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听展枚历历说来,江循其实是不信的。
“连锅端尽,半个活口也不留”这般冷酷残忍的形容,江循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它和玉邈对上号。
在他的记忆里,玉邈虽说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但不至于疯癫至此地步。
可是在看到玉邈丹宫处的伤口时,他明白了。
在他还是秦牧的时候,曾借着秦家大公子的身份,研习过无数光怪陆离的阵法。其间有许多早已失传,或是只剩孤本,不知流落何处,关于这些失传的阵法,有些典籍上会草草提上一笔,概括其功效。
“鸿蒙神谱”,是这些功法中令江循印象最为深刻的其中之一。
鸿蒙神谱,倒逆光阴,重归鸿蒙,乃上古禁忌之术。
修士若要练就此法,需得体外修炼,名曰“斗丹”。
过程也不复杂,只需取旁人金丹,剖己方金丹,渡于体外,两两缠斗,一旦取胜,修炼此法的修士可以将对方金丹吞并,固元修法,但一旦不敌,被对方击败,那便是死路一条。
但究竟如何实施“斗丹”,记载具体过程的神谱早已不知去向,当然,这禁忌之术也无从炼起。
……倘若玉邈当年硬生生从云崖仙人那里劫来的,就是鸿蒙神谱呢?
……倘若他屠杀魔道道众,只是为了搏命斗丹呢?
……倘若他修炼此类禁术,是想让自己的身体倒转至事件发生的三年之前呢?
江循想得浑身发冷,他想到刚才花瓶里倒转了整整两年光阴的梅花,想到光洁如新的花瓶,想到……《列子》。
他原以为,玉邈看这闲书,不过是为了消遣取乐,却并未想到,夸父逐日,与他何其相似。
他不惜毁名绝誉,冒着一击不成即身死魔窟的危险,那般煞费苦心地修炼,但是眼见着三年过去,他也只能倒转两年的光阴。
修炼愈到后期便越是艰难,进度便越是缓慢,但时间绝不会等待他。
渐渐的,自己死去的时间会越来越长,他要如何发狂地追赶,才能逆转光阴?
和《夸父逐日》多么相似。
夸父望着天边的浮日,向西追去。
——玉邈满怀着沉重的爱情,艰难跋涉。
夸父饮干河、渭。
——玉邈竭尽心血。
夸父渴死在了追日的半路之上。
——如果他不回来的话,玉邈又会在哪里倒下呢?哪里又会是他的终点呢?
江循有点喘不上气,耳朵软趴趴耷拉下来,任凭温软的绒巾覆盖住了他拳头大小的身体,宝蓝色的眼珠被雾气浸染,覆上了一层透明的珠雾,将滴未滴,光芒闪耀。
就在此时,一股失重的感觉骤然袭上江循的心头,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莫名坠入了一片滚烫之中。
——玉邈闭着眼睛,伸手抓了叠放在不远处的绒巾,浸入水中,准备擦身。
随着玉邈的动作,江循整只猫也噗通一声滚进了水里,灼热的水流刺痛了他的瞳孔,他刚想本能地眯起眼睛来,就在弥漫着淡淡血腥气的水中,看清了某样刚才他一直没能看清的东西。
就在玉邈的胸口位置,有一个字型的伤口,分明是一个“循”字。
那不是用刀刻成的,是用指甲日日夜夜地刮挖刻画,一笔一划,一钩一压,生生刻出来的伤口。
十二画的“循”字,循环的循,江循的循。
刚才玉邈的手覆盖在这里,就是在给这伤口描红。
创口已经再次破损,渗出血丝来,飘飘荡荡地融入水中。
看到这个字,一瞬间的功夫,江循的一颗心已经不会跳了。
心口痛得厉害,是那种把心脏搅碎成一片片碎块,在五脏间游走的真切的痛。
而玉邈也听到了异物落水的声音,他微微张开眼睛,纤长睫毛上挑着的一颗饱满的水珠不堪重负地跌落下去,跌落在一头被水浸得透湿的长发上。
浑身泛着闪亮水光、不着寸缕的青年从水里猛然钻了出来,双手扳住玉邈的肩膀,决绝而凶猛地亲吻上他的唇瓣。
大滴大滴的水珠从青年的脸上滑落,不知道是泪还是水。他在亲吻间发出断续的嘶鸣,像是试图在唇齿交/合间,通过舌头告诉玉邈他攒了一腔子的话,但是唯一能勉强叫人听清的只有两个字:“玉九。”
玉九玉九玉九玉九。
被他吻了许久的人,在短暂的怔愣后,终于有了动作。
他的蝴蝶骨被人从后面用几乎要捏碎它的力道捏紧了,江循也不甘示弱,一口咬破了他的舌尖。
血腥味的狂暴的吻,在二人的唇畔都印下了深色的痕迹。
切磋琢磨,碾压吮吸,最后……反客为主。
渐渐地,江循软下了腰,失神地被玉邈压在了浴桶边沿。
他撩起江循面上的一缕湿润的发丝,用手指按在江循因为吸饱了水汽而透着浅浅殷红的嘴唇上,来回抚摸,唇角微挑:“……你回来了。”
江循低哑地嗯了一声。
玉九重复:“你回来看我了。”
他看得分明,玉九的眼神也是迷乱的。
……他没能分清虚幻与现实之间的差别。恐怕在他看来,自己仅仅是一个真实的梦境而已。
☆、第124章 和鸣
渐渐地,玉邈那股狂热的浸透一点点消失了,他谨慎地揽住江循的腰身,撩起桶内温暖的泉水,轻轻为他擦洗身体,竭尽所能地保护着一个随时会消失的梦境,
江循低喘着,抬起被热水浸得水光发亮的手指,细细抚摸着玉九胸口的刻痕,也在安抚那颗在他胸腔中剧烈跳动着的心脏。
半晌之后,他把右手送到自己唇边,一口咬破。
可还没等他把手指放在玉邈的伤口上,他的手指便被玉邈含在了口里,伤口迅速愈合,那一抹甜腥也被玉邈的舌尖吸收了去。
江循有点哭笑不得,呼吸着从他鼻腔里送出的灼烫气息,低声道:“……给你治伤。”
玉邈的吻羽毛似的轻落在江循额头上,动作轻柔,声音却止不住发颤:“不要再受伤。不准你再为任何人受伤。”
他话是这样说,但是江循看得分明,他自己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
江循的指尖细细地掠过玉邈的小腹,那个以前他喜欢用来放爪子的小小凹陷已经消失了,一道下陷的暗红色狭长伤疤正横亘在那处耀武扬威。
缓缓把手指上移,沿着经脉流转的方向,江循像是个摸象的盲人一样,摸遍了他周身每一寸角落。
几乎没有一处皮肤算得上平整,剑创,刀伤,箭疤,密密麻麻,随处可见。
这具残破的身体,记载着他三年来走过的光阴。
最终,江循的手指移回到玉邈的丹宫位置。那里刀痕叠剑痕,不知被剖开了多少回。内里的金丹隔着一层皮肤摸去,便滚烫灼手得紧,活像是一颗在火山下翻滚嘶叫着、喷吐着血红色岩浆泡沫的魂灵。
万言在口,江循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把额头抵在了玉邈的肩膀上,笨拙地吐出了七个字:“……玉九,你真够疯的。”
玉邈发出一声模糊的轻笑,动作越来越柔和。他用食指撩起江循的头发,别在他的耳朵后面。随即,一只布满剑茧的手掌按在了江循的脑后,温存地摩挲两下,低沉性感的气音柔缓地滑过江循的耳垂,激得他耳朵痒痒的直发热。
玉邈的回答很轻,生怕吓跑这个梦境中的江循,正因为此,他的言语中透出的邪异气息才愈加令人汗毛倒竖:“疯也无所谓。我就算不择手段也要和你在一起。”
说到这里,玉邈似乎发现自己的言辞过了激,立刻收敛了通身的杀戮阴气,语带不安地解释道:“……我不是要伤害你的意思。别怕。”
这样小心翼翼的玉邈,让江循心软得厉害。
他轻轻张口,叼住了玉邈轮廓分明的锁骨,含混道:“知道我怕,还不抱着我?”
玉邈依言,把猫似的柔弱无骨的青年从水中抱起,放在床铺上,细细擦净他头脸上的水渍,就像当初初入曜云门、捡到江循的那一夜,生怕哪一个动作重了,眼前的人便会像皂角泡沫一样消失在晨曦的雾气中。
江循浑身丝缕不沾,侧身支颐,认真而放肆地打量着玉邈的眉眼,看到兴起,还用手指轻轻去描画。
——明明才只三日未见,心里就已经很想他了。
玉邈倒是一心一意做着自己的事情,动用清洁术法后,江循发上水珠皆消,柔顺的长发随意披在枕上,玉邈见状,便把他的头发用一根木钗简单地盘了起来。
在红枫村七日同宿的时候,江循就知道玉邈有这个习惯,怕两人的头发交缠在一起,次日会不好打理。江循每每不长记性,喜欢把头发散开来睡,偏偏睡的时候也不怎么老实,结果第二48 日头发打结,对着铜镜梳头时都是龇牙咧嘴的。
想到过往,江循就忍不住笑,玉邈见他自顾自闷笑,伸出手点了一记他的额头,随即把接触到江循的食指轻轻搓捻一番,像是不敢置信的模样。
……江循从他的面部神情就可以读出,他是在诧异,这次的幻觉持续时间竟然可以如此之长。
把江循打理清爽后,玉邈就披了件衣服,坐在床边,伸出手把江循的眼皮合上。
江循正疑惑间,就听见了玉邈平静道:“睡吧,我看着你。”
……看着我做什么?看着我这个“幻觉”变成蝴蝶飞走吗?
江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根本不习惯把人放在床上却不艹的玉邈。
于是,他往玉邈的方向拱了拱,把脑袋枕在了他的腿上,动手拉住他的衣服,却不急着脱,而是慢吞吞地用掌心揉搓起来。
一身白衣被一点点揉开,很快,玉邈右肩的衣裳滑落下来,江循的手指下移,用小指勾开了玉邈原本就系得松松垮垮的腰带。
玉邈的面色微微变了些,但是他不敢动手把江循推开,江循就愈发放肆起来,环扣住玉邈的腰身,探出小舌头,吮动起他前胸的蕊珠来,把那处咬得葡萄似的饱涨起来,直到再也玉邈承受不住这般撩弄,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人摁倒在床上。
从浴桶里出来,玉邈就没有认真料理过自己,凌乱的发丝垂下,随着喘息微微拂动着,发丝的尽端垂挂着三四滴水珠,很快,它们不堪其重,滴在了江循脸上。
啪,啪,啪。
水珠在江循脸上迸溅开来,溅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玉邈蹙眉,像是看到自己精心珍藏的宝物被玷污了似的,伸手就去去擦。
有一滴水珠落在了江循的唇角位置,玉邈的手指刚刚摸到那里,谁想江循就恰巧伸出舌头,连带着水珠,将玉邈的手指一并吮入口中。
挑,拨,点,勾,江循像是在品尝美味糖果一样吸吮着玉邈的手指。
温热湿软的指触感觉,让玉邈眯起了眼睛,呼吸的频率逐渐加快。
在此过程中,江循一直专注地盯着玉邈看,眼中生光,直到玉邈猛然俯下身来,略显粗暴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指,用口堵住了他的唇。
口腔与玉邈的手指脱离时,发出了微妙的“啵”声,就像肥皂泡炸裂时的声响。
这仿佛刺激到了玉邈,他猛然加深了吻的力道,似乎想要赶在幻象消失之前再和这短暂的真实多接触一些时间。
江循难得这样主动配合着他的动作,在激烈的亲吻之后,江循伸出没有阿牧存在的右手,与玉邈的左手相合扣紧,贴在他耳边问:“玉九,我是谁?”
玉邈答:“江循。”
江循的眼波轻荡:“世上有几个江循?”
玉邈轻勾起唇角,似有所悟地抱紧了江循:“一个。只有一个。”
江循把湿热的气息缓缓吐在玉邈的耳尖上,配合着沙哑挑逗的声线,把那里染得一片腻红:“现在世上只有一个的江循就在这里。你难道就不想……嗯?”
这样直白赤/裸的邀约,击碎了玉邈勉强维系着的最后一线理智。
不久之后,枕衾坠地,床榻摇晃,束住江循长发的木钗不时撞在床棱边,发出清脆响亮的啪啪声。
汗珠从二人身上滚落,江循更是把牙齿咬得格格有声,他的半个脑袋吊在床沿外,脸色煞白,手下的床单被拧得滚皱一片,双脚就搭在玉邈的肩膀上,让他随时有种会摔下床铺的失重感。
大概一刻钟之后,江循就开始怀疑自己举动的正确性和实用性来。
半个时辰的功夫,江循已经是满眼水雾,生理性的泪水止不住往外涌,口中分泌的津液逐渐增多,呛得他连呼吸都有点艰难。
但他难得地没骂人,也没哭着喊着求玉邈停下来。
双/修间,二人灵力交换,江循才刻骨地体会到,玉邈在这三年间灵力提升的速度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他断断续续地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调控住自己的灵力,小心地和玉邈融合在了一起,把他内里冲撞暴戾的灵力暂时调和、稳定下来。
这个过程耗费了江循太多的精力。
从昨天下午在钟乳石洞里清醒过来,江循简直就是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无国界救援人员,帮殷无堂和展枚治疗了伤势,又打退了来犯渔阳的魔修,现在又被摁倒在床上,还不忘救死扶伤。
他总算是累了,累到甚至顾不及身上的酸痛疲累,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顺便,他实在不想承认,自己是被玉邈生生给做晕过去的。
……
这一场交/合可谓是旷日持久,就连当事的两人都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玉邈退出来时,亦是丧却了所有气力,撑着残存的意识,把地上的衾被捡起,严严实实地盖在江循身上后,就从后面拥抱着他昏睡了过去。
玉邈许久没有睡过这么久这么沉,当一道灵光在他空白的脑海间乍然闪现时,玉邈猛然受惊,翻身坐起,周身煞气狂作,广乘受到主人气息的引导,铮的一声自鞘内飞出,玉邈伸手,抓住如电般奔袭而来的剑柄时,才发现自己身处放鹤阁之中。
但今天的放鹤阁却与往常的整洁格外不同,脚凳倾翻,床纱歪斜,自己则是一丝/不挂,浑身狼藉。
玉邈狠狠一皱眉,想要搜寻自己的记忆,脑袋却是一阵难言的闷痛,他扶着额头,艰难地回想着自己昏睡前的种种细节。
正在此时,他未握广乘的左手,在靠近里侧的床铺上碰到了一团温热。
他转过脸去,看到身边的被子里团团地裹了个人形物体。
在他震愕之时,那个人形物体似乎是听到了外头刀兵顿出的动静,慵懒地动了动,伸出一只布满斑驳青痕的手,紧接着就是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望向玉邈的眼神茫然得很,连焦距都对不准。
但他很快就露出了个笑容,把下巴枕在光/裸的手臂上,风情万种地哑着嗓子道:“九哥哥,你真的是要弄死我了。”
☆、第125章 遗忘(一)
自清晨时分带着玉迁返回东山之后,玉邈就一直在放鹤阁中闭门不出,玉家八子实在是担心,便不约而同地齐聚在放鹤阁的梅林里听墙脚。
这八位姿容似雪的无双君子各自侧耳听了半天都不得结果,大哥只得放弃了继续做无用功的打算,抓住玉迁问:“小九回来的路上当真没有什么异常?你确定他身上无伤?”
玉迁摇了摇头,薄唇紧抿,担忧的目光飘向紧封的放鹤阁门扉。
玉家二哥靠着一棵开得正艳的梅树,提着一把玉壶,对着壶嘴饮了一口梅花酒,抬手抹尽唇间酒液,才道:“陇州之行,小九花了近一旬筹备,好容易才捣毁那个魔窟,他定是累了。”
四哥和五哥角度一致幅度一致地点了点头,二人是双生子,自然比旁人要多出许多默契来。
玉家四哥道:“别打扰小九休息。我们只在这里守着便是。”
五哥很快接上了他的话:“等他出来,看他安好。我们也能安心了。”
两人相视颔首。
但玉逄却很是不赞同这样的守株待兔:“自从弟妹出事儿后,他为了修炼,不眠不休多少时日了?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休息?万一是他身体承受不住了呢?万一是他受了什么内伤,隐忍不言,不叫我们知道呢?”
其余七人闻言齐齐变色。
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细校着骨箫音准的宫异,听着这八人的杞人忧天,默默翻了个白眼。
……观清他八成就是累了在房间里睡个觉,你们还敢想得更多一点吗?
玉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话很有道理,更加坐立难安了。心绪烦乱之间,他把枪口调转对准了玉迁:“七哥,你说说,好端端的你怎么就被秦家给抓了?我们哪次去被抓过现行?小九好容易回山一趟,累成那样,还得去渔阳领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