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氏前面说的一个理由,梁二娘是早就听到过的,至于后面一个理由是她才听到的,完全解释了为何她在亲过齐氏之后,齐氏避着她,再也不去梁家见她了。
的确,在这个时代,两个女子,不管是未婚未育,还是已婚丧偶,都无法在一起光明正大地生活。
别说在宋代,就是在一千多年之后,两个女人要光明正大地同起同睡,在一个屋檐下过小日子,遭遇的各种眼光和困难都够喝一壶的。如果两人不能在一起,齐氏当然要想斩断这种情感了。
“我会一直等你,等到可成和慧儿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在这中间,你可否让我进城来瞧你,又或者你还愿意跟我做邻居?”梁二娘切切道。
她说这个话时,尽管语气平淡,但听到齐氏耳朵里头,却如同耳畔响起一个惊雷一般。
这是诺言吗?
在这样的诺言里面,齐氏听出了梁二娘的深情和坚定,该是有怎样的深情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等到可成和慧儿长大成家立业,至少也得十三四年之后吧,齐氏不敢相信她能等自己那么久。其实依照梁二娘的条件,她觉得她完全可以嫁给一个好男人,不像自己,只能依附喜家生活。
梁二娘的话就如同一道光,突然照亮了在黑暗和孤寂之中一直摸索前进的齐氏的路。
她发现她有点儿动摇了,不再固执于曾经认为的自己跟梁二娘绝对不会有将来的想法,她之所以留在喜家的理由,最重要的就是想要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平安长大。所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可成和慧儿都长大了,有家有业了,她也就可以放心,放手了,然后她就可以大胆地走出那一步,离开喜家,跟梁二娘一起。
那个时候,她可以跟梁二娘以姐妹的名义在一起,一起干活,一起过日子。
那个时候,她老了,梁二娘也老了,相信也没有人会再留意到两个老妇人在一起做什么了,就当是老来孤寂,彼此做个伴儿吧。
如果能够这样,她愿意成全梁二娘的深情,也愿意成全自己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胆大。
“好。”齐氏隔着门,心绪起伏,声音里面带着哭声道,她抬手抹着不知道55 何时滚出眼眶的泪珠,“……只是苦了你,我是个没用的人,对不起你……”
梁二娘声音沉沉:“不,我不苦,自打遇到你,爱上你,每日见到你,能跟你说话,能看到你笑,我就觉得日子一点儿也不苦了。你也没有对不起我,我晓得你的苦衷。这个世道,为女不易。”
停了停,她又说:“你别哭,咱们一起往下捱,好日子会来的。以后,你别再躲着我成么?咱们还象以前一样。”
“好……呜呜……”齐氏哪里能忍住不哭,一边答应,一边哭出了声音来,她觉着她遇到了一个真正一心一意对她的人,遇到了一个可以指望后半辈子心之迷航小船有港湾可以停靠的人。
梁二娘推了推门,说:“快别哭了,让我进来瞧瞧你好么?”
齐氏直起身体,往前走了两步,梁二娘就推开了门儿,挤进去了。
她看到齐氏背对着自己,耸动着瘦削的肩,垂着头,正在呜咽抹眼泪。
心里霎时涌上无边的怜爱,梁二娘上前去,从后将她拥住,柔声劝她别哭了,不是说了,以后会有好日子等着她们么,怎么还哭。
齐氏却经受不住她这样的温柔,反而是哭得更加厉害了。
梁二娘只得搬转她身体,掏出自己的手帕子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说:“这要是哭肿了眼皮,被你婆婆瞧出来什么就不好了……”
这话比之前她安慰齐氏的话管用,齐氏一听果然一凛,停止了哭泣。
梁二娘就笑了,说:“去打些水洗一洗,我再帮你擦点儿胭脂,就看不出来了。”
齐氏抬眸不好意思地看了梁二娘一眼,应了,果真去找到木盆来,打了水洗了脸,然后跟在笑盈盈的梁二娘身后走出了厨房。
两人走进堂屋,走进齐氏的那间用屏风隔断的屋子里,她去把自己箱子里面的香粉和胭脂都拿了出来,坐到镜台跟前。梁二娘就像以前给她梳妆那样,帮她散了发,再用黄杨木梳替她梳头,盘起发髻,插上银簪。接着帮她傅粉,涂抹胭脂,画眉。
经过一番捯饬,齐氏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果然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哭过了,而且她还发现自己的眼眸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清亮。当身后的梁二娘弯下腰来,唇边噙着笑看向镜中的她时,两人的视线交汇,于是菱花镜里面就花面交相映了……
梁二娘赞齐氏貌美,这一打扮更是出挑,齐氏便道:“还是我那弟媳妇更美,这成亲以后,但凡出去买个菜,这条街上的后生们瞧见她没有转眼的。”
梁二娘接话:“她美你也美,你们这两个美人都在喜家,喜二郎真是有福气啊,整日大饱眼福。”
话语里颇带些酸味,齐氏听了忍不住掩唇笑起来,说梁二娘怎么这样,这种话可不能胡说,免得一些别有用心的听了去,又胡说八道。
她的话让梁二娘想起了曾经追求齐氏的陆全,也想起了齐氏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陆全威胁齐氏的话,心下隐隐不舒服起来。
但这种不舒服并没有持续多久,当看到齐氏的如花笑颜时,她的心即刻就开始轻松起来,继续跟齐氏说笑。
隔壁谢家,谢二娘正在跟她娘说笑,语气也颇为轻松,她告诉了她娘关于搬家的事情。
吴氏知道女儿十来天之后就要搬进城里去了,尽管有些舍不得,可是她还是更高兴女儿跟女婿的日子越过越好,进城去租住一个每月要付出十五贯租金的院子。那样的房子,她跟丈夫努力做了半辈子的买卖,还没有住上过。
谢二娘还对她说:“官人说了,搬进城住后,那种生和石炭买卖就可以做得更大,她说顶多一年之后,就能在城里买个现如今咱们租住的那样的的院子,她说要值上千贯哩!”
看见女儿得意地说起要买价值上千贯的院子的事情,吴氏更是眉花眼笑,连连说自己跟丈夫是挑对女婿了,果然没看错喜二郎,女儿跟喜二郎成亲之后,喜二郎不但疼爱女儿,这买卖也是越做越好,越做越大。
只是笑完之后,她说:“美中不足的是,你还没给喜二郎怀上一个娃儿,不然就更好了。你听说了么,间壁的杏花可是怀上了。我跟你讲,你也得快些怀上,才能让你婆婆跟官人把你真当一家人,你想一想,你要是不给你官人生下个小郎君,以后偌大的家业难不成给喜可成么?”
第93章
一提到孩子的事情,就会让谢二娘心里添堵,好情绪一下子一扫而光。
吴氏看到女儿的笑意瞬间淡了下去,还以为她是成亲之后好几个月没怀上,听到杏花怀上之后,心里难免不痛快,故而表现在了脸上。所以,她赶忙劝女儿不用担心,也不用着急,她说女子成亲之后有早怀上,也有晚怀上,甚至有好几年后才怀上的,而且晚怀上一些对女子的身体还要好些。她还说起了谢二娘的大姐,说她的长女就是在她跟谢二娘的爹成亲一年之后才怀上的等等。
谢二娘默默地听着,越听越听不下去了,遂站起来向其母告辞,说这就要搬家了,她得回去收拾东西,免得到时候丢三落四的。
吴氏随即起身送女儿出去,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回了屋。谢二娘呢,回到家里看到梁二娘在跟嫂子一起有说有笑的说话,就也过去打了个招呼,寒暄了几句,这才上楼去,真个开了箱子,收拾起来。
天黑的时候,顺娘从城里回来,一家人吃了晚饭,说了一会儿话,就各自去洗漱了歇息。
顺娘上楼去脱了外头的衣裳,钻进了被窝,侧躺着,一只手垫在头下,看镜台前坐着的谢二娘散发,取下头上的金钗,皓腕上的镯子……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些家长里短的话,顺娘提到她今日跟黑娃去跑了几家正店,见了其中两家正店的东家,他们愿意试着从她那里进一些石炭去烧,只是一开始量少,不过五百斤,还是要她先垫着钱。不过,她相信,等他们用了她送的炭之后,下月就会进她的货的,那样一来,等入了冬,估计她的石炭能卖上十万斤以上。要是搬了家,进了城,开了铺子零售石炭,一月也能卖不少石炭出去,关键有了店面,汴梁城里从她那里进石炭的商家才更放心。一句话,她觉得好日子才刚开始,以后她们在汴梁城里会买下大房子,买卖也会做得更大。
谢二娘听了,只不过淡淡地笑,她侧转身体,一面梳着头,一面看向顺娘问:“官人,进了城,咱们是不是该着手去抱养个孩儿回来?”
顺娘有些诧异地问她:“这么急?咱们成亲还不足一年呢,才几个月,早早地去抱养个娃儿回来,到时候你可要受累了。”
谢二娘嘟嘟嘴:“今日回娘家见我娘,她说隔壁杏花怀上了……”
顺娘:“她怀上了就怀上吧,跟咱们也没关系,我是想咱们两个进城去过些只有你我的小日子,轻松度日,过上一两年再去抱个娃儿回来养也不迟。”
“……你倒轻松了,可我轻松不了,你想一想,我但凡回一趟娘家,我娘必定要问这个怀没怀上的事,还有街坊邻居也会指指点点说我肚子里装不上娃……”谢二娘垂下眼眸幽幽道。
“哎,你呀……”顺娘微微摇头,“人这一辈子要是都为别人的看法而活,那多累,听我的,别管那么多,咱们先过上一两年你侬我侬的小日子再说抱养娃娃的事。再说了,进了城,就是在城里呆着的时候多,一年回娘家也回不了几次,你管这杨柳镇上的人怎么说,咱们过咱们的日子,他们管不着。这件事情上头,你听我的好不好?”
在抱养娃娃这件事上头,顺娘跟谢二娘有不小的分歧,她就不喜欢两个人才成亲就要去抱个孩子回来养,她觉得会影响到她跟谢二娘两人之间的妻妻生活,凭空多出个孩子来,肯定会占去两人的不少相处的时间。
而谢二娘呢,觉得她跟顺娘成亲,就应该像别的夫妻那样,或者说像杏花那样,早些有个孩子,就算是抱养的,至少她也是像其她的女人那样当了娘,也不会再遭遇到她娘的关心,别的街坊四邻的议论。在她的心里,会认为两个女子在一起,更加需要一个孩子来作为挡箭牌,挡住那些含义未明的怀疑和议论。其实,更多时候也许只是谢二娘自己的心理问题,别人根本就不会留意到她跟顺娘之间跟别的夫妻有什么不同,是她自己过于敏感和多想了。
顺娘呢,毕竟是一个穿越者,她基本就不会有谢二娘的那种压力,也许是她女扮男装,扮演的角色是个男人,她需要征服的是外面的世界,她就不会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她跟谢二娘两人的小家上头。而外面跟她打交道的人,认可她的地方恰恰就是功名利禄,不会是孩子,她当然就没有那么迫切的想要孩子的念头。
梳着头的谢二娘从顺娘的话里头,听出了她的不乐意,便也住口不提了,她想,也许顺娘说的是对的,这很快就要搬进汴梁城里去了,以后很少回杨柳镇,用不着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和指点。既然顺娘想晚些抱养孩子,那就晚上一年再说。
定下了要搬家的日子之后,那日子就如梭一样,过得飞快。
刘氏定下了九月十六日搬家,在九月十五日到来时,喜家要带走的东西已经完全收拾妥当,大件的家具,比如说谢家陪嫁给谢二娘的那大床和柜子等就不带走,只带走一些小件的物品,如箱子镜台椅子等。
九月十五日,喜家请了厨子在家里做席面,请了谢家梁家陆家胡家这四家人吃饭,是个多谢四邻饯别的意思。
对于喜家搬进城去住,陆展和他娘子谢大娘可高兴,说以后他们夫妻带着孩子进城逛瓦子买东西,晚了就有地方去投宿了,不用急着赶回杨柳镇了,年节上也有一家在汴梁城里的亲戚走了。陆老爷子夫妻则是请顺娘以后跟在城里混日子的陆二郎多走动,让顺娘多教教他,让他也跟着顺娘做买卖,干些正经事情,不要一直去帮闲,即便是去皇族子弟跟前做帮闲,那也是一条不稳当的路。
顺娘对于陆老爷子的要求只是含混答应,因为她可不认为陆全以后就一定会没出息,可别忘了水浒传里的高太尉,当初不也是个踢蹴鞠的混混吗?或者陆全会成为高太尉第二也说不定。她觉得自己可没有教陆全的本钱,要是大家在城里碰上了,她可以请陆全吃个酒吃个茶倒是可能,至于别的,她就实在帮不上忙了。
谢乙夫妻说的则是,这隔壁喜家曾经住的院子,他们会给顺娘和谢二娘留着,要是以后逢年过节,小两口回来探望他们,就可以住回去,他们会时常过去打扫保持干净的。
晚上,顺娘搂着谢二娘躺在除了床上的被子枕头,其它都已经收拾好打包了的屋子里,透过卧棂窗,洒进来水银般泄地的月光,静夜里,还能听到院子里草丛中秋虫的鸣唱,一声声,惹人秋思。
“娘子,明日就要搬走了,你舍不舍得离开这里呢?”顺娘蹭着谢二娘的头温声问她。
谢二娘依偎在她怀中,低声说:“舍不得又舍得。”
顺娘好奇地问:“此话怎解?”
谢二娘便解释说:“舍不得是因这里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我爹娘,我姐姐,我弟弟都在这里,搬走了,以后一年也难见他们几面了。舍得是我晓得,我跟了你去,才是真正有了属于我的家,是个女子都要离家,都要嫁人,我跟别的女子也没什么不同。”
顺娘听完摸一摸她的头告诉她自己也舍不得,这里可是她迈出踏踏实实的第一步,开始在大宋的生活的头一个地方,也是她收获爱情,拥有家庭的地方,这里有她太多的回忆。尽管只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但她一定不会忘记这里的。
说完就低了头,凑唇过去缠绵地吻她。
谢二娘听到顺娘说什么这里是她开始在大宋生活的头一个地方,有点儿好奇,她为何这么说,但在顺娘接下来缠绵的吻里,她就什么都顾不上问了。
然后嘛,顺娘非得要她,说离开杨柳镇之前的这一夜,是有纪念意义的,她想一想,觉得顺娘说得也对,就松开了握住对方的手,让顺娘得逞了。只是她忍得好辛苦,咬破了自己的唇,掐破了顺娘手臂上的皮。
翌日起来,对镜梳妆时,谢二娘看到了锁骨上,脖颈下,顺娘种下的几个草莓,狠瞪了顺娘几眼,忙去找了件领子稍高的交领衣裳来换了,这才将床上的被子和枕头收起打包,让顺娘拿着下楼去。
顺娘高高兴兴地跟谢二娘从楼上下来,吴氏端了热菜饭过来,因为今天喜家要搬家,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包括厨房里的那些锅碗瓢盆,故而这早饭吴氏就主动提出由她来做了给喜家端过来吃。
别看是早饭,可吴氏准备得丰盛,既有清粥小菜和炊饼,也有酱鸭子红烧鱼,满满一大桌子,请喜家人吃饭。
对于岳母早早起来,给喜家人做了如此丰盛的一顿早饭,顺娘十分感激,说了不少感谢的话。
吴氏却笑着说:“进了城以后,好好跟二娘过日子,多疼她点儿,也就算是谢我还有你丈人了。”
顺娘重重地点头,道:“您就放心吧,我一定对二娘好,疼她就跟疼自己眼珠子一样。”
吴氏又笑眯眯地说:“最好来年能让我抱上个二娘生的小郎君。”
这话,顺娘不点头了,只是含混说好,随即开始埋头专心吃饭。
喜家的其他人也跟顺娘一样不接吴氏关于生孩子的话题,都是默默地吃饭,这让吴氏感觉怎么一说关于孩子的话就冷场了。
不管怎么样,饭后大家的脸上又因为搬家的兴奋而渐渐有了笑容。
谢家人,陆家人,梁家人都来送行,将顺娘等人送到了杨柳镇的镇口。谢乙夫妻一再嘱咐女儿谢二娘进城之后要孝敬婆婆,伺候好官人,跟嫂子搞好关系,对可成和慧儿好。梁二娘则是拉着齐氏的手依依不舍,说自己会常进城去看她,要是有可能,她会把豆腐生意做进汴梁城里去,以后两家还是做邻居。当然这个话她是悄悄对齐氏说的,齐氏听了就叫她不要太为难自己,毕竟汴梁城里的房租高,进城卖豆腐可不比在杨柳镇,而且梁家在杨柳镇过得好好的,用不着为了自己搬家。
柯氏呢也跟刘氏说了不少话,羡慕她从今以后就要进城去享福了,刘氏则说,柯氏以后常进城来,她一定会好好款待柯氏,不忘她这个老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