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女子也注意到了夏叶瑾,回过头来,朝着她淡淡一笑。就算是晴空万里,就算她笑容明媚,就算周围人声鼎沸,却依旧让人冷汗涔涔,浑身僵硬。
“公子,晚上亥时,我在老地方等你。”
轻盈的话音在耳边擦过,待回过神来,来人早已消失无踪。
陈靖在红玉的搀扶下走过来,见夏叶瑾两人站着发呆,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儿,便问你们俩没伤着吧?
夏叶瑾摇着头说没事,那边的付清竺却已经双手撑着大腿,弯腰大口的喘着气。
陈靖拐着脚想要过去扶他,他摆摆手说我没什么事儿,就是有点累喘口气就好了。沉默了一会儿,猛然抬头看向陈靖和红玉两人,问道,“你们刚才看到牛车里的那名年轻女子没?”
“牛车里的年轻女子?”陈靖的表情十分古怪,“清竺兄弟你怕是太累眼花了吧?刚才根本就没有什么牛车,只是一头发了疯的蛮牛而已啊!”
按照惯例,花神节这日还有热闹非凡的夜游会。
一天之内连续发生这么多的事情,再加上陈靖的腿受了伤行动不便,对于夜游会,几个人都兴致缺缺。正打算找家路边的食肆吃点东西休整下回村里,夏叶瑾却突然发现,陈彩衣不见了。
当时情况紧急没有注意到,现在想来,似乎在那头疯牛出现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陈彩衣的身影。
“她肯定是还在逛庙会,我去找她!”陈靖“噌”的一下就要往回走,被付清竺眼疾手快地拉住。
“你脚踝都肿成这样了,还怎么走?天色也不早了,不然你们先回村,我到时候送彩衣回去。”
“这……”陈靖不放心。
付清竺瞪着大眼睛,说你难道还不放心我?
“清竺这不是放心不放心的问题,彩衣是我妹子,现在她还没跟上我哪里有先回家的道理。”
“没事儿啦”夏叶瑾顺着付清竺的话往下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轻松些,“彩衣肯定也没有走远,我们留下找就行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天色若是晚了,你又行动不便,到时候更加麻烦。你难道真要付清竺背你回去?这不是让姨母更加担心吗?”
红玉也在一旁帮腔,劝他先回去。
三个人几番劝说下来,陈靖终于点头同意让红玉先陪他回柏溪村。上牛车前还再三交代夏叶瑾他们一找到陈彩衣就赶紧回村。得到两人一再保证之后,才勉勉强强的微微放下了点心。
直到目送那辆牛车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夏叶瑾才收回目光。刚才怕陈靖担心而强撑着挤出的笑容,早就消失无踪。她浑身冰冷,下意识的去看付清竺,却发现对方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什么表情也没有。
随后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家食肆,对夏叶瑾说先吃饭吧。
“不现在直接去司马府?”
“天色还早”,付清竺说着便朝食肆走了进去,“你刚才听到那美人脸说的话没有,既然人家有备而来,就不会这么容易让我们得手。”
两人随便点了些吃食,一餐饭吃的没滋没味。
夏叶瑾又想起了下午未尽的那个话题,她抬头看向付清竺,“狐狸说的一魂一魄,到底是什么意思?”
凭着她极少的鬼神常识来看,人的三魂七魄应该是缺一不可,少了一魂一魄,就算不会死,那也差不多是痴傻或者是植物人的程度。
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执着,可想法挂在心上,不问总觉得不踏实。
“没什么意思,就是一个人少了一魂一魄。”
“那他还活着?”
付清竺慢条斯理的拿着勺子喝汤,头也不抬的答了个嗯。
夏叶瑾突然想起她曾经问付清竺,说赏金到底有多少啊让你连命都不要。他当时回答说不仅仅是赏金。现在看来,多半与这缺少的一魂一魄有关。
“你这么拼命的对狐狸紧追不舍,是为了这一魂一魄么?”
“算是也不算。”
付清竺抬起头来,他十分随意的伸了个懒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吊儿郎当的笑,“我主要还是为了赏金。”
☆、第八十八章 狭路相逢
斜阳入瓮,牛车徐行。
街边有人兜着花篮经过,香气袭人。江南春日糯软的气息在周身萦绕,忽而又化作淡淡熏香,融进宽袍下叮当作响的环佩里。
在柔和的微光里,付清竺的模样也好似受到了影响,开始变得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像一滴水落在宣纸上,晕染化开,泛起淡淡毛边。
夏叶瑾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的视线变得更加清楚些。她还想再问下去,却突然感到一阵晕沉,上下眼皮开始天人交战,她强撑着看向付清竺,可越努力眼前的画面却越来越遥不可及。
在失去意识之前,付清竺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朦朦胧胧间,他好像看着夏叶瑾,说,是不是很困?那就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我办完事儿再来找你。
还是最早的那个黑漆漆山洞。身边依旧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不过又有些不同,这一回,夏叶瑾能够看到洞口的光亮。
“想明白了么?最痛苦的死法?”
男人问道。
“大概是求而不得满心绝望,又无能为力只能放手吧。”
“是挺痛苦,但还不是极致。”
见夏叶瑾没有回答,男人又问,“你觉得咱们这回能离开这里么?”
“应该能吧?洞口不是在那里。”
男人蹲下身,捡了块小石子递给夏叶瑾,“扔扔看。”
夏叶瑾不明所以,但还是用了十分的力,石子脱离了手后,十分稳当的落在了洞口外有光的地方。
扔完后,男人才问,你觉得你能找到刚才那颗石子吗?
“可以吧。外头不是有光?”
突然之间四周开始猛烈的摇晃,两边的山石不断滚落下来,看样子山洞似乎要开始坍塌。见男人还杵在原地,夏叶瑾二话不说就拉着他往洞口跑。
好不容易出了山洞,夏叶瑾累的直喘大气,见男人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由来气,说山洞都要塌了你还发愣,是不要命了吗?
“你以为跑出来就能活命吗?”
夏叶瑾这才猛然发现,山洞外竟然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而刚才被她扔出去的小石子,早已消失在了深渊之内,她既无法离开这里,也找不到那颗石子。
“所以,这才是最痛苦的。”
男人的面目模糊不清,但夏叶瑾却依旧感觉他在看着自己。
“你看到光,便自以为是希望。一门心思跑过去,以为能摆脱厄运。可到了那里后才发现,那竟是绝望。而最可悲的是,在此之前,你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绝望之上。”
“啪”的一声,夏叶瑾整个人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食肆里还有些客人,此刻听到响动,全都转过头来,待看清只是有个人从椅子上摔下来并没有其他什么惊奇之处后,又全都不约而同的收回了目光。
一阵眩晕感扑面而来,周围哪里还有付清竺的影子?夏叶瑾全身都在发抖,她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心神,拉住一个跑堂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要到亥时了……”年轻的伙计似乎被她脸上的表情吓到,说客官你不舒服了么?要不要我帮你去请个郎中?……
他后面说什么夏叶瑾也没有听懂,她一路往前冲,到门口的时候撞到门槛,整个人差点直接飞出去。
建康城她不熟,但去司马府的路却是知道。
从食肆到司马府上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但夏叶瑾却觉得这是她走过最远的路。眼前脑海不断的浮现起穿越时空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早已消失在历史洪流中的人和事莫名变得清晰起来。而她却总是来不及,无论是李小虎、朱高煦还是傅明鑫,她总是来不及。
窄巷幽静而狭长,夏叶瑾不由的想起了梦里山洞的那条甬道,心中一阵发寒,然后又想起付清竺在受了伤的情况下一个人与那美人脸火拼,霎时又慌又气,原本就不大好的胃又开始绞痛起来。
一路狂奔,到了巷口却差点与一人撞个满怀,心中着急,刚想直接越过那人继续往前,却在下一秒愣在了原地。
付清竺满身满脸是血,怀里还护着一个人,借着巷口微弱的光线,夏叶瑾看清了那是陈彩衣。
“付清竺你——”
夏叶瑾本想说付清竺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咱们俩一起找的吗?你把我丢在食肆一个人跑出来逞英雄到底是几个意思?可当对上他的眼睛时,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付清竺没有说话,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下一秒夏叶瑾的怀里就多了一个人,“你带她先走。”付清竺将已经昏迷的陈彩衣塞给夏叶瑾,喑哑着嗓子说道。
“那你呢?”
“我这边还有点事儿要处理完。”
“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处理吗?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想怎么处理?……”夏叶瑾说着就没了声音,因为她看到就在付清竺身后的拐角处,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一袭白衣的美人正盈盈地朝他们走来。
肤白胜雪,青丝如瀑。
付清竺也意识到19 了不对劲,他飞快的朝后看了一眼,然后看向夏叶瑾说你赶快先带着陈彩衣走。
“不行!你都已经受了伤,再留在这里会没命的!”
夏叶瑾不动。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强硬,付清竺愣了一下,随后他笑了起来,努力想要让自己看上去云淡风轻。说,这个美人脸其实也没有那么强,我比这更危险的事情都经历过,还不是平安无事。你赶快先带陈彩衣回去,她刚刚受了惊吓,我施了点法让她睡过去了,得赶紧离开这里。
“那我先把她送到客栈待会儿再过来帮你,这样好歹也有个照应……”
“照应什么?”眼看那美人脸越来越近,付清竺的语气陡然变得冷冽起来,他冷笑了一下,“你可别忘了,之前哪一次遇到危险不是我在前面挡着,你留下来只会拖我后腿碍事,别磨磨蹭蹭了,赶紧走!”
“可是你……”
夏叶瑾的话还未说完,乌黑的发丝如天罗地网一般,漫天铺散开来。付清竺挥剑去砍,刚被砍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断发,瞬间又融合了起来,细密的发丝层层叠叠,在地上蜿蜒交错,像生了触角的细长黑虫,不断蠕动着逼近。
☆、第八十九章 夜会
付清竺身上全是血,看上去几乎是筋疲力尽。他手上托了一团火苗,可那从美人脸身上延伸出来的发丝却是无孔不入,他顾得了这头又来不及那头,到了最后,那头发竟有密密匝匝缠绕了他满身。
夏叶瑾见状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身上的黄符,却在触到怀里的一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宫辰时给她的那个钱夹子……不见了。
情急之下,她竟胡乱的在身上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了两把火直接朝发丝扔去,青丝像触电一般迅速萎缩后退,在这短暂的停顿之下,夏叶瑾趁机将付清竺从那密密麻麻的头发之中拉出来。
“你受了重伤,没必要把命耗在这里。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一起走吧……”
尾音消失在了美人的尖笑之中,夏叶瑾猛地抬头,发现不知何时美人脸已经站在了他们的前面,挡住了去路。
付清竺口中默念,七张黄符从指间激发而出,越过发丝,稳稳的贴在了美人的那张精美绝伦的脸上。她发出一声惨叫,瞬间化为无形。
趁着这个空档,他挣脱开夏叶瑾的手,说你再不走的话我们就都要死在这里,你自己不怕死就算了但不能连累无辜的陈彩衣,陈靖还在家等着她回去!
“但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死的啊!?”
夏叶瑾几近崩溃,不管不顾的对着他大吼。
“付清竺你能不能别瞎逞能,你和我们才认识几天,关系也没有熟到你要为我们豁出命去的份儿上,就算你救了我们也不会有赏金,趁着现在,咱们一起把彩衣送回去还来得及!——”
如果咱们两人真要有一个人留在这里的话,那还不如我留下来。
她说白了不过是个外来的穿越者。
就算被美人脸杀死,就算宫辰时不愿意出手相救,就算她真的任务失败回不去,那也没有关系。
反正她来之前都已经买了人身意外险;反正她的父母能够得到一笔相对丰厚的赔偿金;反正宫辰时答应了她若真的任务出现意外会代替她好好的赡养她的父母;反正她一直以来都是个一无是处的废柴,能够让自己百无一用的生命为别人发光发热,也算是一种价值,也对得起父母这二十年来的养育之恩。
付清竺却平静的可怕。
他看了一眼夏叶瑾,说这还没打呢你就这么诅咒我死?
就在夏叶瑾想要动手给他几拳直接抡晕带走的时候,他手一扬,数张重叠的黄符再次从指间飞出,这些黄符到了半空竟形成了一个密闭的圈罩,直接将付清竺与再一次卷土重来的美人脸困在了里面。
圈罩就是结界,夏叶瑾被挡在了外面,冲不进去。
付清竺的声音透过结界,在耳边慢慢划过。
他说,美人脸不仅危险,还善于跟踪,为了所有人的安全,必须要有个人留下来引开它不能让它发现陈家所在。
除了名字,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家住何方,父母是谁,我甚至连自己的年龄都不知道。所以我留在这里,比起你来,就算有损失,也会更加划算一些。
你放心,它未必能打得过我。
夏叶瑾浑身被汗浸透,陈彩衣身量比她稍稍矮些,但她本身纤瘦,刚才又因为付清竺心神慌乱不堪,背着一个人,几乎是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
恍惚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稳住心神去租了辆牛车,如何将昏迷的陈彩衣扶上车内,又是如何一路狂奔到陈家。
陈靖和红玉正等着心焦,看到一辆牛车在院前停下,便急忙跑出去。看到夏叶瑾扶着陈彩衣下来,慌乱的心才稳了一些,待看到陈彩衣眉目紧闭,人事不知,又开始慌。
“彩衣没事,只是刚刚庙会正演着群侠会,她被戏台上突然出现的鬼魅吓到了。”夏叶瑾随口解释,“估计这一天下来也多半是累了,刚才在牛车上就睡着了。”
陈靖听她这么说,稍稍放了心,等安顿完陈彩衣,他突然问,清竺呢?这么晚了,他没一起回来?
夏叶瑾正想找借口出门,见陈靖这样问,便开口笑说付清竺这个人也是个没谱的,下午被疯牛撞伤临了到了刚才要回村的时候才发觉疼的走不动路。我见彩衣昏昏欲睡的就先送她回来,他还在医馆里。
“那严不严重?我去看看他。”陈靖说着就要往外走。
被夏叶瑾叫住。
“皮外伤也不算太严重,你脚伤不便还是留在家里,他福大命大没事的,我去看看就行。”
这话说的云淡风轻,也不知道到底是宽慰陈靖还是宽慰她自己。
“可是这大半夜的……”
“我你还不相信嘛,城里距离这儿也不远,没事儿的。再说了,我也懂得一些眩术,就算遇上点什么,也能自保。”
陈靖心说我能相信你才有鬼。“折腾了一整天,你也累了,与红玉姑娘早些休息吧,我的脚伤赶车还是不影响的,去看看就来。”
“要不算了——”
夏叶瑾再次叫住了他。
她现在心乱如麻,完全镇定不了,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让陈靖再淌进那浑水里,不然付清竺之前的那番苦心不就白费了么?
“付清竺伤的也不重,咱们大家都别去了,他那么大个人,在医馆待一晚上也没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夏叶瑾能明显感到自己在发抖。
好在陈靖粗线条,并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听她这么说,又见夏叶瑾的轻松的表情不似作伪,他便放了心。
一旁的红玉细细将二人的表情收进眼底,待陈靖离开,她似乎想要开口,最终却只是伸手拍了怕夏叶瑾的肩头,无声的叹了口气。
心中记挂着付清竺的安危,夏叶瑾哪里能睡得下,等到四处安静下来,她立刻坐起,快走两步就到了窗前,正打算翻窗而出,眼前却闪过一抹黑影,接着便是熟悉的轻笑。
狐狸抱臂胸前,斜斜的倚在门边,一双细长的眉眼里烟波流转。此刻看到夏叶瑾这副囧相,唇边弯起一抹笑容,“还真是心有灵犀呢,我想进来你就打开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