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叶瑾蹲在走廊边,死死咬着下唇,将已经发僵的后背抵在墙上。
她想起那天夜里两人从李凤山洋楼里顺利脱身之后,突如其来的那场烟火。暗夜里,漆黑天空下,一面是绝望刺透骨髓的黑暗,另一面是绚丽无比的烟火,是傅明鑫在火光映照下的侧脸,是他爽朗的笑容,是她下定决心鼓起勇气终于拿出手的那条链子,是他们袖口摩擦下偶尔即将碰触到,却又迅速分开的手。
场景不断重放。
直到烟火燃尽,黑夜重临。
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夏叶瑾无意识地咬着下唇,直到一丝血腥味浸入口腔,她才从恍惚间回过神来,抬头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异常陌生的脸问:“你的太爷爷……他,过得好么?”
“很好啊。他一直都很健朗,去年十二月在睡梦中走的,很平静。”对方说完后,突然有点奇怪,“你知道我太爷爷?”
夏叶瑾赶紧摇头,说我听你说项链的故事觉得很传奇就随口问一下。
“是呀,我刚开始也很好奇,可惜我太爷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更好奇的是我那个太伯公。他们都说我长得很像他,对了,我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你好像叫了我太伯公的名字?”
最后一句话问出来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肯定是幻听。眼前的人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姑娘,又怎么可能会知道生活在八十几年前人的名字?他太伯公就是再出色,怕也是没有这样的影响力。
夏叶瑾摇头否认,看似随意地问了句,“你生的病,严重么?”
“心脏病。”
见到夏叶瑾瞬间瞪大的眼睛,他又笑了起来,“从小的毛病了,以前很严重,但从今天开始就不碍事了。我的心脏比别人多了个侧枝,就是多了根小血管。但这回做了侧枝消融术,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以后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真好。
夏叶瑾感叹。
这曾是她最希望听到的一句话。她希望一回来宫辰时就告诉她,是她理解错了,傅明鑫没事,他的手术成功了,他还可以活到很久很久。可宫辰时没有对她说这句话,最终傅明鑫还是走了,手术没有成功,既定的历史不会出现奇迹。
她对他最后的画面,永远定格在了民国二十五年正月十七那天下午的两点时光。暖阳印刻在他的身上,他的模样依旧鲜活如昨日,可一晃眼,竟已经生死相隔81年。
“你呢?什么时候出院?”对方见夏叶瑾恍恍惚惚,精神不是太好,便多问了一句。
萍水相逢?4 橇┦翟谒悴簧舷嗍欤蛐砣嗽诨疾∈崩硇缘那樾髯苁窍嘟嫌谄匠4嗳趿诵芫醯醚矍罢馀⒕褂行┧挡怀龅那浊懈小?br /> “我只是感冒发烧,好的差不多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走了。”夏叶瑾笑笑,突然有那么一瞬间的释然。
远远有人叫了他的名字,他回头,朝着正向这儿走来的人笑了一下,逆着光,直到对方走近,夏叶瑾才看清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孩。
“才刚做完手术不是让你躺着好好休息嘛,到处乱走万一不小心牵扯到刀口怎么办?”
女孩声音轻柔,像是在责怪,又像是在撒娇。
话说完后,才发现附近还有个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这位是……?”
“哦,刚刚认识的病友。”
他回答的云淡风轻。
女孩的目光顺着他的回答落在夏叶瑾的身上。
夏叶瑾抬头笑了一下,女孩客套而疏远的回应,随即十分自然的伸手扶他,“我给你煲了汤,得趁热喝凉了就不好喝了……”
他笑着与夏叶瑾道别,然后与女孩一同走远。
“过段时间等出院后我得要出国一趟。”
“我也要去。”
“要跟我去也行,不过……你可得换个身份。”
“那要以什么身份?……”
“你说呢?”
谈话声远去,五月的夕阳落下,将夏叶瑾的身影在医院的长廊上无限拉长。
她蜷缩着身子,低头想哭,一条灰格手帕递到了她的面前。
“想通了吗?”
宫辰时站在傍晚的斜阳里,余晖衬着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语气依旧是不冷不淡。
“为什么?”
夏叶瑾抬头,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可开口之后,就只有这么三个字。
“那条项链只能帮你预知危险,离开你它不过是条普通的项链。”
周围人来来往往,查房加上饭点,让空旷的走廊变得热闹起来,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耳边吵吵嚷嚷的全是各种说话声,可夏叶瑾抬头,就只看到宫辰时内敛平静的眼神。
“历史上的傅明鑫,其实在你出手为他包扎的那一晚,本就该已经死了。”
很古早的时候,夏叶瑾看过一部电视剧。
剧中男主向女主介绍乌镇水乡里的一座逢源双桥。那座桥立在河面上,中间被阁楼隔开,一来一回,左右皆逢源。
愿景很美。
然而人却不能太过于贪心。在鱼与熊掌大多数只能选其一的时候,所能够做的,便只是抓住眼前此刻最重要的,活在当下,不后悔,也不回头。
明知会死却还是努力活过这一生。
可能会输却还是要争取去赢每一场考试。
虽然软弱却要努力坚强的你我。
虽然痛苦却还是依旧咬牙持续着,硬撑着,就算到了最后一刻却也依旧不松手不放弃的与命运死磕。
就算所有的结果都是惨败,就算到了最后依旧一无所有,那又如何,至少那些曾经是鲜活的存在过的,至少不白白的在这人世走一遭。
那或许就是这狗血悲催又平凡的人生的意义。
☆、第六十七章 老套的故事
月上中天。
建康城外的柏溪小村,正透出灯火点点。
细河蜿蜒而过,村中屋舍低矮,窗纸破旧,皆是瓮牖绳枢之家。近处的一棵老槐树下,立着三间茅檐土房,疏篱横斜,外墙上挂着几串叫不上名来的谷物,屋内烛火摇曳,桌上菜肴已近半凉,夜已过半,但主人家似乎还未有下桌之意。
“叶瑾姑娘倷要多吃啊,倷看看瘦的来……”
吴郡软语在耳边响起,话音落下,夏叶瑾面前的碗里,就多了块葱油蒸鱼。
“是呢,姐姐可要好好的补一补,姆妈说的没错,姐姐太瘦啦,太瘦的女孩子不好生养呢……”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就乱说!”
“姆妈我才没有乱说,这可是姨婆说的。姐姐养的圆润些,以后穿嫁衣嫁给我哥哥才好看。”
“……”
夏叶瑾仰天长叹。欲哭无泪。
她到底是怎么把自己陷入这么一个进退两难的奇怪境地里的?
东晋穆帝永和八年。
这是一个四分五裂动荡不安的时代,又是一个热衷于熏香饮酒、服药清谈和纵情山水的率直通脱的时代。百姓活的水深火热食不果腹,士大夫每日熏香擦粉谈经纵酒放浪形骸。天壤之别的两个极端,却意外和谐的融合在一起。
只可惜,夏叶瑾来到这里,连熏香长什么样都没见到,就掉进某个蹩脚猎户设置的陷阱里。
这回的目标对象是一位名叫红玉的少女。
其实故事有点老套。
少女偶然救了一只身受重伤的狐狸。狐狸在伤好之后变成男子前来报恩。一来二去两人便情愫滋长喜结良缘。但某日狐狸却不小心现了原形,少女发现后想要离开他,却被狐狸误杀。少女死后,狐狸也因误伤人命此事丧失了修道成仙的机会。
“那我只要阻止红玉去救狐狸就可以了吧?”
“不一定。”
“什么意思?还有其他问题吗?”
夏叶瑾皱眉。
经过之前两次的血泪教训,她现在是能把任务变简单就不往复杂的方向想。
“这个带着。”
宫辰时没有回答她,而是将一个上面绣着类似图腾的钱夹递给她。
没想到一贯冷血抠门的铁公鸡也有温情的一面,夏叶瑾顿时受宠若惊,但面上的功夫却还要做全套。所以赶紧象征性的摆手说不用这么客气吧?工资不是刚结了吗?怎么又给我钱?这多不好意思。
说完就把钱夹接了过来,紧紧地握在手上。
“……”
就算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夏叶瑾还是闻到了一丝生无可恋的味道,宫辰时扯了扯嘴角,“这不是钱夹。”
夏叶瑾一听,赶忙打开来看,果然。里面哪里是钱,只有一叠厚厚的……黄符纸?
呃。
“关键时刻用得到。”宫辰时继续面无表情。
言犹在耳。
可当她上山踩点不小心掉进蹩脚猎户设下的陷阱里,搞的半边腿血淋漓却不仅不能止血还逃不出去的时候,才更加深刻的体会到,宫辰时的话要是能全信,全天下的母猪都能上树!
年轻的猎户名叫陈靖,就住在山脚下的柏溪村。看到夏叶瑾因为他的陷阱受伤,心中愧疚,便将她带回村中养伤。
想着那狐狸出现的地方就在柏溪村的后山,夏叶瑾便顺势借着这个机会住进陈家。
陈家是外来户,家中关系简单,陈氏兄妹早年丧父,靠着陈家姆妈一人抚养长大,陈家姆妈为人通透和蔼,陈靖兄妹也算得上友好。唯一不好的就是……
“叶瑾姐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哥哥呀,年底好不好?”
陈家小女儿陈彩衣歪着小脑袋又开始扯这个话题。
夏叶瑾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等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
正暗自恼火怎么睡到这么晚时,陈彩衣推门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碗清粥,见夏叶瑾坐在床边一脸恍惚的模样,不由笑道,“没想到姐姐你酒量这么浅,一杯就倒呢……”
说着将手中的清粥放在桌头,“待会儿哥哥就回来了,姐姐你赶紧吃了,咱们上山去摘果子。”
夏叶瑾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上山,听陈彩衣这么说,顿时来了精神,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一碗清粥解决了,吃完后心中又有点忐忑,今天正好是宫辰时说的那狐狸现身的日子,但愿待会儿不要生出别的事端连累到无辜的人才好。
与两人同去的还有同村的其他几个女孩,少女本就容易熟络,再加上夏叶瑾也不是什么高冷疏离难以接近之人,只聊了几句,便全都混熟了。
后山距离不远,但山路崎岖难走。
几个人走了半天才到山腰,好在这个时节山上的野果多,一路下来,背上的竹篓里已经装了不少。
夏叶瑾的注意力不在野果上,但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还是表现的十分卖力。可摘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撑不住,便腆着脸有点不好意思的小声说想去一下那边的茅房。
人有三急天经地义,大家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
一离开其他人的视线范围,夏叶瑾就开始拼命的四处寻找起来。
照说狐狸受了伤应该不难找,可惜周围全是及腰的杂草,来之前夏叶瑾也只在电视上看过狐狸这物种,还从未见过活物,此番想来,心里突然莫名有点瘆得慌。
一边想一边探着杂草往深处走去,越往里走,她便越觉得不对劲,本来是晴空万里,却莫名其妙的刮起冷风来,联想到东晋朝奇怪的东西太多,正打算保命要紧往回走,脚下却冷不丁的踩到了一个东西,紧接着她的小腿钻心一疼,整个人重心不稳直接滑进了草丛里。
一时间痛的呲牙咧嘴,揉了揉后腰刚站起来,却在瞥见地上的某个东西瞬间又惊得重新跌坐在了原地。
这一下,比刚才还要疼!
地上躺着一只狐狸,就在她的脚边。
毛色光泽透亮,脊背正中的毛色淡白,蜿蜒而下,乍一看像是鱼背上的鳍,就算是不动,周身却依旧散发着浓烈的妖气,正是她要找的那只。
要说她是怎么能感受到妖气辨识妖怪的,夏叶瑾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因为怀里宫辰时给的那个明黄色钱夹子吧?
☆、第六十八章 程咬金
此刻狐狸看夏叶瑾起起坐坐脸上瞬息万变又纠结万千的模样,眼珠滴溜溜的转的飞快,只可惜它身上的伤好像是真的很重,而且还被踩了一脚。唯一一点力气估计都被用来咬夏叶瑾了,一时间动弹不得,只好任由夏叶瑾顺手将它一整只提溜起来。
“还咬我?你都不知道我是来帮你渡劫的吗?好心没好报……”
夏叶瑾一手提着狐狸,一手揉着后腰,一路龇牙咧嘴碎碎念个不停。
保险起见,这只狐狸今天肯定得带回家,可要怎么跟陈家人解释呢?看着正在远处摘果子的陈彩衣,夏叶瑾有点犯愁。
带一只狐狸回猎户家,这不是明摆着送羊入虎口么?难不成她要说自己想养一只狐狸当宠物?
正愁云惨淡间,右膝盖猛地像中箭一般传来钻心的疼,她一个趔趄跪了下去,下意识手一松,那只被她提溜在手上的小狐狸便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小腿上被咬的伤口还在发红,膝盖上又多了两个渗血的牙印。
竟然还玩偷袭?!
想着红玉说不准就会在哪里出现,夏叶瑾一时之间也顾不上疼,咬牙连滚带爬地赶紧追了出去。连续被咬了两次,也不知道没打疫苗到底行不行?
钱夹子里那么多的黄符,竟然没有止血疗伤符,果然最坑的永远是宫辰时。
山上杂草丛生,夏叶瑾又受了伤,跌跌撞撞的,跑的十分吃力。好在那小狐狸也受了重伤跑不快,一狐一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保持特定的间距,逃不开,也追不上。但就算如此,小狐狸凭借着身体灵活度还是有了些胜算,有几次夏叶瑾都已经差不多要抓到了,可手一滑还是让它溜了出去,几番下来,她累的直接没了脾气。
“你跑什么啊?我带你回去疗伤养病不好吗?——”
实在跑不动了,夏叶瑾揉着后腰在后面扯着嗓子喊。
可没有想到,被她这么一喊,狐狸跑的更快了。
气喘吁吁,正琢磨着要不要换个办法曲线救国时,一路狂冲的小狐狸突然在前面的一个大石头前停了下来。
追的晕头转向就差吐血的夏叶瑾眼睛一亮。
想也没想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上去,接着奋力朝前一扑——
毫不意外的不仅扑了个空,还摔了个狗啃泥。
接着四周响起了一阵轻笑。
她灰头土脸的抬头,看到几个身穿裙裾的年轻女孩正在近处居高临下的盯着她看,脸上不约而同全带上了好奇和……嫌恶?再去找那小狐狸,此刻正十分乖巧的缩在其中一个穿着水蓝色宽袖襦裙的女孩怀里。
对上夏叶瑾的目光,一双狐狸眼溢满了得意和……嫌恶?
找死!
夏叶瑾暗骂一声爬起来,直接朝着那小狐狸扑了上去,今天不打死这货她就不姓夏!
跑到一半就被人给恶狠狠的拦了下来,“你干嘛?!——”
还能干嘛?杀了这狐狸炖肉汤喝!
“那个……这只狐狸是我……”
最后一个“的”字还未出口,就听到那穿着水蓝色襦裙的少女开口,“你是这山脚下村里的猎户吧?这狐狸我要了,多少钱?说个数。”
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好吗?
夏叶瑾无语。
“我们小姐问你话呢?!”见夏叶瑾愣着没答话,旁边的少女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敢情还是个贵族小姐,可这真的不是钱的问题。而且最关键的是,这只妖气浓重的野生鸡贼货一点都不可爱好嘛?!这女孩抱着它难道不觉得瘆得慌?
“多谢小姐抬爱,只是这只狐狸我真的不能卖……”
“是担心我们不给钱吗?”
都说了跟钱没关系了!
夏叶瑾仰天长叹。
如果能卖的话,她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急切把这只狐狸卖掉换钱好吗?
蓝衣少女见状,以为她不好意思开口要钱,便叫了声“小翠”,对方当即明白,递了一串五铢钱过来。其实东晋时期货币混乱,除了国家铸币之外,民间还混用其他各种铜钱,所以夏叶瑾并没有太明白这一串五铢钱到底能买多少东西。
但现在该考虑的显然不是这个,因为那叫小翠的少女见夏叶瑾不收,直接将那五铢钱塞到了她怀里,然后一群人簇拥着那水蓝色襦裙少女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
夏叶瑾也顾不上浑身是泥,赶紧冲到她们面前拦住。