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看着萧逸云突然沉下去了的脸色,一面轻快地道,“我的上任师兄,上上任师兄——我师父生前收过五位师兄,都已经不在了。”
在场的门徒都不可置信地心中一震,唯有长门的门徒都一个个垂头静立,沉默噤声,仿佛不过听到了一个早已默认的事实。
萧毓下意识便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
萧门弟子分三等,最底层如江小书曾经干过的小杂役,不高不低的是各门普通门徒,而每一任被门主收为关门弟子的,则是全门都能掰着指头数过来的。
他们学成后可自由选择留在门中,或是下山游历,但总归是萧门将来门主的候选,绝不可能什么时候死在外头了,这么久门里却连个信都没有。
早该想到的,像秦墨了这般的人,若想得到什么,必定赶尽杀绝,做好完全的准备。萧逸云抑抑吐出口气,只是连师父和同门师兄都下得去手……这般心狠手辣的手段,也实在是绝非常人能做得出。
秦墨了表现得像被人提起了什么自己隐藏极深的痛苦,哀伤道,“我师兄们都是顶好的人,只可惜许是天妒英才,都早早去了,只留下一个不中用的我……”
他抬起头又将视线转向萧逸云,带着那种来自后辈的敬意般,怯怯道,“希望往后若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能得七门主多多指点。”
萧逸云完全面无表情,简直看也不想多看他一眼,冷冷道,“你不必担心,萧门历史上有从其他门里选出门主的例子,不需多久,我们就会替你选出个担此重任的人。”
秦墨了脸色微微一僵,随即仍然微笑起来,道,“如此最好。”
从长门处回来后,萧逸云脸色就冷退了留君苑一众门徒。江小书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到内室门口的时候很自觉的停下来,并且随手给萧逸云关上了门。
谁知他刚把们合上,没过两秒,萧逸云又从里面把门打开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关上做什么?进来。”
江小书:“……”
……不是,师父那是你的房间啊,我进去干什么……?
江小书腹诽了一阵,认命地走进去,站到萧逸云身侧的位置。
萧逸云坐在桌边,拈着只茶杯出神。他应当是在想秦墨了的事情,眉头轻轻蹙起,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江小书默默站在他身后,眼瞅着萧逸云腰侧的玉箫坠子晃过来,晃过去。
他正看得投入,谁知萧逸云突然回过头来,见他视线下垂,不知在瞧什么,轻轻蹙眉道,“你在看什么?”
江小书下意识脱口而出,“……呃、师父,我在看你的箫。”
结果说完他才反应过来——等等,这句话仿佛有点问题?
不过万幸萧逸云不是现代的,不知道江小书脑内的污段子,只微微点了点头后,便又转过了视线。
江小书脸颊红红的吐了口气,觉得有些赧然。
“门主,”木门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一个声音在门外道,“我是王府齐公子的小厮,您在吗?”
第80章
江小书立刻起身去开门,一个打扮低调的小厮跟着他垂首走进来,对萧逸云行了一礼道,“七门主,我家公子特地托我来,只为给您捎件东西。”
萧逸云道,“什么东西?”
江小书下意识看了看这小厮一眼,只见他两手空空,得令后又返身去关上了门,谨慎地探看过门外没有人后,才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只卷轴。
萧逸云道,“你放心,留君苑的人不多,但都是精心筛选过的,并没有其他人的眼目。”
“七门主莫怪,”小厮擦了擦汗,苦笑道,“实在是我家公子反复叮嘱,此事一定要万万小心。”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展开卷轴。
江小书好奇地探过头,眨了眨眼,只见卷轴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差点以为是自己不认得字,直到又看了一遍,观察萧逸云神情也十分奇怪,才莫名其妙道,“这……齐小狗把他们家祖传的焖虾秘方送过来了?”
原来这卷轴上洋洋洒洒近千字,居然全写的是油焖虾蟹的做法,从去壳到加料应有尽有,甚至连加几根葱都写得清清楚楚。
“江公子别急,”那小厮不急不缓地在桌上撑开卷轴,用茶杯压住卷轴一端,然后将一整壶茶水都缓缓淋了下去。
茶水顺着高处往下流动,随着纸面渐渐被濡湿,卷轴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刚才浮在纸面上的墨汁仿佛都被冲走了般,慢慢都变得消失不见,等时候差不多了,小厮将那卷轴轻轻一抖,走到窗边,迎光举起,在那湿透的纸张里竟缓缓浮现一个隐约的画像。
这等技艺江小书从前只在书中听过,如今亲眼实见到,确实深感惊讶。
萧逸云目光落在卷轴里那一隐约的轮廓上,看了半响,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白纸,道,“这是谁?齐铭从哪里找到她的?”
江小书本在一边看热闹,并未注意卷轴上的模糊画像,见萧逸云神情一下子这般严肃,一时间也不由得凑上去,乍然一看,也不由得“咦”了一声。
小厮高举着画像,视线扫过江小书,道,“这‘应该’是秦墨了的妹妹。但人在哪儿,我家公子费劲心力,一直都没找到。”
江小书蹙眉,奇怪道,“……秦墨了的妹妹?可、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和我长得这么像!?
显然萧逸云也是想到了同一个问题,神情凝重道,“说详细些。”
“我家公子回去后,在整理他兄长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些线索,”小厮道,“他想找到秦墨了的妹妹,但之前只有二公子齐楚见过她,现今……现今二公子不在了,我家公子寻找消息找过过去,竟发现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我家公子的身份地位,门主,您是知道的,二公子过世后,他现在就是洛阳王世子了。但他堂堂一个洛阳王嫡子,竟用尽心思人脉,都找不出这么一个弱女子……”
江小书默然想,十有八九被秦墨了藏起来了。被他有心藏住的人,再找起来就难了……
小厮接着道,“这张画像,还是我们公子找了所有对她有印象的人,让画师推测出来的。”
萧逸云没有说话,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让齐铭尽力就好,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小厮叹了口气,道,“我们家公子……唉,他又怎么会愿意‘尽力就好’?”
听这话,齐铭好像过得并不怎么好。江小书担忧道,“他怎么样,回王府之后还顺利吗?”
小厮涩声道,“我不知道。老爷夫人都说公子长大了,懂事了,但我看着公子却是越来越瘦了。毕竟二公子……唉。”
有什么好问的呢,江小书默然,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齐楚的死对他的打击会有多大。
时间从来都不是最好的良药,江小书想,哪怕再过三年五年,齐小狗都不一定会忘怀。毕竟真正刻骨铭心的人与事,从来都不会随着时间消逝,那些消逝了的,一定不是刻骨铭心,至少可得没有那么深。
江小书低声道,“待过些日子,我去看看他。”
“哎别,”小厮苦笑了一下,道,“江公子,得罪了。但现在王府……您还是别去为好。”
他小心地看了萧逸云一眼,犹豫道,“二公子就这么死在萧门,再加上之前府里尸童那事,王爷现在一直都想找上来讨个说法呢……我们公子一直劝着,但现在王府的情况极为复杂,有些事我们公子也说了不算的。”
江小书惊讶道,“他说了不算?小狗不是世子了吗,整个王府,除了洛阳王还有谁能高的过他?”
小厮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支吾半响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萧逸云淡淡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替我多谢你家公子,回去的路上小心。”
小厮也不敢耽搁太久,点点头后便径自离开了留君苑。
江小书把他送到门口,刚合上门,还未来得及转身,一只玉萧就轻轻在他后脑勺敲了敲,萧逸云在他身后道,“不要胡闹,好好待在留君苑,除了我带你出去,哪里都别乱跑。”
江小书下意识捂住脑袋,对高冷如萧逸云居然会做出如此亲昵的小动作略感吃惊。
萧逸云淡淡笑了笑道,“你好好瞒着妖血的事,在将它引出来前切莫让别人知道了,已是大功一件了。”
江小书郁闷道,“我哪里有这么不中用啊,师父。”
“千万莫被别人发现,”萧逸云又重复一遍,走到桌边收拾那只卷轴,叹气道,“不然,我可就真的护不住你了……”
江小书默然,道,“嗯。”
“师父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萧逸云淡淡道,“自然是查长门主和那些历任关门弟子的死因了。难不成还真要让秦墨了继掌门主之位?”
江小书“唔”了声,思忖半响道,“我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
江小书道,“我觉得秦墨了这件事做的太明显了,就好像把‘我是凶手’这四个字写在了脸上一样。”
“莫说普通人都不会这么做,以他以前的机智隐忍,应当不会做出这般嚣张愚蠢的事才对。”
萧逸云微微挑眉,道,“所以,你觉得他另有企图吗?”
第81章
江小书抿紧唇,将从认识秦墨了,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过了一遍,不得不承认他是?2 鏊嘉浅g敲?行为谨慎,常常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他的每一个举动似乎都有着极其详细的计划,高瞻远虑,现在做的看似毫无作用、甚至无法理解的一件事,却常常会在很久之后起到重要作用。
纵观前史,江小书实在不能相信他现在所作所为是因为过于得意而嚣张妄为。
萧逸云道,“那么他在长门作出如此猖獗之事,又是想作何企图?”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江小书默默腹诽,道,“徒儿不知道。”
萧逸云看了他一眼,闭上眼,轻轻揉了揉眉心。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想,但这一猜测既毫无根据,又荒诞乖谬,更无法说出来请他人帮忙查证,只能靠自己调查实证。
“这件事,到此为止,剩余的都交给我来处理。”萧逸云沉声道,“你只需瞒好妖血的事,一切都会无恙。”
再次被拨出核心之外,江小书难免有些失落。他小声“哦”了声,退出门外。
他离开后,萧逸云把玩了手里的茶杯一会儿,闭了闭眼,神情再次变得森寒冷漠起来,他随手将茶杯往地上一掷。茶杯顿时四分五裂,发出声清脆的锐响。
而下一秒,内室窗户轻轻一响,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里,单膝跪地,不带任何感情地道,“门主。”
萧逸云却一眼也不瞧他们,冷淡的面容深处甚至藏着丝若有若无的厌恶。
——这是上任三门主从自己所有弟子中挑选出的,除了萧逸云外最优秀的两人,留给他作了暗侍。他们所行所为都直属于萧逸云调遣,除了他,谁不会听从。
可尽管是当初力排众议要留下他的三门主,尽心尽力教他刀法的三门主,想必心底却也没有对萧逸云完全信任。这留给他的两人说是暗侍,行的倒不如说是“监视”一职——监视他是否有陷入被长情操控的前兆,好提早作出应对。
作出什么应对呢?自然是斩草除根,把一切威胁都消灭在“萌芽”状态了吧。
萧逸云想起上一世的结局,宁无意可不就是钻得这一空子么?而自己若不是一时犹豫心软,又怎会落得那个下场!
朝昔相伴数十年的时光,幼时一起学艺修行的同门……竟还比不上一场花言巧语的蛊惑。
萧逸云时常觉得,自己对萧门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锐利好用的刀剑。当他有用时,便留着他为门所用,可一旦出现他或许会反噬的传言——仅仅是传言,那些曾经站在他身后,被他所保护的人,竟就全部争先恐后的冒出来,唯恐不能第一个将他置于死地。
从前的萧逸云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不说,只冷眼看着这一场俗世。他无欲无求,只有心底会偶尔生出阵悲凉,心想人活一世,简直就像场闹剧。
……在这世上,或许没有一个愿意全身全心信任自己的人吧?
萧逸云嘲讽地勾了勾唇角,寒声道,“去查查长门主到底是怎么死的,动作小点。”
而另一边,萧门长门。
密不透风的房间里漆黑一片,明明是太阳正好的下午,这里却还要依靠点着红烛照明。
秦墨了斜斜撑着头,姿态慵懒地靠在木桌上,漫不经心地一遍遍摩挲着象征门主身份的玉牌。
……终究是落到自己手里了,秦墨了抿着唇低低地笑,我想要得到的每一样东西,无论命运给不给,最终还不是都会得到?
上好的玉质小牌,握在手里冰凉冰凉的。他勾着红绳缓缓在眼前晃动,目光落在自己空落落的手指上,心里很为遗憾地喟叹,果然是差了些什么啊……等再过些时候,把这些小牌子都集齐了套在手上玩,想必会十分有趣。
“墨了……!”
秦墨了正兀自出神,坐在他对面的五门主终于忍不住出声。他看着秦墨了恍若无人地玩着玉牌,又毫无缘由地低低发笑,神情冷漠而阴鸷,简直就像个疯癫已久的神经病。
秦墨了一下子回过神来,收起笑容,又恢复成他平常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随意地将玉牌往桌面上一扔,磕出一声轻响,漫不经心道,“什么事?”
“哎,你!”五门主登时大惊,“这可是玉牌啊!怎可这样养对待!”
他连忙把玉牌捡起来,用手绢仔细擦拭包好,又对光好生查看一番,才吁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得到它啊,甚至明争暗斗几十年,你、你也忒不识好歹。”
秦墨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微笑着在闪烁的烛光下审视着自己的手指,蔑视地想,不识好歹?不识好歹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更何况,门主玉牌这种玩意,他也并非第一次碰了。
秦墨了眯着眼睛笑了笑,道,“何止是明争暗斗,想必是还要付出性命吧?许多许多的……性命。”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不付出代价得到的。重要的是,付出代价的人,不是我啊。”
五门主哽了哽,他分明比秦墨了年长许多,但在交谈时却常常感到一种来自本能的压迫。他司天命,有一定通天只能,也正因为此,他似乎能够在秦墨了身上闻到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那种混杂着无数冤怨,不甘恶毒的血腥味。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看起来弱柳扶风,长袖善舞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绝对没有他看起来那么简单。
可为了权利,秦墨了开出的那诱人的价码,五门主这条狡猾的鱼儿,徘徊再三后还是忍不住咬了钩。
五门主道,“你白天在萧逸云面前那么做,他必定不会轻易就让你承位。”
秦墨了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又如何?”
五门主微微讶然,道,“你就不怕他真的查出你谋杀同门,和弑师的证据?”
秦墨了慵懒道,“让他查去吧。就算查出来,到时候‘那件事’一出,他也奈何不了咱们了。”
五门主默然,静了半响,低声说,“……你就如此有把握?齐楚死了之后,齐家那小子就跟疯了样查你,据说从前和你妹妹有过交集的人都不见了……”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秦墨了低声叹道,“对他我倒是没想到,从前就是一个百无一用的小傻子,到现在……竟也会如此心狠手辣。可见人变得坏了,都是被逼的。”他微微笑了起来,道,“不过你放心,我早就将无虞藏到一个谁也找不见的地方去了,他是万万找不到的。”
五门主长长地吁了口气。
“真是难为他了,”他道,“洛阳王府都乱成那样子了,还能抽出精力来和咱们作对。”
秦墨了轻笑道,“何止一个王府,整个洛阳都在和他作对哩……”
五门主微微一怔,看着秦墨了轻描淡写的神情,心中感到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和惊讶敬佩的心情。他实在是无法想象,一个仅在青楼当过半年小倌的人,是如何把住各个深府世家的弱点命脉都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再串接起无数暗线,令整个洛阳都几乎落在自己手掌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