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浓重的血腥味便顺着门缝渗透进来。
糟糕!
夏叶瑾心内暗道不好,这该不会是引开一拨又来了另外一拨更加凶悍的吧?
念头才刚闪过,就听到“砰”的一声木门瞬间被人从外面撞破,紧接着如旋风般冲进来数人,夏叶瑾抄起箩筐正要往前砸,却看到其中一人像饿虎扑食一般直接撞向了身边的钱益。
钱益本来就陷在摇摇晃晃的箩筐里,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冲击,一个不稳,两个人便连人带箩筐滚到了地上。
烟尘四起,一条又长又厚的破布飘飘荡荡,盖在了那两人的身上。
“少爷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吓死我了!”
“哎呀刘二你把脑袋拿开!口水都溅我一脸了……”
天黑沉沉的,四处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
阴湿湿的窄巷里,一个人影袖手弓背的走着,他走的很急,急得连长衫的衣裾擦到石墙上的青苔都没有在意。
王中已满心愤懑。
但现在显然没有时间让他长吁短叹来抒发自己的心情。
世态炎凉。
笑贫不笑娼。
如今整个江南的织造都被钱家把持着,又有谁知道他们王家也曾是绍兴府的织造大户?如果不是钱家在暗中动了手脚,他们家的生丝和织锦为何会卖不出去?全都是上乘的货色,价钱卖得贵一点又有何不可?
他气不过。
尤其得知那满腹草包的钱益也从海上大捞了一笔。
本想自己好好努力考个功名将钱家压制下去,谁曾想今年的春闱说取消就取消,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却在一道轻飘飘的圣旨下化为乌有。
这让他如何忍受?!
他不懂商贾之道,更不知如何才能在王家大厦倾倒之际力挽狂澜,原本众人竭力巴结的天之骄子,一晃眼沦为了每日饱受家中长辈冰寒态度,族中兄弟冷嘲热讽的孤乞儿,终于在某日的众人又一次轮番轰炸中爆发。
不过是出人头地?
这又有何难?
所以他重新联系了此前曾多次遭到拒绝的黄牙,设计攻入绍兴府,毁了钱家。
夺下绍兴府这一江南中枢之地,黄金千两,辉煌腾达自是不存问题,以这个为诱饵,很快得到了黄牙的认可。
按照原定计划,由黄牙出面挑衅,他在暗中相助。这个计划的好处之一就是,万一没有成功他也能逃过一劫。谁又能想到,正直刚毅的吴中才子王中已是个细作?就算说出去也只会被当做一个笑话。
只可惜,自认为周密的计划却再一次败在了钱家的手里!
如今九死一生虽侥幸逃了出来,却是成了乱臣贼子,本想唱曲双簧当个中间人,渔利双收,却没有想到这个计划把自己的后路给斩断了——他现在真的就只剩下一条路,前往保定府,投在闯王麾下。
不成功便成仁。
王中已快步走着,在窄巷深处的一座小院前停了下来,抖了抖儒衫上的露水,伸手便要敲门。
木门不多一会儿便“吱呀”打开,他正要迈开步子走进去,就看到从门内跳出几个大汉来,各个脸上凶神恶煞,心中霎时暗道不好,转身就要跑,后颈却被一把扣住。
横遭骤变,王中已面色煞白。当他看到从门里走出的那个人后,原本就惨白的面色一下子覆上了一层灰。但饶是如此,嘴皮子上的功夫依旧不减。
“怎么?几日不见,钱大少爷已经到了只手遮天草菅人命的程度了?”
钱益冷笑一下,也不答话,歪头朝左右看了一眼。
几个汉子立即会意,一拥而上直接将王中已绑了,拖进小院,甩在了宽板凳临时拼成的木床上。
“你要做什么?”
王中已惊恐中带着愤怒。
“不做什么?”钱益满脸纨绔的咧嘴一笑,“向来敬佩王兄文采,小弟今日突然偶发诗性,想同王兄对对诗,还望王兄不要拒绝。”
对诗?
王中已听得满身冷汗,他瞄了眼旁边那些恶汉,又瞥见墙角的那一个大木箱,嘴唇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钱益自然也不会等他回答,稍一挥手,就有人搬了一大摞的书来,一本一本直接盖在了王中已的胸膛上,“小弟怕王兄记忆不好,这些都是给你参考的。”钱益一脸的云淡风轻,话音刚落下,就有护卫上前一步,拳头落在了那些书上,一拳接着一拳,震得王中已五官扭曲,五脏六腑像是要被炸开了花。
“你、钱益你不得好死!——”
王中已疼的咬牙切齿,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到底谁不得好死?9 俊鼻媸疽饣の老韧J郑凶叛劬Ω┥砜此暗背跬跣衷诘靡饴マ陕湮耆杷酥保捎邢牍约翰坏煤盟溃抗唇崧揖秩肷苄烁萑前傩瞻参S诓还耍胍疑舷旅鹂诘氖焙颍捎邢牍约翰坏煤盟溃俊?br /> 王中已冷汗直冒。
口中恶语却未停下,“畜生你竟敢草菅……”
嘭!
又一拳落下。
钱益回头看着人高马大的自家护院,不是说先暂停吗?
生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挠挠头,咧嘴,这人实在太欠扁,他没控制住手。“少爷没事儿的,小的之前当过衙役,这打下去就皮肉疼,伤不到骨头。”
“……”
院门紧闭,又一阵噼里啪啦的响。透过响声,隐约的似乎有人在朗声念诗?
过了一会儿,一个锦衣少年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好几个驮着木箱的护院,一眼望过去全是书,走到巷口,路人终于忍不住唏嘘,天可怜见的,又一个因为取消春闱而想不开的书生。
钱益进来的时候,夏叶瑾正蹲在地上被一大群巷里的小娃娃围着讲故事,一抬头看到某人满脸是汗,衣角还带着土灰,不由讶异,忍不住笑,“钱大少爷你这是刚从地里插秧回来?”
对方看了她一眼,答非所问的说了句你身上的伤还未好,不待在屋里好好歇着跑出来管这些小娃娃做什么?
夏叶瑾无语,“我这都待多少天了再待下去就要发霉了。”
“发霉也比伤口复发好。”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少年心事
有个五六岁的小胖墩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个火折子,故事也不听,直追着两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娃娃烧头发玩。两个女娃娃被追的满脸是泪,夏叶瑾站着同钱益说话,稍不注意就看到女娃娃风一般的朝她扑来,后面竟然追着一团火。
小胖墩龇牙咧嘴的笑着,见了夏叶瑾也不害怕,伸出藕节般的小短手,拿着火折子就要去够女娃娃的头发,夏叶瑾赶紧将两个女娃娃护在怀里,用手去挡了一下——手背烫了一大块。
然后生的人高马大的钱益就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单手拎起那小胖墩一阵猛揍,小胖墩杀猪一般的声音传来,哭的惊天地泣鬼神。
夏叶瑾看得嘴角直抽,赶紧上去把人解救下来,说人家小孩子稍微吓唬吓唬就行了万一把人打伤了可不好办。
“打伤了也是他活该。”嘴上虽这么说,但钱益还是把那小胖墩放了下来,替他理了理领子,问还敢不敢了?
“不敢。”抽泣着。
钱益一瞪。
这一下,对方连哭声都止住了。
“知道错在哪里吗?”
“知道。”
“那还不赶紧去跟人家赔不是?”
直到目睹小胖墩抽着鼻子,摇着小短腿去找那两个女娃娃,钱益脸上的表情才柔和了下来。其实小孩子之间的玩闹他从来都不会去管,但这回又不同。
“我让刘二去拿药膏给你。”
他看着夏叶瑾。
“只是烫到一点又不碍事,拿什么药膏瞎浪费钱?”夏叶瑾说着下意识就要缩手,可却被对方先一步握住手腕。
“都红了。”他突然凑近。
夏叶瑾身子一僵,然后条件反射的就想往后退,又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对方抓着,便挣了一下想抽出来。
“干嘛突然扭捏起来?”钱益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满脸无辜看她。
夏叶瑾无语,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可对着一张看上去如此纯净无辜的脸又没法发脾气,只要那眼瞪他,“我说钱大少爷,我的手烫伤没什么事,倒是被你抓红了。”
这一下钱益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把别人的手抓住好长时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松了手,面上却露出嫌弃的神色来,“夏叶瑾你还好意思说出来,这么轻轻一抓就红了?”
只是微微泛红的耳朵一角,透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又下雨了。
江南本就多雨,但今年的雨水似乎尤为频繁。淅淅沥沥的,细雨飘洒,落在南风天里,让所有的一切都带上了烟蒙蒙辨不清分不明的意味。
春寒料峭,温婉如江南,在冷风斜雨中,也让人忍不住冷颤连连。
钱益坐在作坊大堂的木凳上,百无聊赖的将手中的粗瓷小碗来来回回的端详了一遍又一遍。
外面下着雨,作坊显得逼仄又昏暗。
一个掉了漆的木柜台立在面前,上面放着卷边的《德行录》和一把同样被磨光了棱角失去了原本颜色的木算盘。一个留着瓜皮头的小伙计正用鸡毛掸子在柜台上来回扫着。
穿着灰褐色短衫的匠人坐在小小的堂屋里,膝头上盖着块厚实的粗布,正低头认真细致做着手中的活计。他年纪并不大,但或许是因为常年与火器物件打交道的缘故,让他的手和面容一样变得黝黑而粗糙,但这却丝毫不影响其细腻的做工。
此刻,他正用这双粗糙的手拿着细窄扁锤,一下一下轻敲那已经被炭火熔软了的银条。火光映照着他那长年被炭火炙烤得沟壑丛生的面容,顺便把坐在一旁钱益的那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心也给捂暖了些。
“你这银镯子看起来可有些年纪了啊……”年轻银匠眯着眼睛,继续琢磨手中的活计,打磨的久了,就停一下,接过小学徒递过来的茶盏,轻呷一口,“要细说来,咱们两家可算是有些渊源。当年钱老夫人的首饰还都是我们家老祖宗给打的呢。她那时刚随着钱老太爷来绍兴府,人好生的又细腻,这街坊四邻都喜欢与她亲近……”
像是陷入陈年旧事里,与所有常年坐在一个地方没有挪动的人一样,遇上一个聊天的人,银匠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絮絮叨叨了许久,他才恍然回神般,从火光中抬起头来,看了钱益一眼,“将镯子熔了,可是送给心仪的女娃娃?”
钱益吓了一跳,平复心情后却慢吞吞的摇头,“哪有的事儿。”
啰嗦的年轻银匠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便又继续低头打磨那被捶地极薄的银条。
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
细密的雨水顺着微微翘起的屋檐,打在檐下的那几株绿芭蕉上,溅起水花阵阵。
钱益将目光从手中的粗瓷小碗上移开,转到老银匠扁锤下的那一抹银色。此时物件已经渐渐成形,大致能辨出是一条打着麻花样式的手链。上了年岁的老银条,就算经过淬火打磨也显不出多鲜亮的颜色。
但钱益就是这么倔强的一个人,凡是他认定的事情,就算是历经千辛万苦也必须要达成。但或许也有例外,例外便是那个人一点都不稀罕他的千辛万苦。
“你也大了,也该到了考虑这事情的时候了……不过你们钱家开口,还怕没有答应的……”银匠没有抬头,似乎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了面前那条平凡无奇的银链上,“这城里多的是未出阁的小姐姑娘,到时候找个媒人……”
“现在外面乱糟糟的,哪里有心思去想这个。”
钱益笑了一下,十分不以为意。
“老钱家就你这么个独苗,由不得你不急……唉这年月怎么就越过越艰难了呢,前些天隔壁弄堂里的那个,直接穿了件红绸就出嫁了连个鞭炮都没有……”
雨依旧没停,小学徒单手托腮靠着柜台边打起了盹,银匠叨叨地说着,又把话题转到了其他上面。钱益没有再答话,只是呆呆的盯着大堂正中的那幅被烟熏得黑漆漆看不清面貌的神像发愣。(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故地重游
夏叶瑾正伏案奋笔疾书。
屋外下着雨,案头的一卷白抄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歪歪扭扭的,乍一看像是无数的蚂蚁在爬。
这其实并不能怪她,要一个完全没有基础的现代人写好毛笔字,尤其是像夏叶瑾这种只会玩游戏打怪升级的死宅写一手好字,确实是略难了些。
虽然难,但她又不得不写。
博古架上放着李琳琅和陈子龙刚让人送来的锦盒,里面放着上好的碧螺春,再次表达了对夏叶瑾救命之恩的谢意,也有道别之意——他们决定跟着李老爷夫妇一起告老还乡归隐山田。
而那悄悄混进城里的所谓流寇,在那天晚上被钱家护卫打的落花流水。夏叶瑾不懂的为何王中已会投奔李自成,但据她得到的可靠消息,李闯王因为他擅自做主侵入绍兴府的做法大发雷霆,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也只能看他的运气了。
波澜不惊中,几乎一切都照着宫辰时给定的命数轨迹在走,这一回终于没有再出现越轨的情况,除了钱益。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与谢岫烟重聚,收获属于他的这段姻缘?
夏叶瑾不知道,但她却等不了那么久。
这段日子里,在算账算到手软的时候她终于体会到为何会有那么多人喜欢看女强爽文了,自带金手指又未卜先知的感觉真是特么的好啊!好的她都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所以她一拖再拖,一边疑惑宫辰时为何还不接她走,一边却直接无视了任务完成她也能够主动召唤宫辰时这个功能。
在这段日子里,除了看账本她还拼命回忆自己那忘了快要差不多的历史知识,把接下来将会发生的大事小事,意外风险,全都用委婉的语句详细的记录下来。
虽然钱益最终的结局圆满幸福,但夏叶瑾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她实在是不希望接下来动荡的世道会成为钱益走上那条既定幸福大道的变数。无论是生意还是人生,她都不希望再出现意外。
夏叶瑾一直都觉得自己挺自私的,可这个自私能够到达什么程度?她想,大概是在自己离开后给钱益留下点什么吧。
钱益是她此番的攻略目标。
如果可以,如果个人的力量真的能做到的话,不求能完全扫清障碍,但希望能够略尽些微薄之力,帮他把这条幸福的路走的平坦一点,再平坦一点。
楠木圆桌上还放着今早钱益送来的红枣糕和一盅银耳莲子羹,“你畏寒多吃点糯软的东西”他看着夏叶瑾,说的理直气壮。
近来他的话变少了许多,可面对夏叶瑾却愈发的理直气壮,喜欢管着她吃什么不吃什么,生意上的事情虽然还有商量,但总克扣着时间让她多休息,总喜欢问她为何成天窝在家里吃却总也不见胖。
这副样子,她到底该怎么道别?
或者,索性一走了之不要道别了吧。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夏叶瑾想。许是此番任务太过于安逸平淡的缘故,她竟没法开口告别。
雨小了许多。
庭院里香樟枝叶青翠欲滴,随风摆动。
夏叶瑾走出屋子时雨已经停了,她驻足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住了许久的宅院,然后出门落锁,试图将一切回忆连带着这院子一起定格在原地。
如果这宅子能带走就好了,她想。执念这么深,也不知道是因为能卖钱还是其他什么。
可惜才走没两步,就看到前头巷口斜斜地倚着一个人。
钱益抱臂倚在石墙边上,绿茵茵的青苔在他的背后肆意蜿蜒,看到夏叶瑾,慢悠悠的走了过来,“要走了也不道别一声,这也太不厚道了吧?”他看着她,脸上挂着寡然的笑。
巷子深处不知从何飘来一段弦乐,乐音幽咽,评弹悦耳。怕是某家闺阁女子抱琴练唱,惊扰早春吴地绵雨淋漓,惊扰一地落英缤纷,谁家旧梦。
“钱益我……”
自知理亏,夏叶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知道的,你要回家,家里有人等着你嘛……”钱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脸上依旧挂着初见时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
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仿佛什么人都于他无关紧要。
下了一夜的雨,脚下被磨光了的青石板湿湿漉漉,暗沟里流水潺潺,两人相对而立,喑哑赓续中,竟恍觉已经过了上百上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