,怅怅地叹了一声。
花满楼轻轻地笑起来,并向桌旁走去。他的动作似有一种感染力,让女人也跟着他坐了下来。
“那么,姑娘,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女人的眼睛亮了亮,立刻又垂下去盯着桌面。她似用力吸了口气,才下定决心般道:“有人向我逼婚,望公子帮我。”
第十二章 柳如是
柳如是,十里秦淮上最有名的红牌倌人。和她的“同行”姐妹不同,她不属于任何一家青楼,她有自己的楼船,也有自己的宅院。她早已是自由之身,却还在做着这一行。
只因她没有别的可以做。
一个在秦淮河上卖过笑的女人,就算从良嫁人,也只能隐在庭院深处,永远背负着沉重的规矩,和别人异样的眼光。
在这世上,即便出身好人家的姑娘,又何尝有过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
所以柳如是想得很清楚。她乘自己的船泛过张灯结彩的秦淮河,她在自己的院子里与一掷千金的客人吟风弄月,轻歌曼舞。既有人肯在她身上花大把大把的银子,她为何不选择这条快活的路?
她的价码也很高。不是她自己定的,而是那些仰慕她的豪客抬起来的。
有人用一张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博得她嫣然一笑,她为他弹了一曲琵琶。
有人将一颗核桃大的蓝宝石换得她一支胡旋舞。
有人想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整整一斛指头大的明珠,却换不来她偶一回顾。
女人都是虚荣的,其实男人比女人还要虚荣。柳如是的价码越高,追求她的人就越多,只要得到她的一枚青眼,就足以在同侪中吹嘘上三个月。
花满楼没有想到,柳如是竟然是个这么腼腆、这么害羞的女人。
来百花楼的女人就是柳如是,她虽说话不多,但已将她的名字告诉了花满楼。
她说话的时候,始终带有一种怯生生的、几乎是害怕的态度,就算花满楼看不到她的神情,也能感受得到。
她为什么害羞,又为什么害怕?
“有人在向我逼婚……”
花满楼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顺手为柳如是和自己都斟上一碗明前龙井。
“什么人敢向柳姑娘逼婚?”
柳如是的仰慕者多,武林中人也有不少,就连金陵“梅花门”、“玄武观”,太湖“白云坊”都有帮派首脑留下信物,若有人去找柳如是生事,便是与这几派架了梁子。
若非如此,一个单身的年轻女人,又如何敢混迹于江湖秋水?
柳如是抿了抿嘴唇,像在回味明前的清香,也像在斟酌着词句。
“是一个……关外来的参客,名叫关东怒……”
花满楼这次是真的吃惊了。他没有想到关东怒竟也来到了江南。
这究竟是有所预谋,亦或只是个巧合?
柳如是怯怯的声音仍继续道:“他说……他看上了我,我便不可拒绝。须知关东一怒,尸横无数……”
关东怒是半个月前到的金陵,和花满楼回来的时间也差不上几天。
他好像真的只是为了寻花问柳,因此一来便打听清楚了秦淮河上最红的头牌。
他又好像不打算只做一掷千金的恩客,因此?2 苯诱疑狭缡牵运担何乙⒛恪?br /> 柳如是说:“他说话的样子,倒仿佛娶我就和吃白菜豆腐那么简单。”
花满楼对这位关东怒当然有些了解,他这么说话,只因他是那种根本不思考的人。他应该没有想过如何得到一个女人的心,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而且他也未必是真打算娶一个十里秦淮上艳帜高张的倌人。
但柳如是又说:“他日日来院子里骚扰我,最后甚至打跑了白云坊的三当家惠飞尘,和梅花门门主骆星宇。”
至于柳如是所倚仗的另一家门派玄武观,观中都是出家的道士,自然也不会到风月场中来和人斗殴。只不过听说了白云坊和梅花门的事,便紧紧关上大门,任凭柳如是派人、还是亲自拜访,都装聋作哑起来。
“柳姑娘是如何想到来找在下的?”花满楼问。
富春山离金陵不算远,但也不太近。况且百花楼的名气,还远远比不上那些在市井中多有行走的地头蛇帮派。
以往来找花满楼帮忙的,除了他认识的、和辗转听说此地的江湖朋友,就只有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嫂,为着些柴米油盐的日常琐事而已。
在那些大叔大嫂的眼里,花满楼只怕也不过是个有些奇怪朋友的小花匠。
柳如是又低下头去了。
其实对花满楼而言,她是不是低头都是一样的,但她还是不自觉地避开花满楼正对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虽看不到,却能清清楚楚地映出她自己的模样。
柳如是羞涩地低着头道:“我……曾听人提起过花公子……很久以前……”
花满楼没有追问。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那她多半想不起来是谁告诉过她的。
这是个好借口。
“那么姑娘希望在下做些什么?”
这却是个不该问的问题。
任何一个急公好义的江湖人,在被一位娇怯怯的姑娘求到面前的时候,都不该问的。
问了,就似乎在暗示这姑娘:你要如何报答我?
花满楼不但问了,还问得很随意,好像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于是柳如是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细,喃喃道:“公子……公子若帮我赶走那人……我愿……”
花满楼笑了笑,道:“天色已不早,姑娘不妨先住在这里。我想,今夜是不会有人打搅你了。”
◇ ◆ ◇
在这世上,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总是会惹上些口舌是非的。
柳如是就睡在了百花楼上的客房里,和花满楼虽非共处一室,仍算是共处一楼。
楼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花满楼静静地坐在楼窗前。他既然请柳如是住在了自己家里,就要担负起保护这位姑娘的责任,至于其他的事,他并不是很在意。
柳如是的名声是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的,反倒是花满楼……
和楚留香不同,花满楼在江湖中的声名有如一张白纸,没有人听说他和什么女人有过瓜葛。但和柳如是在小楼中共处一夕的事传出去,一定会成为无聊人士绝好的谈资。
别人怎么说都没关系,但楚留香呢?楚留香会怎么想?
花满楼的神情突然又变得笑微微的。一想起楚留香来,他就忍不住从心底泛起笑容。
他仿佛已听到楚留香那故意夸张的声音,埋怨着自己说:“那么大好的机会,你竟白白坐了一夜?”
楚留香一定会开这种玩笑,因为他信任花满楼,正如花满楼信任楚留香。
一夜平静地过去。
柳如是的惊惶与担忧,似也随着这一夜的平静而渐渐消逝。她甚至有心思和花满楼说笑几句。
“这么多花,都是你种的么?”
花满楼笑道:“是。”
柳如是在那些花前来回走了好几次,才轻轻叹道:“你是个奇怪的人!”
花满楼道:“哦?我倒不觉得。”
柳如是有些神秘地笑起来道:“你可知道,换了另一个正常的男人,昨夜就应该发生点什么的。”
花满楼道:“我不正常么?”
柳如是吃吃笑道:“这种事……只有你自己知道。”
花满楼也笑道:“我很正常。”
柳如是道:“那我就不明白了。”
花满楼道:“你想赶走一个男人,就把自己交给另一个男人,这样的事有意义么?”
柳如是又踱了几步,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柔声道:“当然有意义。我虽然卖身,也不会卖给我讨厌的人,而对于我看中的人,哪怕是奉送一次,我也高兴的。”
花满楼道:“一次?”
柳如是轻轻啐了一口,嗔道:“你还想要几次?”
花满楼笑道:“我一次也不想要!我虽种花,却不吃花。”
柳如是沉吟道:“你的花……卖么?”
花满楼道:“价钱合适就卖。姑娘若喜欢,我给你打个八折。”
柳如是又忍不住啐了一口,道:“价钱合适的话,我也可以卖?”
花满楼道:“我又不是人口贩子。”
柳如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你和昨天……真是很不一样!”
花满楼道:“那是因为柳姑娘也和昨天不同。”
柳如是似顿了顿,才轻声道:“只因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花满楼道:“至少有一个条件。”
柳如是道:“什么条件?”
花满楼摇头笑道:“她不是来算计我的。”
柳如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讷讷道:“我……我怎么会算计花公子……”
花满楼淡淡道:“柳姑娘是专程来找我帮忙的?”
柳如是道:“是……”
花满楼道:“从金陵来?”
柳如是道:“是。”
花满楼道:“路上走了多久?”
柳如是道:“我急着赶路,只用了四天就到了。”
花满楼道:“可是姑娘并没有随身行李。”
柳如是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花满楼继续道:“柳姑娘该是乘车来的,昨天我却没听到马车的声音。”
柳如是沉默了一阵,才道:“我在前面打听到公子住处,便下车走过来的。”
花满楼笑了笑,道:“这地方好找?”
柳如是道:“还好……”
花满楼缓缓站起身来,就像要伸个懒腰,又像是在舒展着手脚,同时清晰地道:“那么后面的人也该来了。”
第十三章 局中局
花满楼的话音刚落,小楼下就像响应一般,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声。
柳如是的身体抖了抖,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害怕,已站起来躲到花满楼身后。
花满楼微笑道:“这些人是为柳姑娘而来?”
柳如是嗫嚅道:“是……是……”
花满楼道:“从金陵一路跑到这里,真是好精神。”
柳如是道:“说不定是……是那关东怒在此地雇的地痞之流……”
花满楼笑道:“你总是有话可说。”
柳如是的前来,已很明显是个为花满楼所设的圈套。但这姑娘被一次次揭穿之后,竟还能找到言辞应对,令花满楼不禁好笑。
在楼下叫喊的那群人也已跑上了楼梯。为首的持刀指着柳如是,恶狠狠道:“这女人是怒大爷看上的,叫她跟我们走,不然拆平了你这鸟楼!”
花满楼等他说完了,就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开始相信他们是雇来的了。”
一群乱七八糟的地痞流氓,说着老掉牙的台词,干着狐假虎威、欺男霸女的事,这实在没有什么趣味。
花满楼并不反对冒险,却最讨厌无趣。
他觉得无趣的时候,通常就不会再给人什么好脸色。
十来个举着明晃晃的砍刀的汉子,一个也不落地被丢到了百花楼的大门外,摔得七荤八素之下,竟还能爬起来就跑。
柳如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奇道:“他们并未受伤?”
花满楼淡淡道:“无仇无怨,我为何要伤他们?”
柳如是道:“可他们对你总没有那么客气。”
花满楼突然笑了笑,道:“叫你来找我的人有没有告诉过你,光凭那种人,是无法让我们斗得两败俱伤的?”
柳如是道:“你……你……”
花满楼道:“你该不会以为我眼睛看不见,就比一般人要好骗吧?”
柳如是沉默了半天,终于叹了一声,竟慢慢坐回桌旁,低声道:“那你现在想把我怎么样?”
花满楼也坐到她对面,端茶笑道:“不怎样。你若愿走,随时都可以走。”
柳如是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花满楼道:“他们会对你不利?”
柳如是道:“他们……”
花满楼道:“派你来的人。”
柳如是道:“不错。他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让我活不下去。”
花满楼道:“那你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柳如是似吃了一惊,喃喃道:“你……你不怕我……”
花满楼笑道:“你不会武功,我何必要怕你!”
◇ ◆ ◇
花满楼的想法非常简单,有时候简单的也最实用。
柳如是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或者说,一个诱饵。派她前来的人,一定还有后面的计划。
现在柳如是住在百花楼,就是告诉对方,花满楼已吞下了诱饵。
没听到两人谈话的人,当然不会知道他们是如何相处的。如果花满楼真的被柳如是骗住,这时就是施行计划的好时机。
柳如是似也安下心,不但住在百花楼,还帮花满楼去给花草浇水。
她一边提着水壶,一边侧过头去,望着花满楼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笑道:“如果……如果这件事结束之后,花公子又得闲,可愿到金陵一游,让我也尽一尽地主之谊?”
花满楼也忍不住笑道:“你还真是想得开!”
柳如是轻声一叹,放下水壶,似在品味着空中那种湿漉漉的清香,缓缓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不开又能如何?”
花满楼点头道:“既然如此,为了不负姑娘之邀,我也要多花些力气。”
一言既罢,他的人竟已从楼窗中掠出。
刚刚来到楼下的那人立刻退后几步,一翻手将兵刃持在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